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肅殺,故每年秋祭必以白刃戰械為器,祭西方之靈,鎮亂禍邪祟。

祭典之初,女帝將親登祈山撫雲宮於那渡雲臺上獻以祭舞,以安天地之靈,祭舞之後,女帝便掌祭司之儀,攜領百官為社稷祈福。

秋祭儀禮繁複,且為年中祭禮之重,是故早於祭日前七日便要前往祈山淨心齋戒。

一晃過去了兩個多月工夫,而慕辭依然沒有給他一封回書。

原本花非若還想著,自己掐準時間給他寄去的那封書信應該很快就能得到迴音——就算是報個平安也好,總該給他一封回信吧?

卻等了這麼久也不得一點音訊,這多少還是叫他挺失落的。

明日他就要啟程前往祈山了,祭典的日程前前後後算下來,他至少也要在山上待半個月,這期間書信自然不通,倒也免了他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的候望慕辭的回書。

於是臨走前,花非若又寫了一封信,估摸著若是慕辭回的話,大約他回到琢月不久便可收到了。

臨將封箋時,花非若猶豫著微微蹙了眉,提筆在手,卻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於添了一句“望君回書”,而後便手筆封箋,將信遞了出去。

這個時代緩慢的書信實在令人煎熬,卻除了書信之外也別無他法能與掛念的人聯絡了。

卻也與通訊發達的時代相同,千里之外的人要是久久沒有迴音,也是會叫人擔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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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朝臨一個月後,慕辭便如常復歸朝堂,卻仍然不得良勢,太子的壓制還只是其一,加之如今朝堂上又另多了一中寧王,而皇帝也始終沒有表露要重新扶回慕辭之意,是故於百官而言,如今的燕赤王顯然已成了皇帝的棄子,便只能如當年的中寧王一般,做個閒散王爺。

“唉!”

重重一聲嘆罷,晏秋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歐陽青在旁也無言慰勸,便只得默默給他斟酒。

“如今莫說是朝中那群牆頭草了,甚連那些內府之臣也開始搖擺不定了。”

說著,晏秋便執起酒杯又將一飲而盡,原本只打算安靜聽他抱怨的歐陽青實在是看不下他這樣喝酒了,於是抬手攔杯道:“這酒烈著呢,哪能像你這麼個喝法!”

“我這不鬱悶著嗎!”

“鬱悶也不能這麼喝!以往你不還時常勸殿下不可如此飲酒,今兒怎麼倒自己喝成這樣了?行了……你就算把自己喝死在這也解不得殿下當今之局!”歐陽青一邊嘴不饒人的勸著,一邊已從他手中奪了酒杯。

晏秋幽怨的看著他。

歐陽青瞥之一眼,繼續數落:“殿下這麼喝那是年輕氣盛、身強體壯,你這都一把年紀了,身子骨可沒這麼硬朗。”

晏秋沒好臉的睨了他一眼,“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別管吐象牙還是狗牙,都是這麼個理!”

晏秋真快被他噎的沒氣了,此刻憶想起百里允容竟能在這麼個嘴不饒人的師父手下熬了這麼些年,心中不禁頓感佩服。

卻也就小小的爭吵了這麼一陣,晏秋又還是嘆回了那番愁思。

“原以為此一戰後,不論如何總該有益於殿下朝中居勢,卻誰能料到,竟反將殿下給耗盡了。”

“正所謂鳥盡弓藏,當年殿下憑戰功而立,北擊頡族、南抗維達,如今楚寧公主和親北頡,維達亦退遠洋之外,已無殿下用武之地了。”

“可維達之退絕非長久。”

“雖言如此,然維達復襲遠未可知,而殿下若得歸勢便是近眼之患,利弊權衡之前,豈得那麼多深謀遠慮,大多數人到底只顧眼前之利。”

歐陽青的話,晏秋聽得心生寒涼,又嘆了口氣。

歐陽青執杯淺抿,置杯又言:“你曾經可是通掌兩國相印之人,這些道理你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晏秋又為一嘆,再度執杯卻看著杯中清液又無品抿之意,便只是捏在手中輕輕轉著,“詭辯謀算,陽奉陰違,謀之以權,算之以圖,竊之以利,君失其道,臣泯其義……”言於此,晏秋又沉嘆著緩然搖了搖頭,“我在鬼谷澗從師隱居了五年方才將此諸多雜念摒棄,如今佐從於殿下,所謀唯求道義。”

