“誒……但是……我……我……” 靈兒的嗚咽像被狂風撕碎的幼鳥悲鳴,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卡在喉嚨裡,噎得她小小的身體在詩穗溫熱的頸窩裡劇烈地痙攣、抽搐。深綠色的瞳孔,此刻盛滿了整個世界的絕望與那個致命的誘惑——哥哥沉睡的身體。那光芒在她眼中瘋狂地跳動,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卻又灼燒著她最後的理智。

時間,在這片被死亡籠罩的空間裡徹底凝滯、結晶。每一秒不再是沉重的鉛塊,而是鋒利的冰稜,懸在她們頭頂,無聲地刺穿著空氣,切割著每一次呼吸。那幾分鐘的沉默,不再是漫長,而是一場緩慢的、無聲的凌遲,將她們共同擁有的、短暫而珍貴的一切——那些在陽光下追逐嬉鬧的碎片,那些依偎著取暖的夜晚,那些關於“家”的溫暖記憶——一寸寸碾成齏粉,在冰冷的死寂中飛揚、消散。

終於,靈兒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骨骼被剝離般的劇痛,從詩穗頸窩那片最後的溫暖港灣抬起了頭。淚水早已決堤,在她小小的、蒼白的臉上肆意沖刷、奔湧,留下縱橫交錯的冰冷溪流,彷彿要將她存在的痕跡也一併洗去。詩穗那隻一直如同守護壁壘般擋在她身前的手臂,此刻已頹然滑落,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洩露著主人內心崩塌的山河。

靈兒用力扇動了一下翅膀,那細微的嗡鳴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她飛到與詩穗額頭平齊的高度,凝視著那雙曾無數次給予她溫柔和勇氣的眼眸——此刻那裡只剩下破碎的空洞和難以置信的劇痛。她伸出那雙冰涼得沒有一絲生氣的小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地、卻用盡全部力氣地捧住了詩穗光潔的額頭。小小的身體緊緊、緊緊地貼了上去,彷彿要將自己最後一點殘存的生命之火,連同所有未曾說出口的愛與感激,都烙印進對方的靈魂深處。那觸感是如此脆弱,又如此滾燙。

“謝謝你……詩穗大人……”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音節都被洶湧的淚海浸泡得腫脹變形,“謝謝你……把我……從冰冷的枝頭摘下……” 她哽咽著,幾乎喘不過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給了我……存在意義……給了我一個……家……” 淚水如同斷線的水晶珠鏈,大顆大顆地砸落在詩穗纖長的睫毛上,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彷彿兩人融為一體的悲傷,“給了我……哥哥……”

她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詩穗身上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刻入肺腑,作為永恆禁錮中唯一的慰藉。“我知道……你有多想他……”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尖銳痛楚,“比任何人都想……比這個世界……都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你燃燒自己……” 她停頓了一下,積蓄著最後的力量,那決絕中飽含的依戀,濃稠得化不開,“所以……讓我幫你吧……讓我……用這種方式……” 她的聲音低下去,變成一種帶著無盡眷戀的耳語,卻比任何吶喊都更震撼人心,“最後一次……做你的家人……幫你……把哥哥……帶回來……”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彷彿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機。她緩緩地、無比眷戀地鬆開了捧著詩穗額頭的手,指尖滑落的瞬間,帶走了最後一絲溫度。小小的身體在空中微微一頓,彷彿在無聲地訣別這片承載了她短暫卻最珍貴記憶的天空和大地,然後,帶著一種殉道者擁抱荊棘般的平靜與悲壯,轉身,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根枯朽扭曲、散發著死亡與腐朽惡臭的龐然巨木飛去。那小小的、閃爍著微光的身影,在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陰影面前,渺小如塵埃,卻又閃耀著足以刺穿永恆黑暗的、純粹而絕望的愛之光。像一滴露珠,投向燃燒的熔爐。

就在那抹小小的、決絕的綠色光芒即將脫離詩穗指尖所能觸及的最後一絲空氣時——

時間彷彿被硬生生掰斷!

