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過去了,大地冒著蒸汽,到處麇集著一片片的蒼蠅,醫院裡擠滿了瘧疾病患者。離海岸較遠的內陸,大批人害了黑水熱,正在死亡線上掙扎著,但是人們暫時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雨點敲擊鐵皮屋頂的聲音停止了,世界好像又恢復了寧靜。城裡面濃郁的花香把警察局走廊的動物園氣味沖淡了很多。攔港鐵索啟封后一小時,客輪駛進了港口,並沒有軍艦為它護航。

客輪一拋錨,斯考比馬上坐著警察局的汽艇迎了出去。他嘴上的肌肉為了準備歡迎的話語已經變得僵硬了,他的舌頭一直在練習一些聽上去既熱情又不做作的詞句。他想:我在生活的旅程中兜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原來只是為了排練這一歡迎的場面啊!他希望在一種公開場合和露易絲會面,在生人面前對她表示親切歡迎更容易做一些。但是斯考比到處也看不到她的蹤影,他不得不向輪船上的司務長打聽她的房艙號碼。

即使這個時候,斯考比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船艙裡還有別的旅客在。現在每間艙房至少也要住六個人。

但是當他敲了門,艙門開啟以後,屋子裡卻只有露易絲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兜售什麼商品的人,敲開了一家生人的房門。他喊了一聲“露易絲”,他的話音的末尾帶著一個疑問號。

“亨利,”她叫道,又接著說,“到裡邊來。”在他走進客艙以後,唯一要做的事只能是接吻了。他想躲開她的嘴——嘴洩露的真情太多了,但是她一定要把他的頭轉過來,直到把自己回報他的吻印在他的唇上才甘心。“噢,親愛的,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他拼命尋找著預先排練好的詞句。

“他們都那麼好,”她解釋說,“他們都躲開了,好讓我們單獨會面。”

“你路上過得好嗎?”

“我想我們的船曾經被追擊過一次。”

“我非常擔心。”他說,心裡卻想:這是第一個謊言。那麼,我就索性更深地陷下去吧,“我太想你了。”

“我不該離開你,親愛的。”舷窗外面,岸上的房屋在炎熱的氣息裡像雲母一樣閃爍發光。屋裡非常窒悶,有一股濃郁的閨房氣味,脂粉、指甲油、寢衣……一陣陣衝進鼻子裡來。他說:“咱們上岸吧。”

但是她還不想把他放走。“親愛的,”她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下了很多決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不同了。我不會再惹你心煩了。”她又重複了一句,“一切都會同過去不同了。”他悲哀地想,至少這一句說出了真實情況,可悲的真實情況。

當阿里和小僕人忙著往屋子裡搬運箱籠的時候,斯考比站在窗戶旁邊,遙望著小山上面那些尼森式活動房屋;好像突然發生了一次山崩,在他和這些房子中間平添了無限遙遠的距離。這些房子離開他這麼遠,開始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感到痛苦,彷彿年輕時代的一件往事,回想起來只有一種極其模糊的淒涼感。在我寫那封信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是不是我就真正開始說起謊話來呢?我真的能夠比愛露易絲更愛她嗎?在我的心靈深處,是不是她們兩個人我都愛呢,還是隻因為我這種可怕的憐憫心自發地流向每一個需要它的人,因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呢?任何一個受騙的人都要求別人對他忠誠。樓上面,孤獨和寧靜正被一片叮叮咚咚的喧響敲碎:平頭鐵釘一隻只釘在牆壁上,沉重的東西跌落到地板上,震得天花板不住地抖動。露易絲興高采烈地發號施令,嗓門提得很高。梳妝檯上瓶瓶罐罐發出一片磕碰聲。斯考比走上樓去,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那個披著領聖體白紗的臉向他凝視過來:連死者也回到原處了,如果沒有死人,生活就不是老樣子了。雙人床上已經掛起了蚊帳,彷彿是塊灰濛濛的外胚層質。

“好了,阿里。”他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這是他對這次招魂會所能表現出的最大的喜悅了,“太太回來了。咱們大家又都到一塊來了。”她的念珠放在梳妝檯上一個小凹坑裡,看到這個,他想到自己衣袋裡那串斷裂的念珠。他一直打算把它修好,現在看起來似乎用不著費這個事了。

“親愛的,”露易絲說,“我上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剩下的可以讓阿里去做了。我有這麼多事要同你談……”她跟著他走到樓下,馬上就說,“這些窗簾要洗一下。”

“還不顯得太髒呢。”

“可憐的寶貝,你看不出來,我可是剛回來。”她說,“我現在真需要一隻大書櫥了。我帶了許許多多書回來。”

“你還沒有告訴我,是什麼使你……”

“親愛的,你會笑話我的。非常可笑。我突然發現,那時我為你當不上專員煩惱得要命,真是傻透了。等哪天我不怕你笑我的時候,再詳細對你講。”她伸出一隻手來,有些猶豫地摸著他的胳膊,“你真的高興……”

“非常高興。”他說。

“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很擔心嗎?我怕我不在你身邊督促著,你不會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可憐的寶貝。”

“我怕我從來就不是。”

“你常常不去參加彌撒嗎?”

他故意裝出一副調皮的樣子:“我幾乎一次也沒有去過。”

“噢,蒂奇。”她很快地把這場玩笑打住,說,“亨利,親愛的,你也許會想我太愛動感情了,但是明天是星期日,我要咱們倆一起去領聖體。這是一個標誌,說明我們再重新開始生活——沿著正確的道路。”讓人奇怪的是,人們往往疏忽了一個場合中最重要的事情——斯考比從來沒有考慮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來。他說:“當然了。”但是他的腦子在這一時刻已經木然了。

“今天下午你得去作告解。”

“我沒有做過什麼大不了的壞事。”

“星期日不去參加彌撒就是不能饒恕的罪,和通姦一樣嚴重。”

“只不過通姦更有趣兒。”斯考比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該回家來看著你點兒啦。”

“我今天下午去教堂——吃過午飯以後,空著肚子我是不能告解的。”他說。

“親愛的,你已經變了,你知道。”

“我不過是在開玩笑。”

“你開玩笑倒無所謂,我還願意你這樣做呢,可是你過去是不怎麼開歡笑的。”

“這不是你頭一天回來嗎,親愛的?”他就這樣強顏歡笑,乾枯的嘴唇說著一個又一個笑話。就是在吃午飯的當兒,他還把叉子放下來講了一句俏皮話。“親愛的亨利,”她說,“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這麼高興過。”他腳下的地基已經沉了下去,吃這頓飯的時候,從始至終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往下落,腸胃好像都沒有著落,透不過氣來,沮喪絕望——因為一個人這麼快地往下落是很難活下去的。他的強顏歡笑不過是從罅隙中落下去時的尖聲呼叫而已。

午飯吃完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麼),他說:“我該走了。”

“到蘭克神父那兒去?”

“我要先去看看威爾遜。他現在就住在一所尼森式活動房屋裡,是咱們的鄰居了。”

“他這時候會不會在城裡?”

“我想他可能會回來吃午飯。”

在他往山上走的時候,他想,今後我要去看威爾遜多少次啊!可是不成——這不是一個安全的藉口。只這麼一回還成,因為他知道威爾遜是在城裡吃中飯的。雖然如此,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敲了敲威爾遜的房門。他嚇了一跳,因為哈里斯從裡面把門開開了。“沒想到你在家。”斯考比說。

“我發燒了。”哈里斯說。

“不知道威爾遜在不在。”

“他總是在城裡吃午飯。”哈里斯說。

“我只是想告訴他,歡迎他到我家去。我的妻子回來了,你知道。”

“剛才我從視窗看到你們在忙亂了。”

“你也一定要到我們家去。”

“我並不是一個愛到別人家去做客的人。”哈里斯說,他站在門邊好像忽然癱軟了,“說老實話,我怕和女人打交道。”

“你同女人來往的機會太少了,哈里斯。”

“我不會同太太們交際應酬。”哈里斯的口氣很有以此為榮的味道。當斯考比硬著頭皮向一所婦女住的房子走去時,他意識到哈里斯怎樣在背後緊緊盯著他,怎樣以一個沒人需要的男人的令人作嘔的禁慾主義的目光盯著他。在他敲海倫的房門時,他感到那指責的目光一直刺穿了自己的脊背。他想:我的藉口就是這樣一個下場,他會告訴威爾遜,威爾遜會告訴……他想:我可以說我路過這裡,順便進去看看……他覺得他的完整的人格正由於謊言的這一緩慢的分解作用而分崩離析。

“你為什麼要敲門?”海倫說。屋子遮著窗簾,海倫在幽暗里正在床上躺著。

“哈里斯在看著我呢。”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的?”

“咱們這裡不管發生什麼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除了那一件事。你做得真聰明。我想這是因為你是警官的緣故。”

“是啊。”他在床邊坐下,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兩人面板接觸的地方馬上冒出來汗珠。他說:“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點兒頭疼。”

“要注意身體。”他機械地說,甚至沒有聽見自己在說什麼。

“你正在為一件什麼事發愁,親愛的。”她說,“出了什麼——岔子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種岔子。”

“可憐的愛人,你還記得你第一夜留在這裡的事嗎?你那個時候不為任何事發愁,甚至把雨傘也落下了。我們當時多麼幸福。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那時候多麼幸福。”

“是的。”

“為什麼咱們老要這樣下去——老這樣不幸福?”

“把幸福同愛情兩個概念混同起來是個錯誤。”斯考比拼命地想談一些空洞的道理,似乎只要他把整個這件事變成教科書上的一個事例——正像他們把佩倍爾頓的自殺變成一個事件一樣——他們兩個人就都可能再次得到平靜,都可以聽從命運的安排了。

“有的時候你老得可怕。”海倫說,但是她立刻就向他揮了一下手,表示她這句話只是隨便一說。他充滿憐憫地想:今天她沒有吵嘴的心情,或者她認為不該吵嘴。“親愛的,”她接著說,“你想的是什麼?”

如果能避免的話,一個人是不該向兩個人扯謊的:這樣做就要引起一片混亂。話是這樣說,當他望著她倚在枕頭上的面孔時,還是非常想對她扯一個謊。他覺得海倫像是介紹自然知識的影片中的一株什麼植物,眼看著一點點地老起來。她的樣子已經十足地像一個生活在海岸殖民地的人。她同露易絲再也沒有什麼區別了。他說:“我在想一件需要我自己去解決的麻煩事。一件我事前沒有考慮到的事。”

“告訴我,親愛的。兩個人的腦子……”她閉上了眼睛,他看到她咬緊了嘴巴準備承受一次打擊。

他說:“露易絲叫我同她一起去參加彌撒,去領聖體。我現在應該是在去作告解的路上。”

“就是這點兒事嗎?”她非常寬心似的問道。他對她的這種無知感到非常氣惱,儘管他自己也覺得不夠公正,這種惱怒卻幾乎像厭恨一樣在他的心裡翻動著。

“是一點兒事嗎?”他說,“是一點兒事嗎?”但是他對她馬上又恢復了公正的態度,溫和地說:“如果我不去領聖體,她就會知道我幹了什麼事,你知道,幹了什麼壞事了。”

“那麼你就去一次又有什麼?”

