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景寧帝素來喜愛詩詞,自己一生也寫了千餘首詩詞。

這日,景寧帝閒來無要事,忽起了雅興,命袁時、袁歷、袁晝三位皇孫將平日所作詩詞呈上,在乾清宮暖閣內細細品評。

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鎏金熏籠裡燃著龍涎香,景寧帝倚在黃緞靠枕上,就著透窗而入的冬日暖陽,逐首翻閱著三位皇孫的詩詞。

先是二十一歲的三皇子袁時呈上的一迭詩詞稿。景寧帝才看了三五首,眉頭便皺了起來。但見那紙上字跡雖工整,詩句卻多是堆砌辭藻,全無靈氣,不禁搖頭嘆息:“此子實乃庸才!”

待翻到十四歲的四皇子袁歷的詩詞稿,卻是厚厚一摞,雖多數平平,卻也有幾首可圈可點。

最後是十三歲的五皇子袁晝的寥寥數頁詩詞稿。景寧帝匆匆覽過,盡是些稚嫩語句,不由擱置一旁。

景寧帝心生感慨:“老四的這三個皇子,果然只有歷兒天資不凡!”

正沉吟間,忽想起一事,心頭微動:“倒是那個流落民間的袁易,天資卓絕,文武兼備,只不知此子的詩詞造詣如何?”

恰在此時,太監來報泰順帝求見。

景寧帝整了整衣冠,傳人進來。

泰順帝行禮畢,先奏了兩件朝政要事。

議罷正事,景寧帝便將方才評詩之事娓娓道來:“朕今日看了三個皇孫的詩作,歷兒確是可造之材,袁時、袁晝卻……”說著搖了搖頭。

泰順帝垂首道:“父皇明鑑,兒臣平日也覺歷兒最是聰慧。”

景寧帝忽然話鋒一轉:“皇帝倒是還有一個兒子,那便是袁易。你即刻派人去尋他,命他將平日所作詩詞謄錄呈上。”略一沉吟,又補充道:“要派人盯著,莫讓他拿旁人詩詞充數。朕想探其詩詞才學,又恐有人暗中相助,故有此叮囑。”

泰順帝心頭一震,面上卻不露分毫,恭聲應道:“兒臣遵旨。這就派人去辦。”

……

……

神京東郊。

姜家書房內,青煙嫋嫋,一片靜謐。姜念正獨坐其中,細讀《資治通鑑》。

忽聞御前侍衛任闢疆登門,姜念下意識以為又是泰順帝召見,忙擱下手中書卷,命女眷及下人們速速回避,整了整衣冠,急步往二門外迎去。

但見任闢疆身旁立著個面白無鬚的太監,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著一襲織錦袍子,腰間懸著牙牌,一雙細眼似睜非睜,透著精明。

姜念認得這太監,乃是泰順帝的心腹太監葛瑞。

姜念將任闢疆、葛瑞二人迎入正房後,方正式與二人行禮招呼,對葛瑞笑道:“您倒是稀客,叫寒舍蓬蓽生輝了。”

葛瑞道:“我奉聖上口諭,特來叨擾姜侍衛。”

任闢疆隨即道明來意:“聖上欲觀姜侍衛平日所作詩詞,特命下官與葛公公來取。聖諭特意囑咐,須得親眼看著姜侍衛謄錄,不可……”說到此處略一遲疑。

葛瑞介面道:“不可拿旁人詩詞充數。”說罷眯著眼打量姜念神色。

姜念心頭一震。他知道泰順帝也喜好詩詞,但泰順帝日理萬機,怎會突然對他的詩詞如此感興趣?又見葛瑞目光灼灼,頓時明白這太監分明是來監視的。當下不動聲色道:“微臣拙作,恐汙聖目。既然聖命難違,這便去書房謄來。”

心中則暗道:“好在平日確有些詩詞,再臨時作一首好的,想來多半能趁機獲取泰順帝的賞識。”

三人移步書房。

葛瑞眼尖,瞥見案頭攤開的《資治通鑑》,那書頁上批註猶新,不由笑道:“姜侍衛倒是好學問,又這般勤勉,難怪聖上青眼有加。”

姜念謙道:“不過消遣罷了,怎敢當此謬讚。”