一隻冰冷的手——快得超越了思維,撕裂了凝固的空氣!——精準地、如同命運之鉗般,扣住了靈兒纖細的手腕!那力量並非蠻橫的緊勒,而是一種絕對的、不容掙脫的掌控,帶著要將她從此岸錨定的意志!

緊接著,另一隻手臂如鐵壁般環抱而上!詩穗的動作不再是溺水者抓浮木的絕望,而是歸巢的猛禽護住失而復得的雛鳥!她將那個顫抖的、冰涼的小小身體,以一種近乎融入骨血的力度,珍重而絕對地按在了自己因劇烈情感衝擊而瘋狂擂動的胸口!

“呃……詩穗大人……”靈兒的聲音被悶在溫暖的織物和激烈的心跳聲中,帶著難以置信的微弱哭腔,“疼……放開我吧……我……我應該去履行……世界樹的職責了……” 淚水瞬間浸溼了詩穗的衣襟,小小的身體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更像是在確認這突如其來的禁錮是否真實。

詩穗依舊沒有言語。她只是深深地、彷彿要將所有氧氣都壓榨殆盡般低下頭,銀瀑般的長髮絕望地垂落,像一道隔絕內外的帷幕,掩住了她臉上那足以焚燬靈魂的風暴。箍住靈兒的手臂穩如磐石,沒有一絲顫抖,那力量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熔岩,滾燙而堅硬。她整個身體的微微震顫,不再是恐懼,而是某種龐大到無法容納的能量在體內奔湧、衝撞,瀕臨爆發的臨界點。

死寂。這不再是沉默,而是兩個世界在詩穗靈魂中轟然對撞後留下的、令人耳鳴的真空。

良久,久到彷彿連那枯木的腐朽氣息都屏住了呼吸。

詩穗猛地抬起頭。

紫水晶般的眼眸中,所有翻騰的驚濤駭浪、所有蝕骨的猶豫掙扎,所有對那具冰冷軀體的撕裂渴望——都在瞬間被一種極致的低溫凍結、提純! 那目光,不再是人類的視線,而是兩束穿透虛空的絕對零度射線,帶著毀滅性的平靜,牢牢釘死在巨大的枯木之上。

“老木頭……”她的聲音低沉平滑,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刃,輕易割裂了空間的薄膜,“抱歉。” 這聲抱歉,空洞得如同來自深淵的迴響,不帶一絲溫度,只有塵埃落定的決絕,“看來,這個世界……註定要毀滅了。”

她的宣告如同冰冷的喪鐘,在死寂中敲響,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終結的重量。

“外面的樹枝們,早已被世界的陰影同化,成為了無用的死物。”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懷中那仍在輕顫的、小小的綠色身影上。那一刻,她眼中凍結的寒冰裂開一道縫隙,流淌出足以融化鋼鐵的、近乎悲愴的溫柔與堅定。“而靈兒……”她用下頜輕輕蹭了蹭靈兒柔軟的發頂,這個細微的動作充滿了無言的珍視與佔有,手臂的力道調整得更具保護性,將她牢牢護在心跳與體溫構築的堡壘之中,“我要帶她走。”

這五個字,不再是陳述,而是擲地有聲的誓言!是向宇宙宣告的所有權!

“連同我的哥哥一起。”她補充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摧枯拉朽的決絕!提及哥哥時,她的眼神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痛楚,那是親手將畢生執念推入深淵的劇痛,但瞬間又被懷中真實的溫度覆蓋。“我會用這雙手,撕開這個世界的壁壘!鑿穿次元的障壁!開啟通往其他世界的門!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要揮拳百萬次,流盡最後一滴血!” 她的宣言如同戰吼,在空曠中激盪迴響,充滿了創造與毀滅交織的狂暴力量。

最後,她冰冷的目光再次掃向枯木,那“你們”二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比任何詛咒都更徹底的切割與疏離,彷彿在焚燒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羈絆:“這個世界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吧!”

