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寧帝欲賞賜姜念,竟為此事躊躇起來。
他對泰順帝道:“若加官進爵,未免惹人注目;若賞金銀財帛,又恐落了俗套,袁易又不缺這些。”忽而捻鬚一笑,“便讓他進宮一見!既見朕,又見他的皇祖母,這般天倫之樂,於他而言,豈非最好的賞賜?”
又對泰順帝道:“只是,朕若直接傳召,未免太過顯眼。”
泰順帝會意,忙介面道:“便由兒臣傳召他進宮。”
景寧帝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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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姜念正在家中書房研讀《資治通鑑》。
忽聞任闢疆又一次登門,姜念忙將他迎入正房,得知是泰順帝傳他明日巳時初刻進宮覲見。
姜念將任闢疆送出宅門,隨即往隔壁宅院行去。
隔壁是一所二進宅院,此前姜念花高價置辦,供賀贇、孟氏、賀忠一家居住,也有姜家下人住在此。
賀贇忙不迭迎出,將姜念讓至正房堂屋,又引至書房。
姜念見書案上攤著一冊《孫子兵法》,旁邊還放著批註的紙條,對賀贇頷首笑道:“你果然用心。”
賀贇拱手道:“大爺囑咐,不敢不遵。況且這等學問於我也確有裨益。”
原來姜念早先便囑咐賀贇多讀兵書,日後才好成為建功立業的武將。
賀贇親自沏了熱茶奉上,這才恭聲問道:“大爺忽然親臨,可是有事吩咐?”
姜念接過茶盞卻不就飲,只問道:“前番交代的暖硯盒,可曾制好了?”
姜念自江寧返京後,便命賀贇尋能工巧匠製作改良版的暖硯盒。
賀贇忙道:“三日前我去瞧時,尚未完工。大爺可是急用?若如此,我這便去催問,或許已經制得。”
姜念將泰順帝召見之事說了,末了道:“明日進宮,我想將這新制暖硯盒呈與聖上過目。你且去匠人處走一遭,若已做好便取來;若還未完工,加錢讓他們連夜趕製,務必在明日辰時前送到我處。”
待姜念說完,賀贇霍然起身:“大爺放心,我這就去!”
姜念點了點頭,與賀贇一同走出書房,卻見孟氏親手捧著個紅漆食盒正在堂屋裡候著,身後還跟著個丫鬟捧著熱手巾。
見他們出來,孟氏對姜念笑道:“大爺可要用些點心?剛蒸的茯苓糕。”
姜念笑道:“費心了,可否由我帶回去品嚐?”
孟氏笑道:“自然可以。”
當即,孟氏親自端著紅漆食盒,隨姜念去了隔壁,賀贇則騎馬快馬加鞭去了匠人處。
……
……
姜念回到家中書房,不到半個時辰光景,便見賀贇滿頭汗進來,額上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顯是一路疾奔而來。
雖流著汗,賀贇面上卻帶著掩不住的喜色,雙手捧著一個錦緞包袱,恭恭敬敬遞上前來:“大爺,幸不辱命!您要的暖硯盒已經完工了。”
姜念接過包袱,只覺入手沉甸甸的。解開錦緞,顯露一個精巧的銅胎琺琅盒子來。這盒子通體以銅為胎,外飾琺琅彩繪,繪的是歲寒三友圖樣,松竹梅交相輝映,端的是雅緻非常。
但見這暖硯盒分作上下兩層。上層凹槽恰可嵌入硯臺,下層設抽屜式炭槽,側面開有氣孔,既保炭火不熄,又防悶氣傷人。炭室底部還加裝了一層雲母石,既能隔熱防火,又不妨礙炭火溫熱上傳。
姜念細細查驗,手指撫過每一處接縫,又試了試抽屜開合,但覺順滑無比,不由點頭稱讚:“匠人們手藝倒是不錯。”
賀贇抹了把汗,笑道:“那些匠人聽說是大爺要的,咱們又多給工錢,哪敢怠慢?接連多日趕製不說,連琺琅彩繪都是老師傅親手描的。”
暖硯盒,可解決冬季墨汁凝凍。
這東西在明朝時就有了,大慶宮廷則普遍使用銅胎琺琅暖硯盒。
不過,姜念此番對大慶的銅胎琺琅暖硯盒進行了兩點改良。
大慶目前的銅胎琺琅暖硯盒,都是固定炭倉,需傾倒炭灰,頗為不便。姜念則將下層炭室改為抽屜式,取換炭火甚是便宜。
另外,在炭室底部加裝雲母石防火層,安全更勝從前。
待賀贇告退後,姜念特地將元春喚至書房。
元春才進門,便被案上那物事吸引了目光:“這是……”
姜念含笑招手:“你來瞧瞧。”
待元春近前,姜念便將這改良暖硯盒的妙處一一道來。先演示抽屜式炭倉如何方便取換,又指著雲母石層解釋防火之效。
元春聽得入神,一雙杏眼愈發明亮。待姜念說完,不由真心讚道:“大爺竟還有這般巧思!這抽屜式設計已是妙極,再加上雲母石防火……”說著輕輕拉開炭倉,又推回,果然順滑無比,“明日呈與聖上,定能討得歡心。”
說完,她心內不禁暗想:“大爺這般才華,若真是龍種,倒也不負皇家血脈!”