他說:“對我來說,這意味著——下地獄。對上帝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你難道真的相信地獄那些事嗎?”

“菲婁威斯也這樣問過我。”

“可是我簡直不能理解,如果你相信地獄,現在為什麼又同我在一起呢?”

他想:有多少次,沒有信仰常常會比有信仰更能幫助人看清問題。他說:“你說得當然對,應該是能阻止住這種事情的。但是住在維蘇威火山腳下的村民也還是繼續……而且,不管教會是怎樣教導的,一個人總還是相信愛情——不管是哪一種愛情——總能得到上帝一些憐憫的。當然了,一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是我不相信,一個人將永遠為此受懲罰。也許在他臨死以前,會給他一點兒時間……”

“做一次臨終前的悔罪。”她鄙夷地說。

“為這種事悔罪,”他說,“是不容易的。”他把她手上的汗珠吻掉,“我可以為我說的謊言懺悔,為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為我給人們帶來的不幸懺悔,但是如果我現在就要死了,我不知道該怎樣為我們的愛情懺悔。”

“好了。”她仍然帶著一些鄙夷的語調說,這種語調似乎正在把她從他身邊拖走,把她拖到岸上安全的地方去,“你不能現在就去把什麼都向神父懺悔了嗎?懺悔也不等於說你以後就再也不做這種事兒了。”

“如果我根本不想改,懺悔又有什麼用?”

“那麼好吧,”她獲勝似的說,“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已經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這是你這樣認為,再犯一次對你來說又有什麼關係?”

他想,估計篤信宗教的人會把這個看作是魔鬼在講話,但是他知道,魔鬼是不會使用這種露骨的、叫人無法辯駁的詞句講話的;講這樣的話的還是天真無知。他說:“這是有區別的——很大的區別。這很難解釋。現在我只是把我們的愛情放在——放在我個人的安全之上。但是另外一種做法——那種做法是真正邪惡的。那就像是崇拜撒旦的人參加的黑彌撒,像是一個人偷了聖體而把它褻瀆了一樣,那是趁上帝倒在地上而用拳頭打他——在我的能力範圍內用拳頭打他。”

她厭倦地把頭轉向一邊,說:“你說的這些我什麼也不懂。對我說來都毫無意義。”

“但願對我說來也毫無意義,但是我相信這個。”

她尖刻地說:“我想你是相信的。或者你是在耍花招?咱們剛開始的時候我可沒聽見你談論這麼多上帝,是不是?你現在在我面前變得這麼虔誠了,是不是要給自己找個藉口……”

“親愛的,”斯考比說,“我不是要永遠離開你,我只不過是需要好好想一下,好好想一下。”

第二天早晨六點一刻,阿里來叫他們起床。斯考比立刻就醒過來,但是露易絲卻睡得很香——頭一天她太疲勞了。斯考比把頭在枕頭上轉過去望著她——這是他曾經愛過的一張臉,這是他仍然在愛的一張臉。她害怕在大海里遇到事故,嚇得要死,但是她還是回來了,為了使他生活得舒服一些。她在一次痛苦中給他生了一個孩子,又在另外一次痛苦中看著孩子死去。他自己看起來什麼都躲避掉了。我怎樣才能安排好一切,他想,使她永遠不再受痛苦呢?但是他知道他這是給自己定了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他能做到的,只是把痛苦推遲,而他自己卻像帶著一種傳染病似的總是帶著它,或遲或早還是要傳染給她的。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感染了,因為她翻了個身,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他把手放在她的面頰上,叫她睡得安定一些。他想:如果她能這樣睡下去,我就也再睡一會兒,我就會睡過了頭,我們就趕不上參加彌撒了,另外一個難題就推遲了。但是他的這種思想好像是一隻鬧鐘,她一下子醒過來了。

“什麼時候了,親愛的?”

“快六點半鐘了。”

“咱們得快一點兒。”他覺得自己好像正被一個和藹的卻絲毫不肯徇私的獄卒催促著穿好衣服送往刑場,但是他仍然拖延著不肯施展最後救命的招數: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的。露易絲最後把粉塗好(粉一塗到臉上立刻就凝結成塊),說道:“咱們走吧。”她的聲音裡是不是隱約流露出勝利者的口氣?許多許多年以前,在童年時期的另外一種生活裡,有一個名叫亨利·斯考比的孩子曾經在學校演出的戲劇裡扮演過“急性子”。他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他的年齡和身材,但是大家都說他表演得非常出色。現在他又不得不表演了——這當然不會比動動嘴唇說一句謊話有更大的困難。

斯考比突然往牆上一靠,用手捂住胸口。他無法使自己的肌肉裝出疼痛的樣子,所以只是閉上了眼睛。露易絲照著鏡子說:“記得提醒我給你說說徳班的戴維斯神父的事,他是一位很好的傳教士,比蘭克神父知識更淵博。”斯考比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回過頭來注意到自己了。她說:“好了,咱們真的該走了。”但是她還在鏡子前邊磨磨蹭蹭的。幾根被汗水浸得平直的頭髮太不順溜了。最後,斯考比從自己睫毛的簾幕後面終於看到她轉回身來,望到自己身上。“走吧,親愛的,”她說,“你困了嗎?”

他繼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有些生氣地說:“蒂奇,你怎麼了?”

“給我一點兒白蘭地。”

“你不舒服嗎?”

“給我一點兒白蘭地。”他不耐煩地又說了一句。當她把白蘭地拿來,他的舌頭嚐到了酒味的時候,他有一種暫緩處刑的無限寬慰的感覺。他長舒了一口氣,身體鬆懈下來。“好多了。”

“怎麼回事,蒂奇?”

“胸口痛了一下。現在過去了。”

“你從前有過這種情形嗎?”

“你不在的時候,有過一兩次。”

“你得去看看醫生。”

“噢,太麻煩了。他們還不是告訴你工作過度。”

“我不該把你拽起來,可是我是想咱們一起去領聖體。”

“我怕喝了這口白蘭地就不能領聖體了。”

“沒關係,蒂奇。”她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他判處了永恆的死刑,“咱們哪天都可以去。”

他跪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她同別的領聖體的人一起跪在祭壇欄杆前。他堅持同她一起到教堂來。蘭克神父離開祭壇,舉起聖體向他們走來。斯考比想:上帝剛剛逃開了我,但是他會永遠逃開我嗎?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69]……主啊,我不敢當……他好像在操練的時候一樣,一隻手按照一定的節拍敲著制服上的某個紐扣。他想到上帝為了讓世人也有與他相同的意願,竟這樣把自己降低為人,作為一塊聖餅拋頭露面,過去是在巴勒斯坦的村莊裡,現在又在這個燠熱的海港裡。這裡、那裡,無處不在,一時間他覺得這是一樁極其殘忍、極其不公正的事。基督曾經叫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賣掉一切財產跟隨他到別處去[70],這同上帝自己的行徑比起來,同他自己聽任那些幾乎不懂得憐憫的人擺佈比起來,畢竟還是容易做到的,在情理上也是講得通的。上帝是多麼捨己忘我地愛人啊!他感到非常羞慚。神父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中途不斷在這個人面前、那個人面前停留一會兒,最後終於走到露易絲的跟前。斯考比忽然感到他已經被放逐了。那邊,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的一邊,是一個他永遠也不能再回去的國土。他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愛攪動起來,這是每當人們失掉什麼的時候——不論是失去孩子、女人甚至是失去痛苦——永遠會感到的那種愛。

一 威爾遜很小心地把那一頁詩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來,在詩背面貼上一張殖民廳辦公專用的厚信紙。他把它拿起來對著亮光照了照,詩背面印著球賽結果的文字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以後他把這張紙仔細迭起來,放在口袋裡;也許這張紙將要永遠留在他的衣袋裡,誰說得準呢? 看到斯考比開著汽車向城裡駛去以後,他開始向山下斯考比的住房走去。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正像那次去妓院的感覺一樣,甚至那種非常勉強的心理也同那次一模一樣——有誰願意在某一特定時刻改變生活的常規呢?

他想象另外一個人處在他的境地時會怎樣做,他把這個人要做的演習了一遍。要立刻把過去的線索重新拾起來,非常自然地同她接吻,如果可能的話要吻她的嘴,對她說“我很想你”,不能遲遲疑疑。但是他的一顆心卻怦怦亂跳,不斷髮出恐懼的訊號,把他的思想完全攪亂了。

“啊,威爾遜,你到底露面了。”露易絲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向他伸出手來。他像是被打敗了似的握住她的手。

“喝一點兒什麼吧!”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同我出去散散步。”

“天太熱了,威爾遜。”

“我一直沒有到那個地方去過,你知道,從那次……”

“到哪個地方去?”他明白了,對於那些沒有愛上誰的人,時間可不會靜止的。

“到那個老車站去。”

“噢,是啊……是啊,我自己也還沒有去過呢。”她毫無興趣地、含含混混地說,給威爾遜一種殘忍無情的感覺。

“我從那裡回來的那天夜裡,”他可以感覺到那暴露了自己不成熟的紅暈又佈滿了整個面孔,“試著寫了幾首詩。”

“你寫詩,威爾遜?”

他激憤地說:“是的,我寫詩。為什麼我不能寫呢?而且還發表了。”

“我沒有笑你。我只是感到吃驚。在什麼地方發表的?”

“一份新刊物,叫《圓圈》。當然了,他們給的稿費很低。”

“我可以看看嗎?”

威爾遜呼吸急促地說:“我帶著呢。”他又解釋說,“背面也登了一些東西,讓我受不了。對我說來現代味太濃了。”他帶著一種困窘的、飢渴的神情望著她。

“寫得很美。”她說,聲音很低。

“你看到縮寫的姓名了嗎?”

“過去還從來沒有人寫詩獻給我呢。”

威爾遜感到一陣厭膩,他想坐下來。他問自己:為什麼一個人要開始這樣一場丟臉的事呢?為什麼要想象自己愛上了什麼人呢?不記得在什麼地方,他曾經讀過,愛情是十一世紀行吟詩人的發明;為什麼行吟詩人不讓我們只有肉慾呢?他用一種毫無希望的惡毒說:“我愛你。”他想:這是謊言,這句話離開了印刷的書頁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等待著她的嘲笑。

“啊,不是的,威爾遜,”她說,“不是的。你不愛我,你不過是染上了這裡海岸的熱病而已。”

他不顧一切地說下去:“超過世界上一切事物。”

她溫和地說:“沒有人會這樣愛的,威爾遜。”

他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短褲輕輕拍拂著,手裡揮動著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的那頁紙。“你應該相信愛的。你是天主教徒。上帝不是愛世人嗎?”

