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樂的手掌停留在堅固的臂甲上,彷彿在詢問一個新朋友的名字。
機艙內似乎安靜了一瞬,遠處地勤車輛的引擎聲也變得模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柯樂身上,聚焦在她握著筆、懸停在檔案命名欄上方的手指上。
“很抱歉,佳佳。”柯樂心中默唸著,“這次的奈米武裝,是我的了。”
這套武裝,不僅僅是武器,更是她掙脫枷鎖、走向未來的見證與倚仗。
一直以來,似乎身邊的人們對武器裝備的稱呼都過於普通……或者說糟糕了。
南海鯊突擊隊全員,他們的奈米武裝和尖兵本人的代號一致,尖兵“永暑”的武裝就是“永暑”,尖兵“渚碧”的武裝就是“渚碧”,主打一個簡單省事;
而這竟然還算是花了心思的。更多的尖兵便是直接以序號命名,正如蛟龍突擊隊的蛟龍一到八號……
如此看來,何佳佳的起名風格某種程度上竟然還屬於融合了上述兩種主流的“小巧思”?
當然,這只是為奈米武裝起了名字的情況,還有不少人選擇直接以裝備名稱呼自己的武裝,即“神經元驅動式奈米物增強單兵武裝”,亦可用正式名稱簡稱為“wns-23”。
可能是因為神經元作業系統的關係,尖兵理應上都應該對自己的奈米武裝抱有特殊的感情,並且隨著駕駛時長的增多,尖兵會潛移默化地將奈米武裝視作自己的一部分。
就連才駕駛過幾次的柯樂都有這種感情。
但正因如此她才無法想象,對奈米武裝這樣極具浪漫色彩的裝備,竟然有一大半的尖兵都在採用這種堪稱褻瀆的稱呼方式!
23式?23式武裝?天啊!柯樂真想把所有這麼叫的尖兵一個個揪住來質問一遍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實用主義也不能這麼個實用法吧?
何澤不知道柯樂在心裡又進行了一番天人交戰,總之平靜下來的柯樂決定採用sca對機甲的稱呼習慣。
無數主意在她腦海中翻湧碰撞,那個時空中鼎鼎大名的機甲駕駛員和他們的愛機,這些名字和離奇的戰績一個個地浮現。
突然,如同劃破迷霧的閃電,思緒驟然清晰起來。一個名字寄託了她此刻最深切的渴望——撕碎謊言,震懾邪惡,守護新生。
沒有絲毫猶豫,柯樂深吸一口氣,筆尖落下,在檔案空白的命名欄上,堅定地寫下了兩個方正的漢字。
“狴犴。”
何澤看著檔案上那力透紙背的兩個字,眼中閃過讚許——雖然他不會讀這兩個字……但不影響他感受到柯樂賦予其中的重量與決心,應該吧……
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在何澤心底蔓延,他明明記得山珊說過柯樂對古文了解有限,這下反倒是自己被卡住了,要不試試“有邊讀邊無邊讀中間”的群眾智慧?
何澤立刻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轉而開始期望聯指的編碼字符集裡有這兩個生僻字。
“‘狴犴’……”柯樂輕聲念出這個名字,像是在進行一場鄭重的契約儀式,目光溫柔而堅定地投向她的新夥伴,“這就是你的名字了,請多指教。”
“好名字!”何澤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誇讚起來,他迅速接過檔案,動作利落得像是在掩蓋什麼,“歡迎‘狴犴’正式入列。”
“那個、我可以試一試嗎?”柯樂問道,眼神中滿是期盼之色。
但何澤不得不給她潑盆冷水:“很遺憾柯樂,小牧基地只是中轉站,在‘狴犴’安全送抵達海南艦前,恐怕你都不能進行駕駛。”
“我明白,保密需要嘛。”聞言柯樂露出遺憾的表情,但依然說道,“嘻嘻,到時候何澤哥你可得好好看著哦,我駕駛‘狴犴’的樣子。”
“嗯,我期待著。”
機場上重新忙碌起來,柯樂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藍黑色的身影——只屬於她的“狴犴”,然後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而何澤,則在她轉身後悄悄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迅速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開始搜尋……
……
中國,東海圍牆邊緣。
海南艦與她平臺戰鬥群的成員們正蟄伏在這片海域裡,通往外界的巨型船閘緊閉,但軍艦們卻蓄勢待發。她們的艦尾以點觸面垂直於圍牆上設定的接泊系統,依靠直徑超一米的左右兩處阻尼船鉤和嵌入海床的錨爪,得以在洶湧的海浪中巍然不動。
即便只是設立在船閘旁的臨時停泊區,也依然預設了能夠供給整個平臺戰鬥群的接納量。人員、物資、燃料,都透過接泊系統延伸出去的平臺往返于軍艦與圍牆之間。
這也算是為海軍將士們在茫茫大海上提供了難得寶貴的“靠岸機會”。
要知道這處設有三級船閘的圍牆寬度超過100米,雖然不如一些大型驅逐艦的長度,但除去厚重的牆體和必要的防禦工事外,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反而大不少。
官兵們極其珍惜這出擊前短暫的休整時間。雖然軍艦連線接泊系統時幾乎不會晃動,但踩在圍牆上所帶來的那種“踏上陸地”的感覺是軍艦所無法帶來的。
但也並非所有人都離開了軍艦,除了必要的戰備值班人員外,此刻在海南艦d洞么段的雙層官兵食堂裡,整個平臺戰鬥群最耀眼的那群人正聚集於此。
