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已被突厥大軍團團包圍。
從天空俯瞰,突厥人的包圍圈,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陸沉就處於漩渦中心。
不斷有新的千人隊進場,投入那“大漩渦”,或在漩渦外圍馳馬繞行,不停放箭,或揮舞彎刀長矛,抵近搏殺。
也不時有承受不住傷亡的千人隊潰退出來,又在督戰隊引導下,向著後方撤離休整。
敗退下來的千人隊,嚴禁靠近尚未出戰的騎兵。
甚至進退方位都限定死了。
進場的只能走戰場左邊,敗退的只能走右邊,若是昏了頭退錯了方向,立刻就要遭到由畢玄弟子拓跋玉、淳于薇親自帶領,以金狼軍汗帳禁衛組成的督戰隊無情射殺。
再加上戰場足夠開闊,自後方營地陸續匯聚而來,尚未進場的騎隊,根本看不到戰場具體情況,也看不清被督戰隊刻意隔離,與新來騎隊保持著至少裡許距離的敗兵詳情,只能看到那樹立山坡之上,隨風飄揚的畢玄戰旗與可汗大旗。
他們不知道,戰場上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
他們只知武尊和大汗正看著自己,在畢玄有意為之之下,從山坡下方行軍路過的草原騎兵們,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畢玄那好似炎陽高懸、灼熱昂揚的氣場。
於是草原騎兵們個個摩拳擦掌,戰意昂揚。
“大汗在看著我們!尊者在看著我們!先祖保佑!天神保佑!尊者保佑!”
震天動地的吶喊聲中,蹄聲震盪如雷,又一個千人隊投入了戰場。
儘管已經有七個千人隊陸續潰退下來,突厥軍士氣亦並未受到多少影響。
甚至在直面那魔神般恐怖的戰場主宰之前,每一個突厥或其它各部的騎兵,還都士氣高昂。
直到他們撞上陸沉。
……
陸沉已是赤膊而戰。
他不知中了多少箭,頭頂上空和四面八方的箭矢就沒有停過,他好像在暴雨和冰雹中作戰,上衣早被射得破破爛爛,乾脆將破爛布條一把扯下,赤裸上身。
他也不知擊殺了多少敵人,只知突厥騎兵好似無休無止的浪頭,一浪尚未完全退去,一浪又已兇猛來襲。
從清晨到上午,再從上午至午後。
他不知疲倦,不覺乏味。
就像是一個勤勞的農夫,滿懷豐收的喜悅,兢兢業業收割著血肉莊稼。
他的戰法,漸漸不再那麼兇悍,已不再是動轍轟出漫天血肉,又或將敵人成片成片地掃上半空。
他開始施展自李元吉身上學來的精妙槍法,乃至將劍法中的一些招式化入槍法。
玄鐵裂馬槍矯矯如龍,毒辣如蛇,那一道黯啞無光的槍影所過之處,總有敵騎咽喉飆血,或是胸膛洞穿,無聲栽下馬背。
他手下仍然沒有一合之敵。
但是聲勢似乎不再像此前一樣兇猛,給人一種,他已開始需要用精妙槍術,來節省力量的感覺。
……
“第二十八個千人隊了!”
頡利額頭滿是冷汗,聲音也有點發顫。
戰到現在,突厥本部的金狼軍、黑狼軍投入其實並不多。
一共只投入了六隊金狼軍、三隊黑狼軍。
其餘十九個千人隊,都是徵調而來的契丹、室韋等部族兵——此次突厥南侵,除了四萬金狼軍、兩萬黑狼軍,還徵調了足足四萬部族騎兵。
那些部族騎兵,無論死上多少,頡利都不會心疼。
儘管如此,頡利還是心頭髮寒。
怎麼可能有人一連擊退二十八個千人隊?
那個叫陸沉的年輕人,他真的……
還是人嗎?
小可汗突利亦是臉色鐵青,看著遠處那身在“大漩渦”中,在一浪接一浪的騎兵衝擊下,始終殺戮不休的陸沉,心裡滿是震撼,甚至隱隱有著恐懼。
突利也終於明白了,為何畢玄要數次強調,“突厥存亡,在此一役”。
中原出了這等非人存在,草原上的勢力,又哪裡還有活路?
畢玄也一直緊盯著陸沉。
當看到陸沉漸漸不再用那種狂猛兇暴的打法,而是開始施展精妙槍術,畢玄凝重的神情,總算有了些微舒展。
“果然,你若是神,便不可能還留在人間。既然還在人間,那便不可能是真正的神!”
畢玄輕聲自語著,又沉聲說道:
“派人去清點剛剛退下來的千人隊,我要知道最近撤下來的三個千人隊,各自損失了多少人!”