“啊,是這樣的,”她說,“上帝做得到。我們一般人能做到的太少了。”

“你愛你的丈夫。你同我說過。愛情使你回到家裡來。”

露易絲悲哀地說:“我想我是愛他的,竭盡我的一切所能。但是這不是你想象中所感覺的那種愛。沒有盛毒藥的酒杯,沒有永世沉淪的黑帆。人們誰也不為愛情去死,威爾遜——當然,除了書裡記載的那些,還有小孩子有時演的那些戲。但是,咱們不要這樣演戲了,威爾遜——對咱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了。”

“我不是在演戲。”他氣憤地說,他很容易就聽出自己的氣憤中帶著一種裝腔作勢的聲調,他好像要把書架當作她忘記掉的一個證人似的對著它大聲說,“這些書也都是在演戲嗎?”

“不完全是。”她說,“也就是因為這個,比起你的那些詩人來我更喜歡它們。”

“但是你還是回來了。”他的臉因為突然想到一句惡毒的話而泛起了亮光,“也許是出於嫉妒。”

她說:“嫉妒?我有什麼可嫉妒的呢?”

“他們一直做得很謹慎,”威爾遜說,“但是怎麼謹慎也瞞不過人們的耳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的蒂奇和海倫·羅爾特。”

露易絲在他的面頰上打了一個巴掌,沒有打準,打著了他的鼻子,威爾遜的鼻子馬上淌出大量血來。她說:“這是對你叫他蒂奇的懲罰。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許這麼叫他。你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名字。來,拿我這塊手帕去,要是你自己沒帶著的話。”

威爾遜說:“我的鼻子動不動就出血。我可不可以仰面躺一會兒?”他在桌子同食品櫥中間的地板上、在爬來爬去的螞蟻當中挺直了身子。前一回是斯考比在彭德看著他淌眼淚,這一回是——這個。

“要不要我把一個鑰匙放在你的脖頸上?”露易絲問。

“不,不要,謝謝你。”《老道恩海姆人》上的一頁詩也沾滿了血。

“真的對不起。我的脾氣太壞了。這會把你治過來的,威爾遜。”但是如果一個人是靠浪漫調情過活的,他是永遠也治不過來的。世界上宣傳這種信仰、那種信仰的傳教士太多了,這些人被他們的信徒捧得忘乎所以了;因為比起在殘酷與絕望的可怕的真空中游蕩,假裝信仰些什麼肯定更好一些。他固執地說:“什麼也不能把我治過來,露易絲,我愛你。什麼也治不過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血。

“如果真是這樣,”她說,“那就太奇怪了。”

他在地上哼了一下,表示不瞭解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她解釋道,“是否你才真是一個懂得愛的人。我過去一直以為亨利是這種人,如果我想得不對,你才是真正的這樣的人,那就太奇怪了。”在他即將按照自己對自己的評價被人接受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就好像在部隊被擊潰時一個小參謀官聲言熟悉坦克,竟被人們信以為真一樣:現在再承認自己除了讀過幾篇技術性刊物上的文章什麼都不懂,已經太遲了。“噢,抒情詩般的愛情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飛鳥。”他一邊往手帕上擦血,一邊緩緩地從嘴裡吐出一句泛泛之論的話來,“我想他也懂得愛——用他那種方式。”

“愛誰?”露易絲說,“我,你提到的這個海倫·羅爾特,還是隻愛他自己?”

“我剛才不該提到那件事。”

“不是確有其事嗎?讓咱們都說一點兒真心話吧,威爾遜。你不知道我對那些安慰人的謊話多麼厭倦了。她長得美嗎?”

“噢,不美。她不是那種美麗的女人。”

“她年輕,當然了,我可是已經到了中年了。她經歷了那些事,肯定有些憔悴。”

“憔悴不堪。”

“但是她不是天主教徒。她的運氣不錯。她不受什麼約束,威爾遜。”

威爾遜倚著桌子腿坐起來,他帶著真實的感情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叫我威爾遜好嗎?”

“愛德華,愛迪,泰德,泰迪。”

“我的鼻子又出血了。”他悽慘地說,又重新躺在地板上。

“這件事你都知道什麼,泰迪?”

“我想你還是叫我愛德華吧,露易絲。我看見過他在夜裡兩點鐘從她的房子裡走出來。他昨天下午又去了。”

“他去作告解了。”

“哈里斯看見他去了。”

“你一定一直在監視他。”

“我相信尤塞夫正在利用他。”

“太離奇了。你想得太多了。”

她站在他的旁邊,彷彿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屍體,手掌裡放著一塊沾滿血跡的手帕。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汽車停在門外的聲音和從臺階上走向房門的腳步聲。這間屋子對他們說來似乎已經變得像墓穴那樣嚴密、親切、密不通風;兩人都覺得很奇怪,突然有一個第三者從外面的世界對著這間屋子講起話來。“出了什麼事了?”斯考比的聲音問道。

“沒什麼……”露易絲說著有些慌亂地揮了一下手——她要說的好像是:該怎樣從頭說起呢?威爾遜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鼻子馬上又流出血來。

“給你這個,”斯考比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放進威爾遜的襯衫領子裡,“你會看到的,”他說,“老辦法還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威爾遜的鼻子真的不出血了。“一定不要仰面躺著,”斯考比蠻有道理地繼續說,“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用海綿蘸冷水擦洗。你的樣子看起來可真像打了一場架,威爾遜。”

“我總是仰面朝天地躺著,”威爾遜說,“我一看見血就頭暈。”

“要喝一杯酒嗎?”

“不,”威爾遜說,“不喝。我該走了。”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從襯衫裡把鑰匙拿出來,弄得襯衫的後襬也從褲子裡面耷拉出來了。直到回到尼森式活動房屋,哈里斯給他指出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襯衫沒系在褲子裡。他想:我就是這樣從他們家裡走出來的,他們肩並肩地看著我的這副狼狽相。他隔著一片灼熱的土地和淒涼的鐵皮屋頂小房遙望著斯考比的住房,彷彿打了敗仗以後重新在考察戰場的景象。他很如果他是勝利者,這一派荒涼景色該如何呈現在他的眼睛裡;但是在戀愛上是從來沒有勝利這種事的,在最後被死亡和冷淡擊敗以前,有的只不過是幾場戰術上的小成功而已。

“他要做什麼?”

“他要對我談情說愛。”

“他愛你嗎?”

“他認為他愛我。你不能問得再多了,你說是嗎?”

“你打他好像打得很重,”斯考比說,“打在鼻子上了?”

“他惹我生氣。他叫你蒂奇。親愛的,他暗中監視著你。”

“我知道。”

“他危險嗎?”

“可能危險——在某種情況下。但是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就是我的錯了。”

“亨利,你難道從來不生誰的氣嗎?他向我求愛你覺得沒有什麼嗎?”

他說:“如果我為這種事生氣,我就太虛偽了。這種事人人都會有的。要知道,就是正常的、規矩的人也會愛上人的。”

“你愛過人嗎?”

“啊,愛過,愛過。”他一邊在臉上挖掘笑容,一邊仔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你知道我愛過的。”

“亨利,你今天早上真的不舒服嗎?”

“真的。”

“不是在尋找藉口?

“不是。”

“那麼咱們明天早上去領聖體吧,親愛的。”

“如果你想去的話。”他說。他知道這一時刻遲早要來的。為了不讓露易絲髮現自己手在發抖,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取下一隻酒杯來。“喝酒嗎?”

“太早了,親愛的。”露易絲說。他知道她正在專心觀望著自己——正像所有別的人一樣。他把酒杯放下,說:“我得回到局裡去看幾份檔案。等我回來,就可以喝酒了。”

他不很穩定地駕駛著車子,因為心頭一陣陣泛起厭膩的感覺,兩眼都有些發花了。噢,上帝,他想,你這樣突然地硬要別人接受你的決定,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我太累了,沒有力量去思考了。這本是應該在紙上演算的一道數學題,答案應該毫不費力地求得的。但是痛苦卻使他噁心起來,他伏在方向盤上乾嘔了幾聲。讓人苦惱的是,他想,我們是知道答案的——我們天主教徒因為知道答案所以被罰入地獄。我不需要再演算什麼了——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跪在懺悔室裡說:“自從上次告解以後我又犯了多少次通姦罪,等等等等。”聽蘭克神父警告我以後要避開這種場合,不要單獨和這個女人會面(蘭克神父用的都是那些可怕的抽象的詞:海倫成了“這個女人”,成了“場合”,而不再是那個緊握著集郵簿、聽著巴格斯特在門外吼叫的倉皇失措的孩子;這叫通姦,而不是寧靜、黑暗、溫情和憐憫的時刻)。再以後,我就要對我的罪行悔罪,許下諾言“絕對不再冒犯你”,接著第二天去領聖體,在人們稱之為寵愛的境界裡將天主耶穌領入口內。這就是正確的答案——別的答案是沒有的:使自己的靈魂得救,而把她丟給巴格斯特和悲痛絕望。一個人必須理智一些,他對自己說,必須承認悲痛絕望的心情是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真的是這樣嗎),愛情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這不正是絕望永遠繼續下去的原因嗎),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以後她就不會再痛苦了。她在小船上漂泊了四十天,死了丈夫,也都過來了,難道愛情的死亡她就經受不住嗎?正像我能經受住一樣,正像我知道我能經受住一樣。

他把車停在教堂外面,萬念俱灰地坐在方向盤後面。死亡從不在一個人最希望它來的時候到來。他想:當然還有一個不對的答案,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錯誤答案:離開露易絲,忘記私下立下的誓言,辭掉工作。是把海倫丟給巴格斯特,還是把露易絲丟給什麼人?我陷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困境,他對自己說。他在汽車的反光鏡裡看到一個走投無路的陌生人的毫無表情的面孔。他最後還是下了汽車,走進教堂。在等著蘭克神父進入懺悔室的時候,他跪下祈禱,叨唸著唯一能記起的祈禱文。他甚至連《天主經》和《聖母經》也記不起來了。他在祈求一個奇蹟:“啊,上帝,讓我悔悟吧,幫助我,讓我悔悟吧。讓我感覺到我自己比那個女孩更為重要。”在他這樣祈禱的時候,他看到的不是海倫的臉,是一個被水手姦汙後又被殺害的十二歲黑女孩的臉,這張臉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正茫然地瞪著他。“讓我首先想到我自己的靈魂吧!乞求你的憐憫讓我還能信任那個連我都要棄絕的人吧!”他聽到蘭克神父關閉懺悔室小門的聲音;他跪在那裡又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噁心的感覺。“啊,上帝,”他叨唸說,“如果不能這樣,一定要我棄絕你的話,你就懲罰我一個人而讓別的人得到一些幸福吧。”他走進懺悔室裡去。他在想,奇蹟還是可能發生的。即使像蘭克神父這樣的人也可能有一次找到一句話——一句合適的話來……他跪在豎放著的棺材一樣大小的空間裡說:“從我上次告解以後,我犯了通姦罪。”

“多少次?”

