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啟航哥?!” 破碎的音節從柯樂顫抖的唇縫間艱難擠出,滿是難以置信。
她像被被凍在原地,瞳孔急劇收縮,死死鎖住那個推著輪椅的身影——深色風衣下、鬍子拉碴卻難掩熟悉輪廓的臉龐,絕不會錯!
柯樂餘光瞟了一眼一旁雕像銘牌上的名字,審視著這個名字,這個本應被埋葬在時間塵埃裡的名字。
緊接著,她的視線猛地轉向輪椅上的女子,那溫婉的笑容,靈動的眼眸……另一個同樣被宣告死亡的名字在她腦中轟然炸開:“陳佳蓉?!”
一時間天旋地轉。
柯樂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展櫃才得以站穩。
眼前活生生的兩個人,早應該葬身於0920段圍牆下的板塊縫隙間了!如今他們不僅活了下來,更關鍵的一點是,他還知曉了時間迴圈的一切。
申啟航將柯樂近乎崩潰的震驚盡收眼底。他臉上那帶著慚愧的笑意更深了幾分,然後逐漸維持不住。
他輕輕拍了拍陳佳蓉的肩膀,示意她稍等,然後推著輪椅,緩緩向僵立當場的柯樂靠近。
腳步聲在狹窄的走廊裡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柯樂緊繃的神經上。
最終,輪椅在柯樂面前幾步遠停下,也意味著答案即將揭曉。申啟航直視著柯樂的眼睛,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柯樂。第一個,也是最迫切的一個:為什麼我還活著?為什麼佳蓉也在這裡?”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展櫃裡那兩具相視而飛的鎳合金模型,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尤其是,在你剛剛才為我們默哀之後。”
柯樂喉嚨發緊,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申啟航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異常銳利。
“再一次,對不起,這是我唯一的辦法。”說著他深深彎腰,陳佳蓉也一起低頭致歉,“你記憶中第三次迴圈前的‘我’,植入你大腦中的程式碼不單單是讓你停在合適時間線的dos攻擊那麼簡單,‘我’……騙了你……”
“我已經知道了。”柯樂小聲回應道,這一點當初她和何佳佳都已推測出來。
聞言申啟航起身的動作微微一頓,眼中那份沉重的愧疚被一瞬的驚愕沖淡。他仔細地、幾乎是重新審視般地看著眼前的柯樂,看不出任何說謊的痕跡。
也對……這種事上說謊難不成是為了爭面子嗎?
申啟航心裡自嘲一番,語氣裡帶著難以置信的探究問道:“真令人驚訝,你是指,你推測出了那個‘我’在騙你,還是指……你察覺到了那段程式碼本身有問題?”
柯樂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聲音清晰:“都有吧。我看過‘你’的陣亡報告,矛盾重重的行為不難推測出第三次迴圈前的啟航哥騙了我。至於程式碼……”
她微微蹙眉,那種被欺騙,被殺死的難以言喻的感情再度湧上心頭。
“我還沒打算原諒你的欺騙和背叛,我知道你的程式碼殺了我很多次,即便我在主觀上沒有任何感覺,但做了就是做了。”
柯樂低下頭,賭氣似的嘟囔道。
“明明……只要和我商量一下就好……”
這句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榮譽走廊裡,激起無聲的迴響。
壓抑的沉默瀰漫開來,申啟航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中的複雜情緒翻湧流轉,不知該說些什麼。
良久,陳佳蓉輕輕捏了捏申啟航放在輪椅推手上的手,然後抬起頭,臉上努力綻開一個溫和的、試圖打破僵局的笑容,目光轉向柯樂:
“柯樂……對吧?”她的聲音柔和,帶著撫慰的力量,“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指在真正的你進入這個時間線後……你看你,一定在生啟航的氣,我明白的,他總是這樣自作主張。就像這次,甚至把我帶到了這個陌生的未來,這個我本不該活著的未來……那個、如果你要報復回去的話就帶上我吧,他答應過我不會還手的!”
陳佳榮尷尬地擼起袖子,試圖將柯樂從痛苦中暫時拉出來。
柯樂下意識地動了動還有些僵硬的腿,陳佳蓉的話確實像一縷微風吹過心湖,讓她緊繃的神經有了一絲微弱的鬆動。
畢竟誰能對一直置身事外的陳佳蓉擺臉色呢?