很快,清點結果報了上來。
“尊者,最新退下來的第二十八個千人隊,只損失了一百七十七人!此前退下來的兩支,則分別是一百九十二人,二百一十二人!一隊比一隊少!”
頡利的語氣有些驚喜,有種籠罩頭頂的烏雲,即將散去的感覺。
滿心震恐的突利亦是眼睛一亮:
“此前那陸沉殺得太快,各個千人隊即使想退,也要折損兩三百人才能撤下來。而現在,竟然已經跌到了二百人以下……那陸沉是否要力竭了?”
畢玄凝目注視著三里外的戰場,看著那兀自在“大漩渦”中間左衝右突,槍出如龍的陸沉,緩緩說道:
“力竭未必。他或許是在蓄力。”
頡利、突利皆是疑惑:
“蓄力?”
“陸沉終究是人不是神,連續擊潰二十八個千人隊,差不多也該到極限了。接下來,他或許就要積蓄力量,最後衝上一次。”
畢玄凝視戰場:
“而他這最後一次衝鋒的目標,十有八九,就是我。”
頡利一驚,試探說道:
“若陸沉真的向這邊衝鋒,不如……暫避鋒芒?”
雖然武尊是草原人心目中的神,頡利可汗亦將畢玄視若神祇,可親眼目睹了陸沉那魔神般的殺戮,頡利對於畢玄的信心,也不禁搖搖欲墜。
頡利很清楚,即便是武尊,也絕無可能像陸沉一樣,從清晨至午後,在千軍萬馬圍攻之下,毫不停歇地持續鏖戰,連續擊潰二十八個千人隊。
這根本就不是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在頡利心目中,甚至悄然升起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太過不可思議的念頭:
如若武尊是一位神祇,那麼陸沉……
便是那主宰萬物,凌駕眾神,至高無上的“天”!
即便是神,面對“天”的威凌,也只能避讓!
“暫避鋒芒?”
畢玄搖搖頭:
“寧道奇挑戰我,我退避了一次,雖問心無愧,但那也終究是退避。
“今日陸沉匹馬闖營,指名道姓挑戰於我,我卻先派大軍耗他功力體力,這又是一次退避。
“戰士們前仆後繼,直至現在,生力軍仍能士氣高昂,敗退者亦能勉強維持秩序,不僅因為有督戰隊隔離敗者,還因為我在這裡,戰士們一抬頭,就能看到我。
“已經消耗了陸沉這麼久,已經有數千將士為此付出性命,倘若陸沉對我發起衝鋒,我卻避而不戰……你們以為,全軍士氣,會不會蕩然無存?十萬大軍,會不會土崩瓦解?”
他看向頡利與突利,那深邃冷酷的眼神,似乎看穿了頡利與突利心中,那些對他來說,堪稱大逆不道的念頭。
但他並不在意,只淡淡說道:
“我若退,全軍便是山崩之勢。
“今後我畢玄哪怕還活著,也已經死了。陸沉將成為草原人揮之不去的噩夢,成為每一個草原人心目中,主宰生死的魔神,聽到他的名字,都要瑟瑟發抖。
“中原諸侯,也不會再畏懼突厥。中原百姓,亦會人人都有當年漢朝時,一漢當五胡的底氣。而一旦中原諸侯、中原百姓,沒有了對我突厥的畏懼,以中原的人口、財富、技藝,你們覺得,會發生什麼?”
他語氣淡漠:
“草原曾經的霸主,匈奴人的下場,就是我們突厥人的前車之鑑!”
說到這裡,他忽然心有所感,再次看向戰場之上,那“大漩渦”中心的陸沉:
“陸沉,要來了!”
……
已經殺了大半天。
從突厥人一支支生力軍接連投入戰場的效率看來,陸沉感覺,突厥人那連營數十里的十萬大軍,至此恐怕已經悉數集中到了戰場附近。
這樣的兵力密度,即使以突厥人的騎術,一旦全軍大潰,逃離戰場的速度也勢必大受影響。
畢竟這裡乃是涇水河谷。
戰場這一段的河谷平原,寬度雖足有三四里,足夠大隊騎兵縱橫馳騁,可一側是河,一側是山的長條地形,也令突厥人一旦全軍大潰,便只能選擇往一個方向逃,無法四面星散。
如此,大量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的前提條件已經達成。
接下來……
陸沉望向三里開外的山坡。
那裡,有一道宛若炎陽高懸,灼熱昂揚的氣場。
那熾烈的氣場,即使相距三里,陸沉亦能清晰感知。
他知道,那就是武尊畢玄所在,亦是這十萬大軍計程車氣之源。
正因武尊的戰旗,始終飄揚在山坡之上,武尊本人,也始終散發著普通騎兵亦能感受到的熾烈氣場,草原騎兵們方能前仆後繼,敗退下去的也能潰而不散。
現在。
只要打掉武尊畢玄,這十萬大軍,便會被抽去脊樑!