“我不知道,神父,很多次。”

“你結婚了嗎?”

“結了。”他想起那天晚上蘭克神父承認自己無力給別人幫助,當著他的面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事……現在,他竭力維持教會的禮規,裝作完全不認識告解者的身份,但是心裡面是否也記著那天的事呢?斯考比想說:“幫助我吧,神父。讓我相信把她丟棄給巴格斯特是我該做的事。讓我相信上帝會寬恕我吧。”但是他只是默默不言地跪在那裡,等待著,感覺不到有一絲一毫的希望。蘭克神父說:“是同一個女人嗎?”

“是的。”

“你一定要躲避她,別同她見面。能夠做到嗎?”

他搖了搖頭。

“如果非同她見面不可的話,一定不能單獨同她在一起。你答不答應做到這一點?能不能向上帝而不是向我保證做到這一點?”斯考比想:我多麼傻,居然希望神父能說出那句不可思議的話來。他說的話是向無數人說過無數次的公式。可能人們都是許下諾言,離開懺悔室,以後再回來繼續作告解。這些人真的相信他們要努力去做他們許諾下的事嗎?他又想:我活著,每天都是在欺騙別人,我不想再欺騙自己、欺騙上帝了。他回答說:“我就是答應也是沒有用的,神父。”

“你一定要答應。你不能只祈求目的而不要手段。”

噢,為什麼不能呢?他想,能夠這樣的;難道不能只要求勝利後的和平而不要滿目瘡痍的城鎮嗎? 蘭克神父說:“告解也好,赦罪也好,都不能不動心思,這話用不著我告訴你你也知道。能不能得到寬恕,需要看你自己的心境。一點兒也沒有心理準備跪到這裡來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一定要先認識到你犯了罪,再到這裡來。”

“我沒有認識到。”

“另外,還要有悔罪的誠心。我們被告知,要寬恕我們的兄弟七十個七次[71];我們不用怕上帝的寬恕會比我們的還少,但是一個人如果不肯悔罪是得不到寬恕的。犯罪七十次每次都悔罪,比只犯一次卻永遠不悔罪更好一些。”斯考比看到蘭克神父抬起手臂,揩掉眼鏡上的汗水,看上去他非常疲勞了。斯考比想:這樣拖著他在這裡受罪有什麼好處呢?他是對的,當然了,他是對的。我真是傻透了,怎麼能幻想在這個不通風的小閣子裡找到使我信服的話呢……他說:“我想我不該來這裡的,神父。”

“我不想拒絕為你念赦罪經,但是我想,如果你先離開這裡,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再來的時候你的心境就更適於作告解了。”

“是的,神父。”

“我要為你祈禱。”

當斯考比從懺悔室裡走出來的時候,他覺得有生以來他的腳步第一次走上一條看不到希望的路途。不論目光轉向什麼地方——十字架上毫無生氣的上帝像也好,聖女塑像也好,還是那些描繪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蹟的粗俗的耶穌受難圖也好——希望都全然無跡。他覺得自己離開懺悔室只是為了前往探索一片淒涼絕望的土地。

他把汽車開到警察局,取了一個資料夾,然後回到家裡。“你出去了很長時間。”露易絲說。在他的答話沒有說出口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編造的是什麼謊言。“我胸口又痛了,”他說,“所以歇了一會兒才回來。”

“你是不是覺得應該喝一杯酒?”

“是的,直到有誰告訴我不該喝酒為止。”

“你要去看看醫生嗎?”

“當然了。”

這天夜裡他夢到自己乘坐一條小船順著地下河漂流下去,正像他童年時代崇拜的英雄人物阿倫·夸特曼[72]在一條地下河流駛向失落的城市密羅西斯一樣。但是夸特曼當時身邊還有夥伴,他卻只是孤身一人;停在擔架上的一具屍體是不能算作同伴的。他心裡非常著急,要趕快到一個地方去,因為他提醒自己說,在這種氣候裡屍體只能停放很短的時間,他的鼻子已經聞到了腐爛的氣味。但是當他坐在那裡駕駛著小船在河中間漂流下去的時候,他發現臭味不是來自那具死屍,而是從他自己仍然活著的身體中發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已經不流通了,當他想抬起胳膊的時候,他的胳膊卻一點兒不聽話地在肩膀下面耷拉著。他從夢中醒過來,發現露易絲正在晃動他的胳膊。她說:“親愛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上哪兒去?”他問。

“我們一起去參加彌撒。”他又一次感到她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再說一句拖延時間的謊話有什麼用?他很爾遜對她說了些什麼。他能夠老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撒謊嗎?能夠老是尋找工作、健康或是記憶不佳的一些藉口,永遠避開聖體欄杆前的場面嗎?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想:我已經受到神的譴責了,索性讓我毀滅到底吧!“好吧,”他說,“當然了,我這就起來。”沒有料到,她平白無故地給了他一個藉口,給他製造了一個機會,他反而吃了一驚。“親愛的,”她說,“要是你不舒服,就別起來了。我不想把你從床上拖起來去參加彌撒。”

但是他覺得她給他的這個藉口也是一個陷阱。他可以看到隱蔽的標註上面重新鋪上的草坪。如果他把這個藉口接過來,就無異於承認自己確實犯了罪。他打定主意,不論付出什麼永世不能補贖的代價,這一回也要一勞永逸地在她心目中澄清自己,要讓她把心放下來;她需要的正是這個。他說:“不,不,我要同你一起去。”當他同她並排走進教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建築物——一切都那麼陌生,他同這些跪著祈禱、不久就心情寧靜地領聖體的人已經被無限遙遠的距離分隔開了。他跪下,假裝在祈禱。

彌撒經文在他耳邊鳴響著,像是起訴狀。“我將在上帝的聖壇前邊,到青年時代曾給我歡樂的上帝身邊。”但是現在到處也沒有歡樂。他抬起頭,從指縫裡向外窺視著:聖母和聖徒的塑像好像從四面八方,向每一個人伸著手,但就是沒有理睬他。他是社交場合裡一個沒有人認識的生客,沒有人把他介紹給別的人。一張張和藹的、微笑的面孔沒有一張是望著他的,簡直叫他無法忍受。當神父念起“天主憐憫我等”的時候,他又一次試圖祈禱:“天主憐憫……上帝憐憫……天主憐憫。”但是他即將做的那件事引起他的恐懼和羞愧卻使他的頭腦一陣陣發冷。那些在赤裸著的女屍前面褻瀆聖體、那些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誕的儀式中口領聖體、做黑彌撒的墮落的祭司,儘管他們乾的是使自己墮落到地獄的事,至少還懷著一種比愛人類更為強烈的感情;他們做這種事或者出自對上帝的恨,或者是由於局外人無從理解的對上帝的敵人的邪惡崇拜,但是斯考比自己卻既對邪惡沒有愛又對上帝沒有恨,上帝甘願落到他手裡,聽他擺佈,他又怎能恨他呢?他之所以褻瀆上帝只是因為他愛上一個女人——但是那到底是愛呢,還只不過是憐憫,是一種責任感?他又試圖原諒自己說:“你是可以照顧好你自己的。你每天都逃脫了被釘在十字架之苦。你只不過在忍受痛苦。你永遠也不會迷失。你要承認,自己必須處在這些人後面。”他看著神父把酒和水倒在聖盃裡,像準備飯食一樣正在祭壇上為自己下地獄做準備,他想:我呀,我一定要走在最後;我是警察副專員,我手下有一百名警察,我負有責任。我的職務是照料別的人,我必須盡到我的職責。

聖,聖,聖[73],彌撒正祭已經開始了,蘭克神父在祭壇邊的喃喃語聲毫不留情地一步步逼向奉獻禮。“求賜我等日日寧靜……助佑我等免受永罰……”平安,安寧,寧靜[74]:在整個這場彌撒中“寧靜”一詞的各種變格在他耳鼓中轟轟作響。他想:我連寧靜的希望也永遠喪失了。我負有責任。我在居心欺騙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不久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是我的軀體[75]。鈴聲響起來,蘭克神父用手指舉起聖盃來——這像聖餅一樣輕的聖體,但是斯考比卻感到它的到來壓在自己心頭像鉛塊一樣沉重。因為這是盛我血的聖盃[76]。第二陣鈴聲響了。

露易絲摸了摸他的手。“親愛的,你不舒服嗎?”他想,這是第二個機會。我的痛苦又回來了。我可以離開這裡了。確實如此,如果我沒有痛苦,誰能說有痛苦呢?但是如果他現在走出教堂,他知道他只有一條路可走——聽從蘭克神父的勸告,把那件事結束,拋棄她,幾天以後,在確實知道自己已經把清白無辜歸還到它應有的位置上——歸還到大西洋的浪濤下以後,良心清白地再到教堂來領聖體。如果不叫清白無辜把人們的靈魂殺害,它自己就必須夭折。

“我留下寧靜給你們,我將我的寧靜賜給你們[77]。”

“我沒有不舒服。”他說,一直盤桓在他心中的渴望刺得他的眼球痠痛,他抬頭向祭壇上的十字架望去,氣恨恨地想:拿去你那擦拭傷口的棉花吧!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你造成的。接受投擲到你身上的槍刺吧!他用不著開啟彌撒經本就知道祈禱文如何結束。“啊,天主耶穌,我不敢領你的聖體,求你不要把它變成我的審判和責罰。”他閉上眼睛,讓黑暗進入他的體內。彌撒經文越到結尾時念得越快。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78]……在絞首臺下面,他睜開了眼睛,看見一些黑人老婆婆拖著腳向聖體欄杆走去,此外還有幾個士兵、一個空軍機械匠、他手下的一名警察、在銀行工作的一個職員,這些人都心情怡適地走向寧靜,斯考比對他們的淳樸和善良非常羨慕。是的,在現在這一時刻他們個個都心安理得。

“你不來嗎,親愛的?”露易絲問。她的手又碰了他一下——那隻又堅定又溫柔的刺探的手。他站起身來,跟在她後面,在她旁邊屈膝跪下。他像是置身異國的一個間諜,他已經被教會了這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和語言,完全同本地人一樣。現在只有靠奇蹟我才能得救,斯考比想,他看著蘭克神父在祭壇上開啟聖龕,但是上帝從來不用奇蹟使他自己獲救。我就是那具十字架,他想,上帝絕不肯說一個產生奇蹟的字把自己從十字架上解救下來,但是如果木頭也能夠沒有感覺,釘子也能夠像人們相信的那樣毫無知覺,一切就都好了。

蘭克神父從祭壇的階梯上走下來,舉著聖體。斯考比嘴裡的唾液都幹了,彷彿連他血管中的血液也都幹了。他不敢抬頭,他望著神父的衣襬像中古時代戰馬的裙裾一樣向他逼來。步步緊逼他的步履聲,上帝向他衝擊過來。如果埋伏著的弓弩手這時射出箭來就好了,有那麼一刻他真的感到神父的腳步踟躕不前了。也許在他走到我面前以前真的會發生點兒什麼,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插曲……直到他把嘴張開以後(那一時刻已經到了),他還做了一次最後的掙扎,祈禱說:“啊,上帝,我把我的責罰奉獻給你。你拿去吧。拿去給他們用吧。”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無味的感覺,永世懲罰的味道。

一 銀行經理啜了一口冰水,高聲說:“斯考比太太正好趕回來過聖誕節,你該多麼高興啊!”他的語氣流露出談論公事時所不需要的熱情。

“現在離聖誕節還遠著呢。”斯考比說。

“雨季一過,時間就像飛一樣的過去了。”銀行經理繼續以少有的愉快心情說下去。斯考比過去在他的語言裡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樂觀的調子。在他的記憶裡,這位體型像鸛鳥似的人總是在他的辦公室裡從一端走到另一端,一天要走好幾百個來回,而且總是走著走著就停下來翻看一下他的醫學書。

“我到這裡來……”斯考比開口說。

“是要談談你的人壽保險——要麼就是透支的事,對不對?”