……
……
翌日一早,姜念起床,推窗望去,但見彤雲密佈,鵝毛般的雪片正紛紛揚揚落下,已將庭院鋪就一層素氈。
元春見狀輕呼:“好大的雪!”
姜念卻笑道:“便是天上下刀子,今日也要進宮的。”
用過早膳,裝扮停當,姜念便登了馬車,車輪碾著雪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向城中行去。
沿途雪花紛飛,雪景如畫。來至皇宮,姜念遞了牌子,不多時,便見任闢疆踏雪而來,身上落滿雪花也顧不得拂去,只匆匆行禮道:“姜大人請隨我去昭仁殿。”
姜念詫異:“不是去養心殿麼?”
任闢疆壓低聲音:“聖上去了昭仁殿。”
姜念心頭一震。
他可是知道,昭仁殿殿名取自《尚書》“昭仁立政”之意,乃太上皇景寧帝在皇宮裡真正的寢宮,雖在乾清宮東側,卻自成格局。因乾清宮太過宏闊,冬日陰冷,夏日悶熱,景寧帝便常居於昭仁殿。
當即,姜念隨著任闢疆,轉過幾道宮牆,忽見一座面闊僅三間的精巧小殿。黃琉璃瓦歇山頂,簷下七彩斗拱,漢白玉欄杆上積雪如糖霜。殿門懸著泥金匾額,正是“昭仁殿”三個大字,筆力遒勁,乃景寧帝御筆。
姜念整了整衣冠,隨任闢疆踏入殿門。但見殿內陳設清雅:地上鋪著五福捧壽紋栽絨毯,正中擺著紫檀嵌玉屏風,兩側書架直抵穹頂,滿是線裝古籍。最引人注目的,是東牆掛著的一幅《萬壽圖》,圖上密密麻麻滿是臣工賀詞。
姜念來不及仔細打量,便又隨任闢疆步入內室。
抬眼望去,不由心頭一震。但見不大的暖閣之中,太上皇景寧帝端坐正中,身著家常赭黃緞便袍;身邊坐著皇太后,一襲絳紫色宮裝,鬢邊簪一支九鳳銜珠步搖;下首則坐著泰順帝,石青色團龍常服,腰間玉帶瑩潤生光。
三聖齊聚,滿室生輝!好個陣仗!祖父、祖母、父親竟都在此!姜念不及細想,忙上前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禮。
“臣御前二等侍衛姜念,叩見太上皇、皇太后,叩見聖上!”
姜念伏地行禮,額頭觸地有聲。
景寧帝捋須微笑:“平身罷。”
待姜念起身,景寧帝將姜念細細打量一番,眼中竟透著一絲慈愛:“昨日朕覽了你的詩詞,甚慰朕心。今日特召你來,既是朕要見見你,也是讓你見見皇太后,權作賞賜。”
姜念聞言,心中暗喜。原以為是泰順帝要看他的詩詞,不想竟是太上皇御覽。面上卻愈發恭敬:“微臣拙作,竟蒙太上皇青眼,實在惶恐。”
景寧帝隨即與姜念細說了一番詩詞。
姜念見機,忽道:“臣有一物,本欲今日獻與聖上。未料到今日有幸得見三聖,懇請一併笑納。”
景寧帝好奇:“哦?是何物?”
姜念當即讓任闢疆去外頭將他帶來的雙層銅胎琺琅暖硯盒取來。
當著三聖的面,姜念將暖硯盒抽屜輕輕拉開,展示炭倉構造,又指著雲母石層解說了一番,末了道:“此乃民間粗製,若由宮裡造辦處精工細作,當更精巧。”
景寧帝接過細看,連連點頭。
連皇太后都好奇地接過細看起來。
泰順帝卻突然沉下了臉,對姜念沉聲道:“你身為臣子,當以經世濟民為要,怎可鑽研這些奇技淫巧?”