說著從書櫥裡取出一個紫檀匣子,啟開時發出“咔嗒”輕響,裡頭齊齊整整迭著一些詩詞稿,墨香猶存。

任闢疆與葛瑞一左一右立於案旁,四道目光如影隨形。但見姜念挽袖研墨,腕底生風,狼毫在紙上行走如飛,不多時便將舊作謄了二十餘首。字跡遒勁處如蒼松臥澗,婉轉處似游龍戲水。

謄罷舊作,姜念忽又提筆蘸墨,寫下“新作”一首。那詩題為《竹石》,寫道: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任闢疆讀罷,眼中精光一閃,擊節道:“好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姜侍衛此詩,倒是別具風骨,不落俗套。”

姜念擱筆謙道:“任侍衛過獎了,不過偶有所感。”心中暗忖:“前世鄭板橋的傳世佳作,自然非同凡響。”

待墨跡乾透,任闢疆取出一方杏黃錦囊,將詩詞稿小心納入,又用黃綾細細裹了,這才笑道:“咱們這就回宮覆命,姜侍衛靜候佳音便是。”

說罷與葛瑞告辭而去。

姜念送至大門外,望著二人騎馬遠去的背影漸漸消失,不覺立在階前出神。一陣朔風掠過,吹得他衣袂翻飛,這才回過神來。

他折返書房,重又鋪開一張紙,提筆將方才那首《竹石》再謄一遍。

正寫到“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時,忽聞得門外輕輕三聲叩響,如珠落玉盤。

“進來。”姜念頭也不抬道,手中狼毫未停。

只見元春款款而入,身著家常襖兒,外罩一件比甲,鬢邊只簪一支羊脂白玉簪子,通身上下不算奢華,卻自有一段天然風流體態。

她輕移蓮步至案前,見姜念正自運筆如飛,不由駐足細看。待看清紙上詩句,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頓時一亮,如星辰乍現。

“大爺又在作詩麼?”元春柔聲問道,聲音似春風拂柳,眼中則閃著異樣的光彩。

姜念微笑:“正是。”元春道:“我且在旁看著,大爺將這首詩寫完可好?”說話間已親自研起墨來,纖纖玉指執墨錠的姿勢顯得嫻雅。

姜念點頭,重新蘸了墨汁,狼毫在硯邊輕輕一抹,墨色濃淡恰到好處。只見他腕底生風,又寫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十四字。這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竟似要將那竹石的堅韌氣節盡數傾注其中。最後一筆收鋒時,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頓,留下個如竹節般的墨痕。

元春看得真切,不由真心讚道:“好詩!真真道出了竹子的氣節!”說著以帕掩唇,眼中滿是欽慕,“大爺的詩才又進益了,這般佳作,便是流傳千古也不為奇!”

說著,元春親自執起鏨花茶壺,為姜念杯中添了熱茶。茶湯澄澈,映著視窗洩進來的日光,在青瓷盞中漾起一圈光暈。

姜念接過茶盞,見元春眼波流轉,朱唇微啟又合,顯是欲言又止。他心下了然,只靜待她開口。

果然,元春凝視他片刻,終是忍不住問道:“方才那任侍衛與太監來家,不知有何貴幹?”話音雖輕,卻掩不住其中關切。

姜念暗忖:“此事倒也不必相瞞,橫豎她冰雪聰明,心中早有計較,不如順其自然。”

於是擱下茶盞,他將實情道來:“聖上命我將平日所作詩詞謄錄呈覽,他二人特來取稿。”

元春聞言,手中帕子不覺一緊,面上卻強自鎮定:“聖上為何如此?”

姜念淺啜一口香茗,淡然道:“或是意欲瞧一瞧我的詩詞水平罷。”

語氣平靜,彷彿在說一件尋常事。

元春聽罷,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暗想:“聖上那般性情,又日理萬機,豈有閒心要看大爺的詩詞?還特意派御前侍衛和太監來取?便是王公大臣,也未必有此殊榮……”越想越是心驚,那“龍種”的念頭又不由冒出來了。

姜念見元春神色變幻,已知她心中所想,暗歎:“果然如此。自她心中已種下我是龍種的疑竇,如今這事,又讓她有此推測了。”轉念又想:“好在元春識大體,不會傳揚這等事。”

……

……

卻說任闢疆與葛瑞二人離了姜宅,快馬加鞭,回到皇宮。

養心殿暖閣內,鎏金熏籠吐著龍涎香的青煙,泰順帝正在批閱奏摺,見二人回來,當即擱下了筆。

任闢疆雙手呈上錦囊:“啟稟聖上,姜唸詩詞在此。”

泰順帝接過,指尖在黃綾上摩挲片刻,方道:“爾等且退下罷。”

待二人退出,這才解開錦囊,取出一迭詩詞稿,但見稿上字跡清峻,墨色如新。

泰順帝一首首細讀,待讀罷全部二十餘首詩詞,不禁眉頭微揚,低聲讚歎:“易兒不愧天縱奇材,詩詞竟也如此了得!”