一般在航空母艦上飛行員們會擁有專屬於自己的食堂,而在海南艦,食堂二層還會額外留有專供尖兵的包廂,提供營養更加均衡細緻,被俗稱為“五類灶”的尖兵伙食。
由於隨時可能出擊,尖兵們應該儘量在自己的食堂就餐,同時捨棄掉所有可能導致過敏或其他症狀的食物,以避免外食影響狀態。吃什麼不能由自己決定,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享受全軍最高餐標而伴隨的代價了。
可即便再豐盛的餐食也難改坐在兩千面前那人臉上苦瓜似的表情。
兩千扒了一口混著醬牛肉的米飯,濃郁的肉香和醬汁本該是味蕾的享受,此刻卻味同嚼蠟。她機械地咀嚼著,眼神始終沒離開對面的人。
這是第幾次嘗試了?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精心挑選的開場白,最終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軟綿綿地消散在沉默裡。
眼前的人一點點地吃著自己的那份餐食,雖然知道他最後肯定不會浪費一粒米,但這副胃口全無的樣子實在讓人揪心。
“我說……”兩千放下勺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打破凝滯的空氣,“這可是你康復後第一次回食堂欸,這都是廖師傅特意為你做的。”
兩千指了指對面的餐盤,飽滿的牛肉塊浸潤在深褐色的濃稠醬汁裡,將米飯一起染得油亮誘人,無論火候還是選材都是絕佳。
兩千口中的廖師傅是海南艦艦艇軍需部門的一名三級軍士長,在入伍前就是頂尖酒樓掌勺的大師傅,有著超過二十年的從業經驗,還進修過營養學方面的知識技能,常被戰友調侃為讓兄弟部隊眼饞的“戰略人才”。
讓廖師傅來做食堂自助餐著實有些屈才,上級這才安排他到尖兵食堂負責上到營養評估、下到燒火做飯的工作。更何況今天為了歡迎蛟龍突擊隊傷愈歸隊,廖師傅更是拿出了看家本領,連醬汁的鹹淡都根據他們的恢復情況做了精細調整。
然而,這份飽含心意的美食,在劉瑞方眼裡似乎失去了所有吸引力。他只是又嘆了口氣,手中的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飯菜,動作遲滯得彷彿那勺子有幾千斤重。
他的隊員們散坐在旁邊的幾張桌子,情況也大同小異——沉默、壓抑,扒拉著飯菜卻食不知味,整個蛟龍突擊隊都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低迷中。
隊員們在“世界心”行動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輻射病和大量外傷,等全員情況穩定後他們才從達爾文港回國繼續接受治療,因此沉寂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身體的傷口或許在癒合,但心靈的創傷卻遠未結痂。在回國的專機上,他聽到了那個噩耗。
“一號”犧牲了。
那個從天而降將自己和隊員從異化型輻射幽靈的魔爪中解救出來的“一號”,就這麼……犧牲了?!
都說生死如常,可真正讓劉瑞方難以接受的是關於“一號”的傳聞,說“一號”是個冷酷無情的戰鬥機器,眼裡只有海鬼,對陷入絕境的友軍視若無睹,是個只知道殺戮的暴力狂人。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離譜的謠言?劉瑞方在心底無數次嘶吼,身為那場戰鬥的親歷者、直接的受惠者,他們蛟龍突擊隊全員能活著坐在這裡,不就是“一號”力挽狂瀾的鐵證嗎?
然而,憤怒過後,隨之襲來的便是深深的自責。
難不成……都是自己的錯?
因為自己太弱了,明明是救援部隊還害得別人要來救自己;明明承受著恩澤,卻不能在流言蜚語剛剛冒頭,還未無法控制前察覺到端倪;明明是戰友,非但沒能維護“一號”的聲譽,反而讓她在犧牲之後還要揹負如此不堪的汙名!讓英雄流血又蒙羞!
“喂!”
兩千發現了劉瑞方越發不對勁的眼神,她心頭一緊,趕忙放下勺子出聲呼喚,試圖將他從自我折磨的漩渦中拉回來。
“啪嗒——”
清脆的撞擊聲響起,劉瑞方像是嚇了一跳般一震,手中餐具也落在地上,濺起的幾點湯水落在他的褲腳和光潔的地板上,留下難堪的汙跡。
他看著地上的勺子,又看看自己沾上油漬的褲腿,再看看餐盤裡那份依舊色香俱全卻讓他食難下嚥的美食,最後目光茫然地投向一臉擔憂的兩千。
兩千心痛無比,她自己也曾經是謠言的輕信者之一。在“一號”的聲名譭譽參半的時候,她沒有去深究,沒有找像劉瑞方這樣的親歷者求證,就帶著偏見看待那位傳奇。
現在,她有什麼臉面去勸慰一個因“一號”而深陷自責的、真正的戰友?
更何況,“一號”何佳佳並沒有犧牲,她化名柯樂的事實目前仍是絕密中的絕密。兩千不可能為了讓劉瑞方擺脫心理負擔就貿然洩露這個訊息。
最終,所有的語言都哽在喉嚨裡,兩千只能乾巴巴地憋出一句:“我、我去幫你重新拿份餐具。”
劉瑞方還沒完全回神,只是愣愣地、毫無生氣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低垂著。
兩千嘆了口氣,無奈地起身。她環顧四周,蛟龍突擊隊其他隊員的餐桌上,類似的低氣壓依舊瀰漫著,看來不止自己,南海鯊突擊隊的其他成員也沒能開導成功。
希望時間真的能疏解這一切吧……
然後,走出包廂的兩千迎面撞上了林亞東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