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愛知縣小牧基地上空,又有好幾架次的大型運輸機呼嘯著掠過天際,引擎的轟鳴聲低沉而持續地迴盪在基地周圍的空氣中。

這才接管基地幾天?就有如此頻繁密集的空運調動,再不管管還了得?

基地外,距離入口尚有很長距離的路邊——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幾輛黑色的高階轎車靜靜地停成一列,如同電線杆上常會蟄伏一堆的烏鴉。

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大清內部,但其中一輛的後座上,川島正臉色鐵青地透過縫隙,死死盯著遠處忙碌的機場。其他車中也坐著幾位同樣神情焦慮的官員。

“該死!又是運輸機!”川島低聲咒罵著,手指煩躁地敲打著車門內側的皮質扶手。

東京那邊傳來的訊息如同催命符,對現任首相內閣的不信任案,也就是彈劾已被正式提起。一旦透過,緊隨其後的必然是追究其隱瞞超大型海鬼存在的滔天罪行。

這絕非簡單的政治醜聞那麼簡單,被當作“反人類罪”送上國際法庭審判也絕非危言聳聽!

於是諷刺的是,為了自保,他們此刻竟像溺水者般,迫切地需要能夠在自己的土地上“說得上話”的外部力量的支援。無論是edc官方還是中國,他們的宣告和表態都變得至關重要。

就在這時,一支由軍用卡車組成的陸上自衛隊車隊,亮著大燈,無視了路邊這幾輛可疑的轎車,正大光明地駛入了小牧基地大門,經過檢查後便暢通無阻。

車隊中,還有一輛噴塗著北部方面隊圍牆戍衛師團標誌、外形特殊的尖兵武裝運輸車格外扎眼。

“混蛋!”川島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一拳狠狠砸在車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個時間會出現在這裡的北部方面隊尖兵,那隻能是鳥山咲了。那個女人竟然還把自己的奈米武裝給帶過來了嗎?就這麼想討好edc?

川島順手抓起旁邊吃剩的一次性便當盒,發洩般地將其捏成一團廢塑膠。

“可惡!明明陸自也參與了隱瞞!憑什麼他們現在就能全身而退,還能如此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地進出這裡!還有那個鳥山咲,區區一個自衛官,竟敢對上等國民的我……明明是日本國民卻整天和外國人攪在一起!”

“川島先生,請冷靜點。”坐在駕駛位上的助手高橋連忙低聲勸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迅速升起了車窗玻璃,隔絕了聲音,“現在招惹鳥山家絕非明智之舉。您忘了?現在的內閣裡,恐怕沒人敢拍著胸脯說沒收到過鳥山織造的政治捐款。就算要翻臉,也得等這場風暴徹底平息之後再說。”

川島被高橋的話噎住,臉色由鐵青轉為漲紅,像只快要爆炸的氣球,只能再次把無處發洩的怒火傾瀉在無辜的車門上。

“可惡!可惡!混蛋!混蛋!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高橋!一定有別的方法來否決那個該死的提案吧?有的吧?喂!快想想!”

高橋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他慢條斯理地推了推眼鏡,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您的意思是……不想再費心費力去‘討好’他們以換取支援了?”

“廢話!除了討好他們,什麼方法都行!”川島喘著粗氣,眼神兇狠。

“那麼,辦法也不是沒有。”高橋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的意味,“說到底,川島先生、還有總理閣下,需要的只是的表態支援,至於他們表態時是心甘情願,還是被迫無奈,對結果而言並無區別。”

高橋微微側頭,目光穿透車窗,再次投向戒備森嚴的小牧基地:“您看,他們調動如此頻繁,連陸自的尖兵部隊都動用了,說沒有重大的軍事行動,誰會信?以您的人脈和手段,只要肯下點功夫,抓住他們這次行動的一些……不那麼合規的小把柄該不是難事吧?”