“啊,這次都不是。”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都願意幫你忙,斯考比,不論是什麼事。”羅賓遜是多麼安靜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邊啊!斯考比帶著些驚奇說:“你放棄了每天的運動了嗎?”

“啊,那種運動一點兒意義也沒有,”這位經理說,“我醫學書看得太多了。”

“我想翻一下你的醫學百科全書。”斯考比解釋自己的來意說。

“你最好還是去找個醫生看看,”羅賓遜出乎斯考比意料地建議說,“給我治好病的是醫生,不是醫學書。我可能浪費掉的那些時間……我告訴你,斯考比,阿基爾醫院有一個年輕人,自從他們發現這塊殖民地以來,他是派到這兒來的最好的一位醫生。”

“是這個人把你的病治好的嗎?”

“去找這個人看看吧。他的名字叫特拉威斯。告訴他說,是我叫你去的。”

“可是我還是想看看你的書……”

“都在書架子上呢。我還把它們擺在架子上,因為這些書看起來挺唬人的。銀行經理就得是一個讀書人,人們希望他的屋子裡擺著一些大部頭的書。”

“我很高興你的胃病已經治好了。”

銀行經理又啜了一口冰水,開口說:“如今我不再為胃病傷腦筋了。真實的情況是,斯考比,我是……”

斯考比從百科全書裡找到“心絞痛”這一條目,便讀了下去:疼痛特徵:心絞痛引起的疼痛一般被描述為“壓榨性”疼痛,“胸口有如被鉗住的感覺”。痛區位於胸腔下部,胸骨下面。疼痛可能從兩臂向外延伸,一般多從左臂外延,也可能上延至頸部或下延到腹部。疼痛一般只持續幾秒鐘,最多不過一分鐘左右。緊急措施:下述措施極為重要,無論處於何種情況下病人皆須保持絕對靜止……斯考比的目光匆匆掠過下面的幾個小標題:“心絞痛的起因”“治療”“病症之結束”。這以後他把書放回到書架上。“好吧,”他說,“也許我會去看看特拉威斯醫生。我倒寧願去找這個醫生看病,我不太喜歡塞克醫生。我希望特拉威斯醫生也能使我情緒好起來,像他對你做的那樣。”

“我的病嘛,”經理閃爍其詞地說,“是有一些獨特的地方的。”

“我的病可是很典型的。”

“你的身體看起來很好嘛。”

“啊,沒有什麼大問題——除了這裡那裡有時候犯痛,還有睡覺睡得很不好以外。”

“你的擔子太重了。”

“也許是這麼回事。”

斯考比覺得他播種得已經夠多了——他收穫的將是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同銀行經理告了別,走到外面陽光刺目的街頭上。他把遮陽帽拿在手裡,讓太陽筆直地射在自己稀疏、花白的頭髮上。從銀行到警察局,一路上他一直把自己獻給懲罰,但是懲罰並未落到他的頭上。最近三個星期以來他一直覺得受到上帝譴責的人一定是某一類特殊的人,這些人就像是那些被貿易公司選定派往氣候惡劣的外國去工作的年輕人一樣,與一般的同僚不同,他們被儲放到一邊,不需要做日常煩瑣事務,他們被安排在特別的辦公桌後面,處處受到精心照顧,目的只有一個——為了以後再讓他們去倒大黴。他自己也是一樣,在當前這一段日子裡,什麼問題也不會發生。太陽不會把他曬暈,殖民廳廳長請他吃飯……他感到災禍已經把他拋棄了。

專員說:“進來,斯考比,我有一個好訊息要告訴你。”斯考比準備好再被不幸拋棄一次。

“貝克爾不來這裡了,他們要他去巴勒斯坦。他們最後還是決定讓正確的人選接替我的位置。”斯考比在窗臺上坐下,望著自己的手在膝蓋上瑟瑟發抖。他想:這麼說這一切本來都不必要啊!如果露易絲留下不走,我就絕對不會愛上海倫;尤塞夫就絕對不會訛詐我;我就絕對不會做出那一絕望的行動來。我將還是我——還是十五年日記裡記載的我,而不是這樣一個破碎的鑄模。但是,當然了,他又對自己說,我現在所以走運正是因為我幹了這些事。我已經是魔鬼黨羽中的一名成員了。魔鬼在這個世界上對自己人是很體貼的。從現在起,我還會從一個可詛咒的勝利走向另一個可詛咒的勝利,他心緒惡劣地想。

“我想,賴特上校的話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對你的印象很好,斯考比。”

“這件事來得太晚了,專員。”

“為什麼太晚了?”

“我年紀太大了,擔任不了這個工作了。這個位置需要一個年紀更輕的人。”

“胡說,你才五十歲。”

“我的健康狀況不太好。”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我今天在銀行還告訴羅賓遜這件事。我胸口常常犯痛,睡眠很不好。”他說得很快,用手在膝蓋上打著拍子,“羅賓遜極力推薦特拉威斯。特拉威斯醫生好像手到病除,一下子就把他的病治好了。”

“可憐的羅賓遜。”

“為什麼?”

“他只有兩年的活頭了。這是我私下對你說,斯考比。”

人是永遠不會停止叫別人驚訝的;治好了羅賓遜的假想病痛,戒除了他愛讀醫學書的癖好和每天從牆壁走向牆壁的活動的原來是死刑的宣判。斯考比想,我想這就是知道了最壞情況的結果吧!當一個人已經陷入最惡劣的處境,別無他路好走時,反而像獲得了寧靜。他想象著羅賓遜如何向桌子對面他孤單的伴侶談話的情形。“我希望我們都能這樣平靜地死去,”斯考比說,“他要回國嗎?”

“我想他回不去。多半他不久就要進阿基爾醫院了。”

斯考比想:我多麼希望剛才我能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啊!羅賓遜展示給我的是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令人羨慕的財富——高高興興地迎接死亡。在這段任期內,死亡的比例多麼高啊——也許,如果確切數起來,再想到歐洲發生的那些事,並不算太高。第一個是佩倍爾頓,其次是彭德的那個孩子,現在又是羅賓遜……不,並不算多——當然了,他並沒有把那些在軍醫院裡死於黑水病的人計算在內。

“情況就是這樣。”專員說,“你這次任期滿了以後就要當專員了,你的妻子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對她的高興一定要耐心點兒,斯考比想,絕對不能生氣。我是有罪的人,我沒有權利挑剔別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生她的氣。他說:“我要回家去了。”

阿里正站在他的汽車旁邊同另一個小廝說話;這個人看見斯考比走來,就悄悄地溜走了。“那是誰,阿里?”

“我弟弟,老爺。”阿里說。

“我不認識他,是嗎?同一個母親的?”

“不是,老爺,同一個父親。”

“他做什麼事?”阿里只顧搖動汽車起動柄,汗珠從臉上一個勁地往下落,什麼也沒有說。

“他給誰幹活兒,阿里?”

“什麼,老爺?”

“我說他給誰幹活兒?”

“給威爾遜先生,老爺。”

發動機啟動了,阿里爬進汽車後邊的坐位上。“他求你做過什麼嗎,阿里?我的意思是說,他求沒求過你把我的事告訴他——給你錢?”在反光鏡裡他看到阿里的臉一點兒表情也沒有,顯出一副固執相,像石塊嶙峋、緊緊封鎖的一個巖穴。“沒有,老爺。”

“很多人對我感興趣,出很多錢瞭解我的情況。他們認為我是壞人,阿里。”

阿里說:“我是你的傭人。”他從鏡子裡回過來凝視著斯考比。斯考比覺得欺騙的特質之一就是失去對別人的信任。如果我能夠說瞎話、出賣人,為什麼別人就不能說瞎話、出賣我呢?會不會有很多人拿我的誠實賭博而輸掉他們的賭注呢?為什麼我要輸掉押在阿里身上的賭注呢?我還沒有被抓住,他也沒有被抓住,只不過如此而已。他感到一陣可怕的沮喪,沉重地把他的腦袋壓到方向盤上。他想:我知道阿里是誠實的,十五年來我一直知道他是誠實的,我只不過是在謊言地帶中試圖找一個同伴而已。下一階段會不會就是去收買別的人呢?

他們回去的時候,露易絲沒在家,可能有人來接她出去了,也許是到海濱去了。她沒有想到斯考比會在日落以前回來。他給她寫了一個條子:給海倫去送幾件傢俱。很快就回來。有好訊息告訴你。然後他一個人開著車,穿過中午荒涼、空曠的馬路,駛向那排尼森市住房。他在路上看到的只是幾隻禿鷲聚在路邊一隻死雞周圍,它們那老人似的脖子探在腐屍上面,翅膀像破傘一樣向這邊、那邊翹著。

“我又給你帶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你的傭人在家嗎?”

“沒有,去市場了。”

他們現在見面時只是像兄妹那樣,規規矩矩地接過吻。一旦出了紕漏,私通就成為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同友誼沒有什麼兩樣了。火焰已經燎了他們一下,現在越過這塊燒焦的空地繼續向別處蔓延;在這塊燃燒過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剩下,只有一種責任感和一種孤獨感。除非光著腳踩在上面,才能感到草灰的灼熱。斯考比說:“我打攪你吃午飯了。”

“啊,沒有。我差不多已經吃完了。你要不要嚐點兒水果色拉?”

