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皇宮,瓊瑤匝地,碎玉漫天。

雪下得正緊,六出冰花將金瓦朱牆盡數裹素。

養心殿,幾個太監正拿著掃雪板忙活,呵出的白氣在眉梢結成了霜。

暖閣內,鎏金熏籠燒得正旺,泰順帝卻面如寒霜。

下首跪著身襲一身湖藍緞蟒袍的三皇子袁時。

“朕問你。”泰順帝聲音不重,卻似摻了冰碴子,在這暖閣裡格外刺耳,“昨日申時,你去了何處?”

袁時身子一顫,額頭抵著栽絨毯,聲音發緊:“兒臣……兒臣在住所讀書……”

“啪!”泰順帝一掌拍在紫檀案上,“混賬東西!還敢欺君!”

袁時這才慌了神,連連叩首:“父皇明鑑!兒臣……兒臣昨日申時去了九叔府上,只是去討教書法……”

“討教書法?”泰順帝冷聲道,眼中寒光乍現,似是從牙縫中蹦出了一句,“你倒是要向他討教書法?還專程去他府上討教?”

袁時顫聲道:“確……確是討教書法,並不曾說別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泰順帝怒極反笑,心中暗歎:“朕這三子資質平庸便罷了,偏生性情放縱、行事不謹,竟還與‘八爺黨’暗通款曲。前番因他與老八往來,警告猶在耳,昨日又私會老九,真當朕糊塗了不成?”

念及此,泰順帝雙目如電,直刺袁時,冷笑道:“朕早警告過你,離那些‘八爺黨’遠些。你倒好,陽奉陰違!”

這句話聲音不甚高,卻似臘月寒風,颳得人骨頭髮冷。

袁時忙道:“兒臣再也不敢了,求父皇開恩!”

泰順帝又一聲冷笑:“望你是真不敢了!回去閉門思過!”

袁時如蒙大赦,慌忙起身退出。

暖閣內,泰順帝獨自出神,心中暗歎:“袁禩、袁禟、袁以及老十四這些兄弟,奪嫡敗北後,猶自不知安分……如今竟將手伸到朕的兒子身上了……”

思及此,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袁時踉蹌出得殿來,迎面一陣風雪撲來,吹得他遍體生寒。恍惚間,耳邊又響起八叔袁禩那日的推心置腹之言:“你父皇心中早屬意袁歷為儲,便是袁晝也比你得寵,何曾將你這個長子放在眼裡……”

大雪紛飛中,袁時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越想越是憤懣,心中暗道:“他何曾有過半分父子之情?倒是八叔……”念及八叔噓寒問暖的體貼,不覺將一塊八叔送的玉佩攥得死緊,“可親可敬!”

……

……

姜念踏著雪徑,來至養心殿外,以謝恩為名,欲再覲見泰順帝。

正在內右門外候旨,忽聞一陣靴聲囊囊,抬頭望去,但見一位身襲湖藍緞蟒袍的青年陰沉著臉從門內走出,此人面如傅粉卻透著青白,唇若塗朱卻抿成一線,一雙吊梢眼中滿是陰鷙。

姜念立刻認出,此人乃是三皇子袁時。

二人四目相對,姜念忙垂首退至道旁,恭敬侍立。

袁時本欲徑直離去,忽又折返,靴底在雪地上碾出個旋渦,走到姜念身邊,忽然冷喝一聲:“抬起頭來!”

姜念緩緩抬頭,卻不直視,目光恰到好處地落在對方玉帶上:“卑職參見親公爺。”

大慶仿明制設宗室爵位,卻有所更改,在郡王之下添了親公、郡公,其次才是鎮國公、輔國公……

袁時身為如今在世的最年長的皇子,且年已二十一歲,又已娶妻生子,卻只得個親公銜,連郡王都沒撈著,聖心不喜可見一斑。

袁時鼻翼微張,上下打量著姜念,聲音裡像摻了冰碴子:“你就是姜念?”

“回親公爺,卑職正是姜念。”姜念語氣恭謹,腰卻挺得筆直。

袁時突然又逼近一步,壓低聲音,卻字字如刀:“聽說你是父皇流落民間的龍種?”說著,手在姜唸的頭上拍了拍。

姜念面色不變,只微微後退半步:“親公爺明鑑,此等流言,關乎天家體統,豈可輕信?”

“哼!”袁時突然冷笑,笑聲像夜貓子啼叫,“好個伶牙俐齒!”