“你是說……用這個去威脅edc?”川島的眼神瞬間變了,之前的狂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怯懦的表情,彷彿剛才那個破口大罵的傢伙只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按道理他身為日本政府中不負責海鬼事務的官員理應不必懼怕edc,但現在……“道理”在edc手上。

“威脅?不不不,”高橋微笑著搖頭,彷彿在糾正一個用詞不當的學生,“這叫做政治妥協,結果是共贏。當然,這只是在下的一個建議,具體如何決定、是否採納,自然全憑川島先生您來定奪。”

高橋把選擇權拋了回去,同時也撇清著自己的責任。

川島沉默了,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地呼吸著車內略顯渾濁的空氣。他的眼神在基地高聳的圍牆和車內奢華的內飾間來回掃視,內心的天平在巨大的風險與可能的救命稻草之間瘋狂搖擺。

終於,他那肥厚的嘴唇緩緩張開,聲音嘶啞而低沉:“……把電話給我。”

……

基地內,機場跑道盡頭。

一架運輸機緩緩停下,巨大的引擎聲逐漸減弱。柯樂站在何澤身邊,遠遠地望著地勤人員忙碌的身影,心情如同被反覆拉扯的弦,複雜難言。

一種源自本能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激動和興奮在她胸腔裡鼓譟。

她熱愛駕駛奈米武裝的感覺,這種喜愛甚至超越了她在sca服役時駕駛機甲的體驗。那種與武裝神經同步、心意相通的流暢感,那種將自身意志轉化為強大力量的掌控感,對她而言是一種近乎生理性的歡愉。

然而,這種純粹的喜悅立刻被沉重的現實陰影所覆蓋。

在這個何佳佳化為了恐怖人形海鬼的時間、在這個決戰近在咫尺的當口,為了這樣“自私”的理由而興奮是不是太過不合時宜了?

“我果然是個很彆扭的人啊。”柯樂望著那即將卸下的貨箱,低聲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自嘲。

一旁的何澤沒察覺到柯樂內心的天人交戰,反倒是像極了帶著妹妹去接收期盼已久禮物的兄長。他拉著柯樂的手腕,快步走向裝卸區。

地勤人員已經熟練地解開了覆蓋在貨物上的厚重防水帆布和固定用的板件。隨著遮蓋物的移除,一具極具美感的奈米武裝靜靜地固定在運輸架上,暴露在眾人眼前。

一瞬間,機庫內似乎安靜了片刻,在場的眾人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瞬間被其牢牢抓住了目光。

那具奈米武裝為藍黑色,如同暗夜中流淌著幽邃的藍色光澤的大海,在機艙的燈光下呈現出富有層次的質感;同時裝甲的線條不像何佳佳的“壹號”那樣稜角分明、充滿攻擊性的銳利,設計上反而更加流暢、柔和,透著一股內斂而沉穩的大氣,兼顧力量感與優雅。

柯樂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恍惚間,她彷彿在那奈米武裝的輪廓上看到了何佳佳的影子。

但幻影很快消散,因為眼前這具武裝的氣質與“壹號”截然不同,它是全新的、獨一無二的。

她的視線下意識地掃過武裝的關鍵部位,雙肩、背部、腰側——那裡一共只有六具武器軌道。

何澤察覺到了柯樂的目光落點,臉上的輕鬆稍斂,略顯緊張地連忙解釋道:“關於武器軌道的數量我提出過疑問,但是101所方面非常堅持,拒絕加裝剩下的四具軌道。他們是基於你與異化型磁浮空錐、超大型海鬼戰鬥的詳細實戰資料模型得出的結論,認為六具軌道是當前技術下最適合你戰鬥風格的最佳化配置。”

他頓了頓,語氣誠懇:“柯樂,我知道你以前……呃、總之這次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相信專業人士的判斷。這套武裝是他們為你量身定製的,是最適合現在的你的武器。”

柯樂聽著何澤那近乎小心翼翼的解釋,看著他眼中那份生怕自己不滿的關切,心中那點可能是受到肉體中何佳佳的本能影響、因軌道數量而起的執念忽然間煙消雲散了。

過去何佳佳本人執著於軌道數量、將其視為實力象徵的事彷彿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她抬起頭,目光從嶄新的藍黑色裝甲移向何澤,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清澈的笑容。

笑容裡沒有一絲勉強,只有純粹的感激和釋然。

“嗯,我知道的。謝謝你,何澤哥。” 她的聲音很輕,清晰且真誠,“也謝謝101所的大家,我真的很喜歡。”

這一天,在太平洋西岸這座被臨時接管的異國軍事基地裡,在紛繁複雜的政治暗湧與迫近的決戰陰雲之下,柯樂,獲得了屬於她自己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奈米武裝。

“她叫什麼呢?”柯樂撫摸著奈米武裝的臂甲問道。

“原本還是應該叫‘壹號’——登記起來方便。不過既然尖兵本人是重新開始的,那麼沒道理讓奈米武裝還用以前的名字。”

何澤變魔術似的掏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檔案,遞出紙筆,說出了和那天的直升機中類似的話。

“這次就由你給它取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