“你該有一張新桌子了,這張桌子腿鬆動了。”他說,“他們最後還是要我當專員了。”

“你的妻子這回可高興了。”海倫說。

“對我來說這真是無所謂的事。”

“啊,當然也很重要了。”她的駁斥脫口而出。這是她的另一個慣例——只有她一個人在受煎熬。他會像科利奧蘭納斯[79]一樣,很久很久不肯出示他受到的創傷,但遲早他還是不得不這樣做。那時他就會像演戲似的把自己的痛苦描述一番,直到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的話不夠真實為止。他有時會想:也許歸根結底她是對的;也許我並沒有痛苦。海倫說:“專員當然是不允許被人懷疑的,同愷撒[80]一樣,對不對?”(她的話同她的拼法一樣,都不很準確。)“我想,這就是我們倆事情的結束吧。”

“你知道咱們倆的事是不會結束的。”

“啊,但是專員可不能讓一個情婦偷偷摸摸地藏在一所尼森式活動房子裡啊!”她這句話的辛辣在於用了“偷偷摸摸”這個詞,但是他還記得她給他寫的那封信,答應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叫他或留或棄隨意處置自己,他又怎能對她有一點兒怨懟呢?一個人是不能永遠英勇豪邁的,就是那些已經把一切奉獻出去的人——為了上帝或是為了愛情——有時在思想裡也想把捨棄的東西重新拿回來。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不是還有那麼多人無論在多麼衝動的情況下也做不出英勇行為來嗎?值得看重的還是行動啊。斯考比說:“如果當專員還保不住你,我就不要當專員了吧。”

“別說傻話了。”她裝作很講道理的樣子說。斯考比知道這天是她情緒惡劣的日子。“說到底,我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我得到的很多。”他說。他自己問自己:這又是為了安慰人的一句謊話嗎?最近這些天,他說了那麼多謊話,以致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謊自己都記不住了。

“也許每隔一天你能偷偷溜出來一兩個小時。過夜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絕望地說:“噢,我有我的計劃。”

“什麼計劃?”

他說:“現在還不成型。”

她搜腸刮肚地用盡一切她想到的刻毒話說:“好吧,那就早一點兒叫我知道吧。我的意思是,我好同你配合。”

“我親愛的,我到這裡來不是要同你吵嘴的。”

“我有時候很你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就拿今天來說吧,我是給你送傢俱來的。”

“啊,是這樣的,送傢俱。”

“我的車子在這裡。讓我送你到海濱去吧。”

“啊,咱們不能讓別人看見在一起啊。”

“別瞎說了。露易絲也在那裡呢,我想。”

“看在上帝的份上,”海倫說,“別讓我見到那位神氣十足的女人吧。”

“那麼好吧。我帶你去兜兜風吧。”

“兜風更安全些,是不是?”

斯考比扶著她的肩膀說:“我不是永遠想到安全的。”

“我認為你是的。”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抵抗力崩潰了,他對她大聲喊著:“犧牲不完全是你這一方面的。”他懷著絕望的情緒,看著一場風波從遠處向他們兩人一步步逼近,彷彿是大雨前的一陣龍捲風,旋轉著的黑色風柱轉眼間就要把整個天空遮蓋住。

“當然工作要受到點兒犧牲。”她用孩子似的諷刺口吻說,“要零零碎碎地擠出這麼多時間來。”

“我已經不抱希望了。”他說。

“你是什麼意思?”

“我對將來不抱希望了。我已經讓自己下地獄了。”

“別演這出鬧劇了,”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不管怎麼說,你剛才還同我說過你的將來——快當專員了。”

“我說的是真正的將來——永恆的將來。”

她說:“如果我討厭什麼,那就是你的宗教信仰。我想這是因為你的老婆是個虔誠的教徒。真是虛偽透了。如果你真正相信,你就不會到這裡來了。”

“但是我的確相信,而且我也來了。”他惶惑地說,“我也不能解釋,但是我就是這樣做了。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當蘭克神父舉著聖體走到下面欄杆前邊的時候……”

海倫滿懷輕蔑地不耐煩地喊起來:“這些事你從前早就對我說過。你不過是想把我鎮住。你不相信地獄,就像我不相信一樣。”

他拉起她的手腕,狠狠地握在自己手裡。他說:“這樣你就掙不脫了。我相信的,我告訴你。我相信我要永世沉淪到地獄裡——除非有奇蹟發生。我是一個警察。我不會胡說的。我做的事遠遠比謀殺還要嚴重——謀殺不過是一次行動,打一棍子、捅一刀,或者開一槍,事情幹了也就完了,但是我卻不管走到哪裡都帶著我的墮落,就好像胃上的黏膜,永遠也擺脫不掉。”他把她的手腕鬆開,像是兩顆什麼種子似的往石板地上一摔,“不要假裝沒有見到過我的愛情吧。”

“對你妻子的愛情,你是說。你害怕被她發現。”

他胸中的怒氣已經枯竭了。他說:“對你們兩個人的愛情。如果只對她一個人,解決的辦法就很直截了當了。”他用手捂著眼睛,感到又一陣怒氣往上撞。他說:“我看不到別人的痛苦,可是我卻總是引起人們的痛苦。我要逃開,要逃開。”

“逃到哪去?”

歇斯底里和怒氣減退了,詭詐像一隻雜種小狗似的又跨進門檻來。他說:“噢,我只不過是想去休休假。”接著,他又加了一句,“我睡眠很不好,胸口有時候疼得很奇怪。”

“親愛的,你病了嗎?”旋風柱沿著它的軌道飛馳過去,暴風雨現在正在襲擊著另外一些人;它已經越過他們兩個人了。海倫說:“親愛的,我的脾氣太壞了。我對什麼都感到厭膩,心裡煩得要命——其實一點兒也沒有什麼。你去看醫生了嗎?”

“等我有了時間,我會馬上到阿基爾醫院找特拉威斯醫生看看。”

“大家都說塞克醫生更好。”

“不,我不想找塞克醫生。”當怒氣和歇斯底里過去以後,他眼睛裡的海倫又和頭一天晚上響警報的時候一模一樣了。他想,啊,上帝,我不能離開她,也離不開露易絲。你不像她們兩人那樣需要我,你有你的虔誠信徒、你的聖人和所有在天國裡同你在一起的人。你可以不需要我。他說:“我現在帶你去兜兜風吧。這對咱們兩人都有好處。”

在幽暗的汽車房裡,他又握住她的手,吻她。他說:“這裡沒有窺視的眼睛……威爾遜看不到我們。哈里斯也沒有盯著我們。尤塞夫的傭人……”

“我親愛的,如果你覺得對你有好處的話,我明天就離開你。”

“對我沒有好處,”他說,“你還記得我給你寫過一封信——後來弄丟了。我盡我的力量把一切都寫下來了,清清楚楚,白紙黑字地寫著,為的是告訴你我不再謹慎小心了。我在信裡說,我愛你甚於愛我的妻子……”他躊躇了一會兒,“甚於愛上帝。”說到這裡時,他聽到自己肩膀後面,汽車旁邊,有人出氣的聲音。他厲聲問道:“誰?”

“怎麼回事,親愛的?”

“這裡有人,”他繞到汽車的另一面,厲聲吆喝說,“誰在這兒?出來!”

“是阿里。”海倫說。

“太太讓我來的。”阿里說,“我在這兒等著老爺,想告訴你太太回來了。”他躲在黑影裡,幾乎分辨不出來。

“你幹嗎躲在這兒?”

“我的腦袋疼,”阿里說,“我睡著了,睡了一小覺,一小覺。”

“別嚇唬他,”海倫說,“他說的是實話。”

“回家去吧,阿里,”斯考比吩咐道,“去告訴太太我馬上就回去。”他看著阿里躡著腳走到外邊一座座尼森式房屋當中的陽光裡,頭也沒有回一下。

“別去想他了,”海倫說,“他什麼也不懂。”

“阿里在我這裡已經待了十五年了。”斯考比說。這是十五年來阿里第一次在他面前顯得做了虧心事。斯考比想起佩倍爾頓自殺時候的事,阿里如何在顛簸的汽車裡扶著自己喝茶,接著他又想起威爾遜的小傭人在警察局門前貼著牆溜走的事。

“阿里還是信得過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斯考比說,“我已經失去了信任人的本領了。”

露易絲在樓上睡覺。斯考比坐在桌子前邊,日記在面前攤著。在10月31日這一日期下面他已經做了這樣的記載:專員今晨通知我接替他職務一事。給海·羅送去幾件傢俱。露易絲知道我晉級的訊息,非常高興。另外這一種生活——沒有遮掩的,不受干擾的,由事實構成的——像羅馬式建築的基礎一樣佇立在他的手下。這本是他應該過的一種生活;誰讀了他的日記也不會想到汽車房裡的那一曖昧的、丟臉的場面,他和葡萄牙船長的密談,露易絲誤打誤撞地道出的痛苦的事實,海倫對他弄虛作假的譴責……他想:本來該是這樣的啊。我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不應該再陷入強烈的感情中了;我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不應該再做欺騙人的事了。說謊是年輕人的事,他們還可以過一輩子真實的生活,醫治自己的謊言。他看了看錶:十一點四十五分。他繼續在日記上寫道:下午兩點氣溫九十二華氏度。壁虎在牆上噗地一跳,小嘴巴咬住一隻飛蛾。室外不知什麼東西在搔門,是一隻野狗嗎?他又把筆放下來,孤寂像一個來客在他的桌子對面坐下來。他的妻子就睡在樓上,他的情婦在離他不到五百碼遠的小山上,按道理他不該感到孤寂,但是孤寂偏偏像是個不需要開口的來客似的坐在對面陪著他。他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這樣孤單、淒涼。

現在他對任何人都不能講實話了。有一些事不能讓專員知道,也有一些事不能讓露易絲知道,甚至他能夠對海倫講的話也只限於一定範圍;他既然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痛苦已經做出那麼大的犧牲,又何必給別人增添一些無謂的苦惱呢?至於上帝,他只能像對敵人一樣的對他講話——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嫌怨。他把手在桌子上擺動了一下,孤寂彷彿也在擺動自己的手,指尖和他的指尖碰到了一起。“我和你在一起,”他的孤寂對他說,“我和你在一起。”他忽然想到,如果別的人知道事實真相的話,可能還會嫉妒他的:巴格斯特會為了海倫嫉妒他,威爾遜可能會為了露易絲嫉妒他。這個老傢伙不聲不響地什麼都幹出來了,弗萊賽爾也許會舔舔嘴唇驚叫一聲。“他們或許認為,”他感到吃驚地想,“我從中得到不少好處。”但是他卻覺得不可能有人比他得到的東西更少了。他甚至無法憐憫自己,因為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自己犯了什麼樣的罪。他感到自己已經被流放到沙漠的深處,連面板都已經變成黃沙一般的顏色了。

房門在他背後發出一聲吱溜的輕響,斯考比並沒有轉動身軀。他想,密探已經溜進屋裡來了。是威爾遜、哈里斯、佩倍爾頓的小傭人、阿里……還是別的什麼人?“老爺。”一個聲音低低叫了一下,赤裸的腳掌輕輕拍打在水泥地上。

“什麼人?”斯考比沒有回頭問道。一隻粉紅色的手掌把一個小紙團扔在桌子上,接著就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那個聲音又說:“尤塞夫叫我悄悄來,不叫人看到我。”

“尤塞夫要做什麼?”