說罷,他鄙夷地掃了眼姜唸的侍衛官服,拂袖而去,走出幾步卻又忽然回頭,一邊逼視著姜念,一邊暗想:“雖說太上皇、皇帝那兩個老貨都偏愛袁歷,可眼前這野種卻是個見不得光的。論尊卑,他給我提鞋都不配!”

想及此,心頭快意,靴底將雪踩得咯吱作響起來。

姜念卻依然面色不變,只默默思索著什麼……

正思索間,忽見任闢疆踏雪而來,對姜念微微一笑:“姜大人請隨我覲見吧。”

……

……

姜念步入養心殿暖閣,但見殿內地龍燒得正旺,鎏金熏籠吐著龍涎香的青煙。泰順帝盤膝坐在炕上,依然身著石青色團龍常服。

姜念上前行大禮:“臣姜念謝聖上今日容臣見太上皇、皇太后之恩。”

“起來罷。”泰順帝聲音裡竟顯出幾分柔和。

姜念方起身,忽見泰順帝從案上拿起一份奏摺,道:“你且看看。”

說完命任闢疆將奏摺遞給了姜念。

姜念雙手接過,展開細看:

“奏為身染沉痾難膺重寄懇乞天恩另簡賢能接任兩淮巡鹽御史事:臣欽命督察兩淮鹽課監察御史林海謹奏,為瀝陳病狀,懇乞聖恩俯準解任事。

臣本微末之才,蒙天恩浩蕩,簡拔於草莽,委以兩淮巡鹽重任。受命以來,夙夜兢惕,未敢有絲毫懈怠,唯思竭盡駑鈍,清理積弊,整頓鹽綱,以圖涓埃報效皇恩於萬一。然臣福薄命蹇,今冬忽染沉痾,初以為尋常風寒,不意竟成痼疾。延請名醫診治,藥石遍嘗,奈何沉痾入骨,元氣大傷。臣強支病體,勉力視事,然精神日益昏聵,氣力日見衰微。鹽務繁劇,關係國課民生至重,非精明強幹、精神完足者不能勝任。臣今病骨支離,形神俱憊,案牘堆積,常感心力交瘁,實已不堪驅策。每念及太上皇、聖上託付之重與鹽政之要,而臣力不從心,貽誤公事,則惶恐無地,五內如焚。

臣思慮再三,深恐以病軀戀棧,非但無益於鹽務,反致貽誤國家重計,虧損朝廷課稅,其罪萬死莫贖。與其尸位素餐,負聖主眷顧,莫若早請骸骨,俾賢能者得以代之。

為此,臣昧死瀝誠,披肝瀝膽,伏乞太上皇、聖上:天慈垂憫,鑑臣衰病之實情,俯允臣解去兩淮巡鹽御史之職,俾得安心調治殘軀。

並懇聖心速簡清正廉明、幹練勤能之臣,星馳赴任,接管鹽務,以保鹽課無虧,綱紀不紊,則社稷幸甚!萬民幸甚!

臣自知犬馬微勞,未報高厚鴻慈於萬一,反以病軀上瀆天聽,不勝戰慄隕越之至。惟冀聖明垂憐,允臣所請,則臣雖退處山林,亦當朝夕焚香,叩祝聖壽無疆,國祚綿長。

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伏乞太上皇、聖上聖鑑!謹奏。

臣林海頓首再拜。”

原來這是兩淮巡鹽御史林如海的告病摺子,林海表字如海,即林如海。折中言明身染沉痾,已無力勝任巡鹽要職,懇請二聖另擇賢能。

姜念看完這份奏摺,心中不由掀起浪濤。一則因此事涉及林如海,即林黛玉的父親;二則因他已立刻推測到,泰順帝特意讓他覽此奏摺,該是要派他去揚州整頓鹽務了!

果然,泰順帝肅容問道:“設若朕任你為欽差,前往揚州整頓鹽務,你有何策略?”聲音不重,卻如金石墜地。

姜唸對揚州鹽務早有了解,沉思一番後,便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泰順帝聽罷,眼中精光一閃,道:“好!朕便任你為欽差,三日後啟程下揚州。”又特意道,“那揚州鹽業總商沈家,前番羅教案中便有牽扯,此次務要嚴查!”

他早想整治那沈家了,此番已獲得太上皇景寧帝的允許。

姜念撩袍跪倒:“臣領旨。”

“起來罷。”泰順帝語氣忽轉溫和,“眼看著要年關了,此番一去,你便要在途中過年了。”說著竟嘆了口氣,“委屈你了。”

姜念忙道:“為國效力,為聖上分憂,乃臣本分。昔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臣豈敢以區區年節為念?”