“奈何朝局本就是一片詭謀之潭,縱你心求道義,旁人卻未必這麼打算。”

歐陽青斟起兩杯酒,又憶想起了某件往事,心中沉感一嘆,哀言道:“如今該是殿下最為勢弱的時候了,便是當年瑜妃蒙冤枉死、殿下被遠謫燕嶺以北時也未嘗如此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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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既過,日影漸而西斜,朝中無務,慕辭回到王府也只得閒居。

若是置於以往,他即便不文理庶務,也總要入營練兵,或於王府校場與麾下部將演習兵法、議討治兵……

空蕩蕩的校場上,慕辭獨自一人坐在演旗的高臺上,已飲盡了三壇酒。

晏秋乘的小車停於王府門前,見晏秋遲未下車王府掌事的老僕便上前來,輕輕敲了敲廂壁,喚道:“晏君,到王府了。”

晏秋聞喚醒神,便拎著袍子下了車。

入得王府,晏秋習以為常便往校場走去,卻才循著迴廊繞至校場邊上,就見同為王府內臣的喬慶正抱手站在玄關處,目光則遠投於校場之上,就這麼一言不發的站著。

晏秋也在他身邊站住,與他一同遠遠看著獨坐在校場中飲酒澆愁的慕辭。

喬慶在入王府之前乃是一四方遊歷的劍客,是故其舉止瀟灑不羈,平日裡劍不離手,此刻他的佩劍亦被他雙臂纏抱在懷間,一對劍眉擰愁,一雙素來寒銳的棕色瞳仁裡也沉沉壓著一分擔憂。

晏秋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喬慶微微側眼瞥了他,“你今日又去遊說了誰家?”

“誰家也沒遊說,去找歐陽青喝了幾杯。”

喬慶收回眼去,繼續沉默。

晏秋遠遠的看著慕辭一杯接一杯,且觀其身邊已羅列了幾個酒罈,便知殿下必然又喝了許多。

“殿下這都喝了多少了?”

“不知道。”

“你也不過去勸勸?”

“殿下沒理會我。”

“……”

晏秋又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還是我去吧。”

聽見有陣拖緩的腳步走近,慕辭回頭果然就見是晏秋正掛著一臉和笑朝他走來。

走到近前,晏秋先默自數了數堆在地上的空酒罈,而後便笑嘻嘻的上前去,半分不見外的拿走了慕辭還正捏在手上的酒杯,道:“飲酒太甚易傷身,殿下還是節制些的好。”

被他直接拿走了酒杯,慕辭並未惱怒,也近乎沒有半點反應的,只是淡淡的挪開眼去,繼續看著空蕩蕩的校場出神。

晏秋將酒杯擺去一旁,便也在慕辭身邊坐下,與他一同吹著凜秋蕭瑟的涼風。

“殿下,如今這困境可有何解?”

慕辭瞥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暫無可解。”

慕辭勉然笑了一笑,伸手又欲取酒,晏秋卻不動聲色的先一步按住了他身旁的酒罈。

慕辭幾許不悅的瞧他,而晏秋目未斜視,壓著慕辭酒罈的手隱隱施力將酒罈拽走,而面無改色道:“臣有一議,願殿下以聞。”

慕辭收回眼去,“說。”

“殿下不如向陛下請歸燕嶺。”

慕辭默然。

而說罷這一句,晏秋便轉過頭來瞧著慕辭。

“回到燕嶺,又當如何?”

晏秋又將目光投回空處,也思索了一番,才應道:“如今殿下於朝中已是孤立無援,皇上亦無側重之意,如此情形殿下縱留於京城亦不過閒居,如此,殿下倒不如暫歸封地,屯守邊境重地,如此亦有利於殿下於軍中重樹威望。”

回燕嶺……

慕辭抬眼仰望天間雲舒,卻不得分毫釋然,反倒更抑壓了滿心沉重。

“殿下?”

慕辭回神,卻只是垂下臉來而並未立即作答,又深深思索了一番,才低低應道:“容我考慮……”

顯然沉重的應過這一句後,慕辭便起身離去。

晏秋則仍坐在原處,一直看著他走遠後,才嘆著收回眼來,卻回眼間目光又掃過了地上零落著的四五個空酒罈,搖頭成嘆:“終究是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