當下也不耽擱,親自攜著詩詞稿往乾清宮去。

景寧帝正在乾清宮暖閣裡,見泰順帝來,笑問:“可是那袁易的詩詞取來了?”

泰順帝躬身道:“回父皇,兒臣已看過,特來呈閱。”

景寧帝接過詩詞稿,卻不急著看,先問道:“你既已看過,覺得如何?”

泰順帝不假思索:“易兒在詩詞上亦甚有才華。”

這話說得懇切,倒讓景寧帝有些詫異:“哦?他的詩詞竟也能得你這般評價,朕倒要好好瞧瞧了。”

泰順帝也不告退,只在一旁坐了,靜靜候著。

暖閣內一時只聞紙頁翻動之聲。

景寧帝初時神色淡然,漸漸眼中顯出訝異,讀到《竹石》時,竟不自覺念出聲來:“咬定青山不放鬆……”念罷,手指在案几上輕輕叩節。

待全部看完,景寧帝撫須長嘆:“此子果然不凡!這不多的詩詞,竟有一半寫得不俗,更有幾首堪稱佳作!”

說著竟起身踱步,顯是心中激動。

泰順帝見狀,心中暗喜。

景寧帝回到座前,竟指著詩詞稿逐一點評起來:“你看這《竹石》四句,字字珠璣,氣骨崢嶸,假以時日,或能流傳千古。”手指又點向另一首:“這《憫農新詠》雖不及《竹石》,然有此憫農之心,實屬難得。”

翻到三首柳絮詞時,景寧帝忽然輕笑:“這三首柳絮詞也妙,尤其是第一首,瞧瞧這句‘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泰順帝一眼,“倒似暗合此子身世志向。”

泰順帝心頭一跳,卻見景寧帝已指向另一首:“這首寫星雨的,‘玉宇傾珠萬壑寒,銀梭亂織素綃殘。誰人初見長河瀉?此夜重聞萬古湍。過眼輝光皆逆旅,焚身碎羽作奇觀。願分餘燼書青簡,寫入蒼穹未了丹。’朕甚是喜愛,氣象恢弘,此子年僅十六歲,竟就有了這般手筆!”

泰順帝見景寧帝如此盛讚姜唸詩才,心中著實暗喜。

他近來已有認子之意,然細思此事,卻知千難萬難。單是玉牒更易一事,便非比尋常。若袁易歸宗,便要排在四皇子之位,袁歷、袁晝的齒序皆要後移。更兼宗室排斥、朝堂議論、史官秉筆、民間巷談,樁樁件件都需考量。

他思來想去,最好是趁著父皇在世,兩代帝王一同下詔,方能減弱風波。如今見父皇這般賞識姜念,正中下懷。

正思量間,忽聽景寧帝道:“袁易此子實乃天資卓絕,若不讓他認祖歸宗,倒是可惜了。”又撫須沉吟,“一旦歸宗,正好輔佐歷兒,便如老十三輔佐你一般,或能成為一代賢王!”

泰順帝聽到這話,倒也並不驚訝。他早知父皇對袁歷格外看重,甚至已有立儲之意。而他自己心中,又何嘗不是這般打算?至於姜念……縱他已有了認子之心,卻不會讓這孩子承繼大統……

景寧帝忽又笑道:“袁易此子說不定還能成個名傳千古的詩人。若如此,史書上倒要記一筆,咱們大慶皇族出了個大才子。”說著竟有些得意,眼角皺紋都舒展開來。

泰順帝聽至此,心頭又一跳:“莫非父皇現在就要令朕下詔認子?”

卻見景寧帝神色一肅,深沉起來:“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如朕前番所言,且看此子日後造化。若能再建奇功,不斷上進,認祖歸宗也未嘗不可。”

景寧帝說著,又拿起那迭詩詞稿翻閱,道:“這些詩詞甚合朕意,該當賞賜才是。只不知賞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