泰順帝聞言,忽然閉了閉眼,心中暗歎:“沒有比較不知高低。這易兒,實有龍子氣象!莫說比那不成器的袁時,便是比朕看重的歷兒,也要強啊!”

……

……

姜念與泰順帝仔細議定了整頓揚州鹽務之事,方踏出養心殿。

朔風捲著碎雪撲來,舉目望去,但見紫禁城銀裝素裹,恍若瓊宮玉宇。金瓦上的積雪足有半尺,硃紅的宮牆則如披了件素紗,半掩半露間更顯莊嚴。

宮中向來少種樹,此刻雪覆殿宇,飛簷上的脊獸——鴟吻、狻猊、獬豸——個個頂著雪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生氣。漢白玉欄杆下的排水螭首,吐著冰溜子,晶瑩剔透。

春夏秋三季,景寧帝、泰順帝多居暢春園或別處,唯有冬季,方回宮居住。雖說主要是因冬季有冬至祭天、元旦朝賀、重大祭祀等活動,然景寧帝也素來覺得,冬季雪掩宮闕,別有一番氣象,金瓦朱牆襯著白雪,既顯天家威儀,又不失清雅之致。

姜念故意緩步徐行,靴底踏在宮內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心中湧動著思緒:

其一,此番進宮,可謂受益匪淺。非但得見三聖,還親近了皇太后這位祖母。那串沉香木佛珠此刻還戴在腕上,隱隱透著檀香。想來認祖歸宗之事,又進一步矣。

其二,即將下揚州,想那林如海身染沉痾,是否會如原著所寫那般一病而亡?此番自己應該是要與林黛玉結緣了吧?其三,唉,今年不能在家陪元春、寶釵、景晴等女眷過年了!想著想著,便出了皇宮,回首望那巍峨宮牆,在大雪中如巨龍蜿蜒。

他忽然想到:“一入宮門深似海,他日若真認祖歸宗,怕再難有今日這般自在。不過既入此局,便當爭個錦繡前程。我當勉力奮進,也當珍惜當下!”

蒙雄早備好馬車候著,見姜念出來,請示道:“大爺,直接回家麼?”

姜念點了點頭。

車輪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雪卻依然在下著……

……

……

姜念乘坐的馬車冒著風雪,碾著積雪,駛回神京東郊的姜宅。

此時雪仍下個不停,車頂已積了厚厚一層。

到得宅門前,但見整座宅院銀裝素裹,屋脊上的瓦當排排掛著冰溜子。

內院之中,薛寶釵正與邢岫煙在西廂廊下賞雪——邢岫煙雖來姜家不久,卻因性情恬淡、言談清雅,得了薛寶釵的歡心。二人一個穿著蜜合色棉襖,一個著藕荷色棉襖,在這雪天中,宛若一雙畫中人物。

忽聞大爺回府,二人忙整衣肅立,靜候在西廂廊下。又見景晴由對面東廂走出,靜候在了東廂廊下。

正房那邊,元春也得了信兒,踏出了門,立在滴水簷下等候。

但見姜念冒著風雪邁進了垂花門。

西廂的薛寶釵、邢岫煙與東廂的景晴,皆忙蹲萬福請安,姜念微笑著向兩邊頷首,快步走向了正房。

元春迎上前,纖指輕拂,為他撣去髮間雪粒,又親手解下大氅。引入內室後,便喚香菱、抱琴服侍更衣。

更衣之際,元春忽瞥見姜念腕上繞著一串烏沉沉的佛珠,那珠子油潤髮亮,顯是常年摩挲所致。不由訝然道:“大爺何時戴起佛珠來了?”

她可是知道,姜念素來不喜瑣碎佩飾,也不信佛的,今日姜念出門的時候,也不曾見戴什麼佛珠,怎的回來後,腕上竟繞出一串佛珠來了?“稍後再與你說。”姜念微微一笑,將腕上的沉香木佛珠褪下,遞給了元春,“你且替我拿著。”

元春接過,仔細一瞧,登時一怔,心內驚道:“這……這不是皇太后常年佩戴的佛珠麼?怎的到了大爺手裡?莫非今兒大爺進宮還謁見了皇太后?且皇太后將這串隨其唸了多年佛的佛珠賜給了大爺?”

她曾在皇太后身邊侍奉多年,對眼下這串沉香木佛珠再熟悉不過了,曾經常為皇太后解下或佩戴。

元春強自鎮定,將佛珠小心拿著,待會兒自是要問個究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