轟!
鐵蹄踏地,聲若驚雷。
陸沉座下那渾身浴血的戰馬長嘶一聲,奮起四蹄,向著三里外,那戰旗飄揚的山坡衝去。
這匹皮毛火紅,宛若赤焰的戰馬,再是大宛神駒,本來也不可能在如此高強度的戰場上存活到現在。
是陸沉賦予了它活力,令它得以在這場血戰之中,陪伴陸沉戰至現在——大宛馬,又稱汗血寶馬、天馬。
李世民上次去往洛陽,弄到了一批御馬。
陸沉騎乘的這匹赤紅大宛馬,正是其中最好的一匹。
從清晨戰至午後,陸沉沒有用真氣、力場護持自身,任憑箭雨洗禮、刀劈矛刺,以至上衣都變成了破爛,只能赤膊而戰,卻始終護持著座下的戰馬。
而他雖未學過“人馬合一”之術,可以他的修為,早就自行摸索出來了將人與馬的氣機貫通一體的法門,並且亦將與邪王交手後,領悟的將死氣轉化為生機的生死輪轉之理,用在了戰馬身上。
於是這匹戰馬,亦如陸沉一樣,有了源源不絕的體力,甚至在陸沉那與之貫通一體的氣機,以及生機洗禮下,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蛻變。
血戰最能磨礪人。
同樣也能磨礪戰馬。
宛若古之赤兔的赤紅戰馬嘶鳴咆哮著,鐵蹄轟轟踏裂地面,好似一道赤色的雷火,載著陸沉衝向山坡。
陸沉揮出排山倒海般的槍影,這一次,他不再保留,又爆發出了開戰之初,那狂暴兇殘的威勢。
玄鐵裂馬槍轟出之時,槍勁好似風暴摧動的巨浪,所過之處,擋在他前方的草原騎兵,無論是強悍的金狼軍、黑狼軍,還是普通的契丹、室韋等部族騎兵,統統成片成片地騰至半空,渾身骨骼噼啪爆響著,噴濺著血雨四面拋灑。
一個個武功高強的部族勇士,或是金狼軍、黑狼軍的百夫長,乃至是千夫長,在陸沉槍下,亦無一合之敵,幾乎觸之即斃。
那原本圍繞著陸沉不斷旋轉,時刻不停對他拋灑箭雨、發動衝擊的“大漩渦”,亦在陸沉展開衝鋒之後,漸漸開始崩潰。
看著陸沉在千軍萬馬之中,劈開一道猩紅血浪,轟出漫天殘肢斷臂,以不可阻擋之勢向著山坡方向逆衝而來,頡利、突利齊齊色變。
畢玄卻是面不改色,直視狂衝而來的陸沉,深邃冷酷的雙眼中,漸漸浮出熾烈戰意。
另一邊。
在山坡上遠遠觀察戰場的李世民,見到那包圍著陸沉的大漩渦漸漸崩解,突厥人陣形開始散亂,一道血浪怒龍一般向著一座大旗飄揚的山坡衝去,頓時高高舉起了右手:
“舉旗!”
決勝的時機到了!
尉遲敬德高高舉起一面黑旗,打出特定的旗語。
很快,沉悶的蹄音響起。
一隊隊披掛玄黑甲冑,攜弓挎刀,手持長矛的騎士,策馬馳上了這座坡度平緩的山坡。
“列陣!”
李世民又一聲低喝,簇擁在他身邊的大將、高手們,紛紛策馬去到騎隊之中,各自領兵列陣。
李秀寧也帶著獨孤鳳、婠婠、師妃暄、蓮柔去到陣中,帶上了一支百人騎隊。
李世民策馬行上一處高坡,居高臨下,神情肅穆,掃視著那軍容雄壯的三千玄甲,低沉威嚴的聲音,傳遍騎陣每一個角落:
“今日,一場驚世奇功,就在前方等著我們!
“十萬突厥人,不過土雞瓦狗,觸之即潰!但擊潰他們就夠了嗎?不!今日,我們要追殺到底,要斬獲至少五萬首級!我們要讓突厥人,讓草原上所有異族,永遠記得今天!
“今天,將是草原泣血之日!是草原之神殞落之日!是我大唐,是我中原的神,崛起之日!
“將士們,請與我一起,衝鋒陷陣,斬將破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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