她懷抱著靈兒,小小的身體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宇宙。那決絕轉身的姿態,不是逃離,而是戰士抱著她最珍貴的戰利品,踏上了更為兇險、卻也充滿唯一希望的征途。世界的重量,被她毅然決然地拋在了身後。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虛弱的呻吟和窸窣聲。龍女掙扎著,終於勉強從眩暈和抽搐中爬了起來,扶著額頭,踉蹌地站穩。她琥珀色的豎瞳還有些渙散,但很快聚焦在現場緊張到極點、一觸即發的氣氛上。

老木頭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深深的、令人心寒的疲憊和最後的手段,不再是對詩穗,而是轉向了剛剛站穩的龍女,聲音低沉而緩慢,如同命運的喪鐘:

“龍族的長老……薩拉瑪蒂亞斯……”它準確地叫出了龍女的本名,帶著洞悉一切的沉重,“看著朋友做出選擇……是艱難的。但請記住,這個世界並非孤立。黑暗的陰影一旦徹底失控,將如同瘟疫般蔓延……你所珍視的熔岩山谷……你那些翱翔天際、沉睡於火山熔岩中的族人……他們強韌的生命力,在這源於世界本源的湮滅之力面前,同樣脆弱如風中殘燭……當毀滅的潮汐湧來時……無人能置身事外。這不是威脅……薩拉瑪蒂亞斯,這是……即將到來的現實。你的選擇……同樣關乎他們的存亡……”

龍女的身體猛地一震!琥珀色的豎瞳瞬間縮緊!老木頭的話語,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她彷彿看到了烈焰翻騰的山谷化為焦土,聽到了巨龍垂死的哀鳴!族人的面孔、家園的景象在她腦中飛速閃過。她的呼吸變得粗重,覆蓋著暗金鱗片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那是種族存亡的重擔!

時間彷彿再次凝固。詩穗抱著靈兒,冰冷的目光鎖定著枯木,等待著龍女的選擇,也做好了迎接任何阻礙的準備。

龍女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她看看詩穗決絕的背影,看看她懷中哭泣的靈兒,又彷彿透過虛空看到了自己咆哮的族人、噴發的火山家園……

幾秒鐘的掙扎,如同漫長的煎熬。

終於,龍女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的不安和重壓都吸進肺裡。然後,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沉重卻堅定地走到了詩穗身邊。

她沒有看那巨大的枯木。她伸出了覆蓋著暗金鱗片、依舊有些顫抖的手。

啪。

那隻手,帶著龍族特有的力量感,卻異常輕柔地,搭在了詩穗緊繃的肩上。那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空間裡格外清晰。

“老木頭……”龍女的聲音響起,不再有之前的暴躁或恐懼,而是帶著一種歷經掙扎後的平靜,甚至有一絲……灑脫的笑意?“抱歉啊,看來……我也要讓你失望了!”

她側過頭,看著詩穗冰冷的側臉,琥珀色的豎瞳裡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最終化為純粹的堅定:“說實話,族人……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讓我這條命豁出去一百次。”她的語氣加重,隨即又變得輕鬆而認真,“但是……這絕對不能代表……能犧牲朋友的感情去換!那跟用靈魂和魔鬼做交易有什麼區別?我薩拉瑪蒂亞斯,幹不出這種事!”

她搭在詩穗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傳遞著無言的支援,然後咧開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容帶著龍族特有的、近乎魯莽的豪氣,對著詩穗說道:“誒,對了,詩穗!你那能撕開世界壁壘的大招……能順帶捎上我一個不?嗨!沒事兒!要是實在帶不了也沒關係!”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覆蓋的鱗片閃爍了一下,“我絕不會攔著你!你放一百個心!帶著靈兒,去找你哥!我……我就在這裡,替你們斷後!看看這老木頭……和那什麼世界陰影,能把我這條龍怎麼樣!” 她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豪邁,彷彿要用自己的身軀為朋友撐開一條通往希望的血路。

這一刻,龍女的選擇,如同破開陰霾的陽光,照亮了詩穗冰冷決絕的道路,也給予了懷中那個絕望哭泣的小小妖精,最後一絲渺茫的溫暖和支撐。三人的命運,在這枯朽的世界核心,被緊緊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