申啟航感激地看了陳佳蓉一眼,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沒有立刻回應柯樂的委屈,而是將目光投向走廊深處那片象徵著過往輝煌的展品,聲音低沉而緩慢地響起,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沉重:
“那個、在第三次迴圈前,將程式碼植入你大腦中的‘我’,透過以你的記憶為載體的跨時傳輸技術,給我……或者說給之後某個時間線上可能存活的每一個申啟航傳遞了不少資訊。”
他頓了頓,整理著那些混亂而悲涼的情報。
“大部分都是關於跨時傳輸的實現方式、注意事項……還有一些警告。”
他的視線緩緩移回柯樂身上,眼神變得深邃。
“但其中,只有一條資訊,是完全私人的、請求?是他留給以後之人的、唯一的非技術性的囑託。
“他說:‘如果可能,請代為轉達歉意,然後告訴柯樂,讓那個小屁孩……自私一點’。”
柯樂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錯愕。
自私一點?那個不惜用最欺騙的方式殺死她少說上百次的申啟航,最後的請求是這個?
申啟航看著柯樂難以置信的表情,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充滿自嘲意味的弧度。
“我知道,聽起來很諷刺對吧?他、或者是我自己,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他微微搖頭,語氣中帶著洞悉一切的悲哀,“柯樂,我們、申啟航們瞭解你,我們都很清楚,如果當時,在第三次迴圈前,那個‘我’不是用欺騙,而是坐下來,把所有的算計攤開在你面前,懇求你為了救佳蓉去承受一切……”
申啟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憤怒的痛楚。
“你會答應的!柯樂!你一定會咬著牙,紅著眼圈,然後點頭說好!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樣,為了別人,為了大局,把自己豁出去!”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剖開了柯樂內心最深處的、連她都不願完全承認的懦弱特質。
“因為這就是你啊!”申啟航繼續說道,“你自詡不接受道德綁架,鄙夷‘死者為大’,可恰恰是你,最容易被責任、大義、他人的期待這種無形的繩索捆綁!你骨子裡就是個……看不得別人在你眼前墜落,會下意識伸手去接的傻瓜!哪怕下面是萬丈深淵!”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裡面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持。
“我不敢保證每一個時間線的申啟航都是同樣的想法,就像沒有人能肯定自己在遇到同一件事時會選擇一致。但是那個申啟航、現在的申啟航……我寧願去當那個騙子,當劊子手!寧願讓你在憤怒和不解中赴死!寧願讓之後所有時間線上的申啟航都揹負原罪,成為你眼中的叛徒和殺人犯!也絕對不想……讓你在清醒的狀態下,自願點頭,成為英雄!”
說到底,這兩種行為根本沒差,在外人看來結果都是用柯樂的苦難來換取申啟航自己的幸福,但申啟航卻不能接受。
“你一旦選擇了自我奉獻,就不會停了。”申啟航說道,“為了挽回佳蓉,我願意揹負一切,這不是自我感動,是我永遠欠你的,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從我身上取走……只是請你明白,你不應該忘記本可以擁有的、選擇‘自私’的權利。”
他最後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柯樂的心上。
柯樂看著申啟航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堅持和深沉的痛苦,看著陳佳蓉眼中同樣盈滿的淚水和無聲理解……她終於明白了。
何佳佳和她、候山珊和她,似乎所有人都會在這個問題上與她產生討論,但直到現在,柯樂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任何改變。
申啟航的欺騙與背叛,是他那寧願揹負罵名的固執……根源竟然在於此,他看穿了柯樂靈魂深處那無法根除的“英雄病”,那容易被“大義”綁架的軟肋。
於是他用最極端的方式,剝奪了她“自願犧牲”的可能,用“被害者”的身份替換了可能被強加的“殉道者”光環。
這個世界內憂外患,海鬼步步威脅著人類的生存,人類之間卻也存在勾心鬥角。大家對英雄的需要是客觀的,卻不需要柯樂趕著趟去當這個英雄。
因為總會有關心的人因為她所遭受的苦難而心痛。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悲涼溢滿柯樂的心臟,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恨嗎?怨嗎?似乎都被這扭曲到極致的另類保護碾碎了,她只能茫然地站在那裡,感受著這份被強行賦予的被害者身份。
事實不會改變,是她,是她柯樂被申啟航欺騙了。
走廊兩側的榮譽展品,此刻彷彿變成了對她無聲的、巨大的諷刺。
……
“還有一點。”申啟航補充道,“還記得用你的記憶為載體跨越時間傳遞情報的方法嗎?”
柯樂點頭,卻不敢對上申啟航的眼睛。
記憶,這是柯樂唯一能從一條時間線帶到另一條時間線的東西,是她身為唯一觀測者的“特權”。
而跨時傳輸的關鍵,就在於精準地卡住普朗克時間,以在迴圈發生前字面意思上的“前一刻”控制資訊中一半的粒子,又在迴圈發生後量子糾纏自行影響另一半的粒子來產生資訊。
柯樂挑眉,她知道申啟航要開始解釋時間線變動的原因了。
“柯樂,還是要對不起……因為在這個計劃中,你在無意識中死去的次數,遠超你的想象。”
她瞪大了眼睛,腦中飄過“過去”能否成為“未來”的種種條件……更晚的時間點、量子糾纏而產生的記憶、只能在奈米武裝中啟用的dos攻擊程式碼……
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