“他送給您禮物——小小的禮物。”門又關上了,寂靜重新回到房子裡來了。孤寂開口說:“咱倆把這個紙包開啟吧,你和我。”

斯考比把紙團拿起來。紙團很輕,但是裡面包著一個很小的硬東西。最初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他以為是一粒小石子,放在紙裡面為了給紙團一點兒重量。他在紙上找尋字跡,那當然是沒有的;尤塞夫能夠相信什麼人,請他替自己寫字呢?但是馬上斯考比就知道那是什麼了——一顆鑽石,一顆裝飾用的鑽石。斯考比對鑽石是個外行,但是他猜想這顆鑽石至少抵得上他欠尤塞夫的全部債務。很可能尤塞夫得到訊息說,他從希望號送走的鑽石已經安全達到目的地了。這粒鑽石是為了表示感謝,不是賄賂,尤塞夫會用一隻肥胖的手按著他那誠摯的好像袒露在外面的心這樣解釋說。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阿里揪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出現在門口。他說:“這個小門德狗崽子賊頭賊腦地到處轉。他要撬門。”

“你是什麼人?”斯考比說。

阿里揪著的那個孩子又氣又怕地喊叫起來:“我是尤塞夫的聽差,我給老爺送信來的。”他指了指桌子,鑽石就放在桌上的紙團上。阿里的眼睛隨著小孩的手望到桌子上。斯考比對孤寂說:“咱們倆得趕快想個主意。”他轉過來對那個孩子說:“你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來,為什麼不敲門,為什麼像個小偷似的溜進來?”

小孩生著所有門德族人都有的瘦小的身體、憂鬱的目光和暗淡的眼睛。他說:“我不是賊。”他只是把“我”這個字略微說得重了一些,所以他很可能並不是個蠻不講理的孩子。他又接著說:“老爺叫我悄悄送來。”

斯考比說:“把這個拿回去,給尤塞夫,告訴他我要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弄到這樣的鑽石的。我想這是他偷來的,我馬上就會查清楚的。去吧。拿著它。阿里,把他弄走。”阿里把這個孩子推到門外邊,斯考比聽到他們在院子裡小徑上的橐橐的腳步聲。他們是在小聲說話嗎?他走到門邊,在他們後邊喊:“告訴尤塞夫,我過一兩天晚上去找他,我要好好地同他談談這件事。”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心想:阿里知道了多少事啊!他覺得自己對阿里的猜疑又像熱病一樣隨著血液在身體裡流動。他有力量把我毀掉,他想,他有力量把她倆毀掉。

斯考比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從冰箱裡取出一瓶蘇打水。露易絲在樓上叫:“亨利。”

“幹什麼,親愛的?”

“有十二點了嗎?”

“快了,我想。”

“過了十二點你就別喝酒了,好不好?你記得明天咱們要做什麼嗎?”他一邊把酒喝乾一邊想:他當然記得,明天是11月1日——諸聖節,是萬靈節前夕。從威士忌表層上飄浮過去的是什麼幽靈啊?“你要去領聖體,是不是,親愛的?”他疲憊不堪地想:今後這種事永遠也沒有完了,為什麼我要現在畫一條線呢?我不妨繼續使自己墮落下去,直到最後。孤寂是他的威士忌唯一能招引來的鬼魂;孤寂坐在他桌子對面朝他頷首,從他的杯子裡啜了一口酒。“下一次,”孤寂告訴他,“該是聖誕節了——午夜彌撒——你知道,下一次你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了,那天夜裡你找什麼藉口也不頂用了。在那以後——”一長串節日,春季和夏季的早彌撒,像一幅萬年曆一樣無限地展開。在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幅圖畫: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因為受到雨點一樣的暴打而雙目緊閉——上帝的被打得暈眩的頭來回擺動著。

“你去嗎,蒂奇?”他覺得露易絲的喊聲突然流露出某種憂慮,好像猜疑又在她耳邊悄悄地講了些什麼似的。他又在想:阿里真的信得過嗎?所有那些殖民地商人和靠國內匯款過活的僑民的聰明世故也開始告訴他:“永遠不要相信黑人,到頭來他們會把你出賣了。我的傭人已經使用了十五年……”所有猜疑的鬼魂在萬靈節前夜都遊蕩出來,聚攏在他的酒杯周圍。

“去呀,親愛的,我去。”

“你只要說一句話,”他對上帝說,“於是無數天使……”他用他那戴著戒指的手在上帝眼睛下面打了一拳,眼看著青腫的面板綻裂開來。他想:“到了聖誕節,再來一次。”他要把聖嬰的頭按在馬廄的汙穢裡。他向樓上喊:“你說什麼,親愛的?”

“啊,我在說咱們有好幾件事明天要慶賀一下。咱們又團聚了、你升了專員……生活是多麼歡樂啊,蒂奇。”這就是我的酬報,他賭氣似的對孤寂說,把威士忌灑了一桌子。他挑逗幽靈們,要使它們使出全部本領來,他要看著上帝流血。

他知道,雖然夜已經很深,尤塞夫這時還正在碼頭邊上他的一處賬房裡算賬。這座白顏色的兩層小樓佇立在非洲大陸邊上一座木頭碼頭旁邊,軍用汽油庫過去不遠的地方。對著陸地一面,窗戶沒有遮嚴,從窗簾下面露出一道燈光來。斯考比在板條包裝箱中間穿行著,一個警察迎面過來給他敬了個禮。“平安無事嗎,班長?”

“平安無事,長官。”

“你在克魯鎮頭上巡邏過了嗎?”

“是的,長官。一切都很平靜,長官。”從警察的過分流利的回答裡,斯考比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

“碼頭耗子露頭了嗎?”

“沒有,長官。安靜得像墳墓一樣。”從這句陳腐的比喻可以知道,這個警察曾在教會學校念過書。

“好吧,晚安。”

“晚安,長官。”

斯考比繼續往前走。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和尤塞夫見面了——從尤塞夫用信來訛詐他的那個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見到過,現在他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很想同這個折磨著他的人見上一面。迎面這座白色小樓房對他有一股吸引力,彷彿躲藏在裡面的是他的唯一的夥伴,是他唯一信得過的人。至少這個訛詐過他的人比別人更加了解他,他可以坐在這個荒唐可笑的大胖子對面把所有真實想法都告訴他。在這個謊言的新天地裡,他的訛詐者是個老內行,他條條路徑都熟悉,他可以給你出主意,甚至還可以幫個忙……威爾遜從木箱堆的拐角處走過來。斯考比的手電筒照在他的臉上像是照在一張地圖上。

“啊,威爾遜,”斯考比說,“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

“沒有。”威爾遜說。斯考比不安地想:他是多麼恨我呀。

“你弄到碼頭通行證了嗎?”

“弄到了。”

“別走近克魯鎮。一個人到那邊去不安全。鼻子不出血了嗎?”

“不出了。”威爾遜說。他一點兒也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看來他有一種習慣,總是擋著別人的路,他是一個需要別人繞道而行的人。

“好吧,我得向你說晚安了,威爾遜。到我家去吧,什麼時候都可以。露易絲……”

威爾遜說:“我愛她,斯考比。”

“我想你是愛她的。”斯考比說,“她很喜歡你,威爾遜。”

“我愛她。”威爾遜重複了一句,他拉了拉蓋在板條箱上的苫布說,“你不懂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愛。你什麼人都不愛,只愛你自己,只愛你那卑鄙齷齪的自己。”

“你的神經太緊張了,這都是氣候的緣故。快回去歇著吧。”

“如果你愛她的話,就做不出你現在做的事來了。”越過黑乎乎的潮水,從一條望不見的船上傳來留聲機放出的令人心酸的流行小調。值勤警察在查問看守人。有人回答口令。斯考比把手裡的電筒放低,直到電筒的光束只照著威爾遜的防蚊靴。斯考比說:“愛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威爾遜。你詩讀得太多了。”

“如果我把什麼事都告訴她——把你同羅爾特太太的事,你怎麼辦呢?”

“但是你已經告訴她了,威爾遜,把你信以為真的事都告訴她了。可是她還是寧可相信我的話。”

“有一天我會把你毀掉的,斯考比。”

“這對露易絲有好處嗎?”

“我可以使她幸福。”威爾遜說,他一點兒也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的帶著哭腔的語調把斯考比帶到十五年以前,那時,這個站在大海邊上、在海水吮咂碼頭木板的嘈雜細語中同威爾遜談話的滿身汙垢的老頭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他用溫和的語調說:“你會這樣做的。我知道你會的。也許……”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本來預備怎樣把這句話說完,不知道他心裡曾經掠過一個什麼可以安慰威爾遜的模糊的閃念。相反,看著這個站在板條箱旁邊的既無知又知道那麼多內情的人,這個一腦子浪漫主義的長腿細胳膊的青年,他又不由得一陣怒氣往上撞。他說:“順便說一句,我希望你別再偵查我的行蹤了。”

“這是我的工作。”威爾遜坦白承認說,他的兩隻腳在手電筒的光亮裡來回挪動著。

“你偵查到的事一點兒也不重要。”他把威爾遜扔在汽油桶旁邊,向前走去。當他走上尤塞夫的賬房的臺階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在威爾遜站的地方他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一個滿懷仇恨盯著他的黑影。這個人回家去馬上會寫一份報告:“十一點二十五分,我看到斯考比少校顯然根據預先約定走向……”

斯考比在門上敲了一下,徑直走進尤塞夫待的一間房子。尤塞夫雙腿搭在桌上,正半躺半坐地仰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向一個黑人職員口述賬目。“火柴盒圖案的五百匹,水桶和沙子圖案的七百五十匹,撲克牌點子人造絲六百匹——”他並沒有打斷自己的口述,只是懷著希望與憂慮抬頭望著斯考比,直到把一段賬目說完,他才大聲吆喝他的賬房說:“走吧。過一會兒再來。告訴我的聽差說我現在不會客。”他把腿從桌子上拿下來,站起身,伸出一隻鬆軟的大手:“歡迎你,斯考比少校。”他又把手放下來,像甩掉一塊用不到的布料,“這是你第一次光臨我的賬房,斯考比少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要到你這兒來,尤塞夫。”

“咱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尤塞夫坐下來,一顆大腦袋倦怠地託在手掌上,好像託的是一隻大盤子,“對於不同的人時間過得也不一樣:有的人覺得過得快,有的人覺得過得慢。這要看他們對於友誼的看法。”

“也許敘利亞又有一首詩講到這個吧。”

“有的,斯考比少校。”他熱情地說。

“你該同威爾遜交朋友,不該同我,尤塞夫。威爾遜喜歡詩。我的腦子只有散句,非常平凡。”

“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我不反對。”他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下,兩人中間擺著那隻永遠無法逃避的藍色蘇打水瓶。

“斯考比太太身體好嗎?”