殿內霎時寂靜。
姜念忙跪下請罪,眼角餘光卻瞥見泰順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
皇太后不悅,將暖硯盒往案上一擱:“皇帝這話差了。我看這孩子有心,改良此物,太上皇和皇帝都用得上。況且,民生多艱,正需這等實用之物,改良此物,利及天下讀書人,豈不比空談大道強?”
泰順帝立刻轉怒為喜,賠笑道:“母后教訓的是。兒臣不過是要他莫要捨本逐末。”目光轉向姜念,“你起來罷!”
其實,泰順帝是故意在二老面前扮嚴父,他自己心裡也認為姜念改良的暖硯盒甚好。
景寧帝似笑非笑地看了泰順帝一眼,轉頭對姜念道:“難為你想得周到!這暖硯盒改良得妙,抽屜式設計取炭甚便,雲母石也加得好。”
又過了一會兒,泰順帝起身向景寧帝、皇太后行禮告退:“兒臣還有奏摺待批,臣子們也都候著,且先告退了。”又轉向姜念,板著臉道:“你且好生伺候太上皇與太后。”說罷轉身離去,那石青色龍袍在門邊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皇太后見皇帝走了,眉眼頓時舒展許多,招手讓姜念坐到跟前,細細問起了家常,比如“平日飲食可還習慣”“家裡有多少下人伺候”“冬日炭火可夠暖和”……
問罷這些,又特意問道:“元春可還順心?有沒有受委屈?”
姜念忙道元春一切都好。
氣氛忽有些凝滯。
景寧帝見狀,捋須笑道:“朕亦有事,你們且說著話。”說著也起身離去,只留皇太后與姜念二人在暖閣內。
姜念見皇太后有些倦色,便輕聲道:“難得今日得見皇太后鳳顏,若皇太后不嫌粗鄙,臣說兩個鄉野小故事給您解解悶可好?”
皇太后聞言,眉眼舒展:“難為你有這份心意,但說無妨。”
姜念清了清嗓,娓娓道來:“話說冬日裡有個老婆婆,心腸極善。見院中鳥兒凍得瑟瑟發抖,便日日撒些米粒。後來老婆婆染了風寒,臥病在床,連打水的力氣都沒了。”
說到此處頓了頓,見皇太后聽得入神,才繼續道:“誰知那些鳥兒竟日日銜來沾滿晨露的樹葉,將露水滴進老婆婆床頭的碗中。老婆婆飲了這甘露,不幾日便痊癒了。”
皇太后聽罷,手中佛珠一頓,嘆道:“善哉!這鳥兒也知報恩。”
姜念講的這個小故事,契合皇太后信佛行善的理念,故事簡單溫馨,結局圓滿,暗示皇太后的善行會有好報。
姜念見皇太后果然歡喜,又說了第二個故事:“臣曾做過一夢,夢中臣竟化作一隻雪地裡迷途的小兔,又冷又怕。”
皇太后聽到這裡,便不禁噗嗤一笑,道:“這個夢兒倒是有趣,你繼續說,我仔細聽著。”
姜念笑了笑,繼續道:“正絕望時,忽見遠處微光閃爍。”他聲音漸低,似陷入回憶,“走近才知是一株老樹,樹洞前掛著紅燈籠,裡頭兔祖母正笑著對我招手。洞中鋪著乾草,還有熱騰騰的茯苓糕。”
說到此處,姜念凝視著皇太后,柔聲道:“幸虧夢中有兔祖母,否則臣這隻雪地裡迷途的小兔,可就無家可歸了。而今日臣有幸得見皇太后,便覺得此處像夢中那個樹洞一般了。”
這個小故事,則是用童夢比喻皇太后能給他帶來的溫暖安全,強調家庭團聚的溫馨感,容易打動皇太后的心腸。
果然,皇太后聽完,怔怔望著姜念,心中忽覺酸楚,暗想:“這孩子流落民間,母親又早亡,不知吃了多少苦。這哪是什麼兔祖母,分明指的是我啊!”
暖閣內一時靜極。窗外雪落無聲,唯聞熏籠中銀炭偶爾爆出的輕響。
皇太后終是穩住心緒,從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親自戴在姜念手上:“這珠子隨我念了十年佛,今日贈你,佑你平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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