“你送給我那顆鑽石做什麼,尤塞夫?”

“我欠著你的情,斯考比少校。”

“啊,沒有,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了,你給我那張紙已經把什麼都還清了。”

“我一直不願意這麼想那件事,我總是想把它忘掉。我對自己說,那是真正的友誼——從根本上講,那是友誼。”

“自己撒謊騙自己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尤塞夫。謊話太容易被看穿。”

“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多和你見幾次面,我就會變成一個好人了。”蘇打水在杯子裡發出噝噝的聲音來,尤塞夫貪婪地喝著酒。他說:“我的心可以感覺出來,斯考比少校,你很煩悶、憂鬱……我一直在盼望,你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的時候,就來找我。”

斯考比說:“我過去總是覺得這個想法可笑……我會到你這裡來。”

“我們敘利亞有一個故事講到獅子和老鼠……”

“這個故事我們也有,尤塞夫,但是我從來沒想過你是老鼠,我也不是獅子,絕不是獅子。”

“讓你心煩的是羅爾特太太的事,還有你太太,是不是,斯考比少校?”

“是這樣的。”

“這件事你對我用不著不好意思,斯考比少校。我這一輩子有過不少女人的麻煩事。現在麻煩少多了,因為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對付了。對付的法子就是什麼都不要認真,斯考比少校。你對她們哪個人都說:‘對我這是無所謂的事。我愛同誰睡覺就同誰睡覺。你願意同我在一起也好,願意走開也好,對我都無所謂。’她們總是同我待下去,斯考比少校。”他對著酒杯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希望她們離開我。”

“為了不讓我妻子知道這件事,我走得已經夠遠了,尤塞夫。”

“我知道你走了多遠,斯考比少校。”

“可是我還沒有走到頭。鑽石的事比起這個來只是小事一樁……”

“是嗎?”

“你是不會懂的。不管怎麼說,現在又有一個人知道了——阿里。”

“但是你是信任阿里的,不是嗎?”

“我想我信任阿里,但是他也知道你了。昨天夜裡他走進我的屋子,看見那顆鑽石了。你的小聽差太不小心了。”

擺在桌面上的一隻寬大的手掌動了一下。“我的聽差,我馬上就管教管教他。”

“阿里的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威爾遜的傭人,他們常常碰頭。”

“這可不是件好事。”尤塞夫說。

斯考比已經把自己心裡的事都說出來了——除了那件最壞的。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生平第一次把一個重擔卸給了別人。背起這個重擔的是尤塞夫——顯然他正在擔著它。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肥胖的腰身挪動到窗戶前邊,凝視著綠色的遮光窗簾,好像在欣賞一幅風景畫。他把一隻手舉到嘴邊,開始嗑指甲——喀吧,喀吧,喀吧,他一個又一個把指甲咬斷。一隻手上的指甲咬完,他又開始咬另一隻手。“我認為實在用不著為這件事擔心。”斯考比說。他感到非常不安,彷彿無意中起動了一臺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強大機器似的。

“不能相信人是一件糟糕的事,”尤塞夫說,“一個人非僱用信得過的傭人不可。你要多知道一些他們的事,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事。”看來,這就是尤塞夫對信任的見解。斯考比說:“我過去一直認為他靠得住。”

尤塞夫打量了一下自己修剪過的手指甲,最後又咬了一口。他說:“別發愁。我不能看著你發愁。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斯考比少校。我會替你弄清楚阿里是不是可靠的。”他自告奮勇要做的事叫斯考比聽了感到吃驚。“我會把您的事料理好。”

“你怎麼能料理我的事呢?”我並沒有生氣,他帶著些厭倦,又有些驚奇地想,我正在被別人照料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像嬰兒被人照拂似的輕鬆的感覺。

“你什麼問題都不要問,斯考比少校。這一次你把什麼事都交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麼辦。”尤塞夫離開窗子,把臉轉向斯考比。他的兩隻眼睛像關著的望遠鏡頭一樣迷茫和呆痴。他舉起一隻潮乎乎的大手,做了個託兒所阿姨撫慰孩子的手勢說:“你只要給阿里寫個條子就成了,斯考比少校。你叫他到我這裡來一下,我同他談一談。我叫我的小聽差把條子給他送去。”

“阿里不認識字啊。”

“那不要緊。你可以讓我的聽差帶上你身邊的一件信物,叫阿里知道是你叫他去的。比如說,你的印章戒指。”

“你準備怎麼做呢,尤塞夫?”

“我準備幫助你,斯考比少校。沒有別的,就是幫助你。”斯考比不太情願地從手指上慢慢地往下褪戒指。他說:“他已經跟了我十五年了。在這以前,我一直都很信任他。”

“你會看到的,”尤塞夫說,“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他伸出手來準備取斯考比的戒指,他們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好像兩個同謀犯在擊掌盟誓。“我只同他談幾句話。”

“戒指取不下來。”斯考比說,他非常不願意做這件事,“再說,也用不著拿什麼戒指。只要你的傭人告訴他我叫他來,他就會來的。”

“我想他不會來的。他們這些人晚上不願意到碼頭附近來。”

“他不會遇到什麼事的。又不是他一個人,你的傭人會同他一起來的。”

“當然了,當然了。但是我還是認為,如果你給他一件什麼東西看看——這又不是什麼圈套。尤塞夫的聽差同尤塞夫本人一樣不敢叫人相信,你知道。”

“那麼就叫他明天來吧。”

“最好今天晚上。”尤塞夫說。

斯考比摸了摸自己的衣袋,他的指甲嘩啦一下碰到那串斷了線的念珠。他說:“讓他拿這個去吧,可是用不著這樣……”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尤塞夫的毫無表情的眼睛。

“謝謝你,”尤塞夫說,“這件東西正合適。”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說,“你在這裡用不著客氣,斯考比少校。給自己再倒杯酒。我得囑咐我的傭人一些話……”

尤塞夫很久沒有回來。斯考比斟上了第三杯威士忌。因為這間狹小的賬房非常悶,他先把電燈關上,然後把對著海面的窗簾開啟,讓海灣吹來的一點點兒氣流能夠透進來。月亮正在升起,海軍倉庫船像一團灰色冰塊,閃閃發亮。他心神不寧地走到另一面窗戶前邊。這扇窗戶對著碼頭區土著人的棚戶和廢料堆,他看見尤塞夫的職員正從那邊走回來。他想,如果尤塞夫手下的職員敢一個人穿行在這一地區,尤塞夫一定能控制住這一帶的碼頭耗子。我是尋求幫助來的,他對自己說,我得到了別人的照料,但是別人怎樣照料我,我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一天是萬聖節,斯考比想起他如何機械地、幾乎既無恐懼又無羞愧地第二次跪在欄杆前邊看著神父走來。甚至下地獄的懲罰也可以變得像生活中一個習慣那樣無關緊要。他想:我的心腸已經變硬了。他彷彿看到從海濱拾到的變成化石的貝殼,像動脈一樣的石質的回紋。可能毆打上帝的次數太多了一點兒,在那以後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腐爛得非常厲害,用不著再為它操心了。上帝被存放在他的身體裡,而他的身體就從那一粒種子逐漸向外潰爛。

“太熱了吧?”尤塞夫的聲音說,“別開燈了。朋友在身邊的時候,黑暗是仁慈的。”

“你這麼半天才回來。”

尤塞夫的答話聽得出是在故意閃爍其詞:“有不少事得安排好。”斯考比覺得如果現在不問清楚尤塞夫的計劃,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他那種由於腐爛感而產生的疲憊和厭倦卻讓他懶得多費唇舌了。“是的,太熱了。”他說,“讓咱們看看有沒有一點兒穿堂風。”說著,他把對著碼頭的窗子開啟了,“不知道威爾遜回家去沒有。”

“威爾遜?”

“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他正看著呢。”

“你一定不要擔心了,斯考比少校。我想我會叫你的傭人變得非常可靠的。”

斯考比抱著希望和寬慰的心情說:“你是說你拿到他的什麼把柄了嗎?”

“你什麼都別問。你會看到的。”希望和寬慰在斯考比心裡又都枯萎了。他說:“尤塞夫,我必須得知道……”但是尤塞夫打斷他的話頭說:“我一直盼望著有這麼一個晚上,身邊擺著兩杯酒,在黑燈影裡從從容容地和你談論一些重要的事,斯考比少校。談論上帝、家庭、詩歌。我非常崇拜莎士比亞。皇家裝備部隊有幾個很出色的演員,他們讓我懂得了欣賞英國文學的珍寶。莎士比亞簡直讓我入迷了。有時候我甚至想,為了莎士比亞我應該學會閱讀。可是我年紀太大了,學不會了,而且我還怕把記憶力弄壞,這對我做生意就太糟了。雖然我活著不是為了做生意,但是我卻必須靠做生意活著。我有那麼多事情想同你談。我很願意聽聽你的人生哲學。”

“我沒有人生哲學。”

“就像你走在森林裡,手裡握著一塊棉布。”

“我已經迷途了。”

“沒有人同你一樣,斯考比少校。我對你的性格佩服得不得了。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我從來不是,尤塞夫。我只不過是不瞭解我自己罷了。你知道,有一個諺語說:終結就是開始。當我出生的時候,我正坐在這裡同你喝威士忌,我知道……”

“知道什麼,斯考比少校?”

斯考比把杯子裡的酒喝乾,說:“你的傭人現在一定已經到了我的家了。”

“他有一輛腳踏車。”

“那他們現在該往回走了。”

“不要性急。也許咱們要等很長時間,斯考比少校。你知道傭人是怎麼回事。”

“我想我是知道的。”他發現自己的左手在桌子上不住地抖動,他把手拿下來,夾在兩個膝蓋中間,不讓它再顫抖。他想起了沿著邊界線的長途巡邏,在森林中樹蔭下吃過的無數次飯,阿里用一箇舊沙丁魚罐頭煮的東西;他又回憶起最後乘車去班巴的事——在擺渡口等渡船,自己害熱病,阿里寸步不離地服侍自己。他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害病了吧?我可能在發燒。我馬上就會從噩夢裡醒過來的。半年來經歷過的事——在尼森式活動房屋裡度過的第一夜,那封過分暴露的信,偷遞到船上去的鑽石,一次又一次的謊言,為了使一個女人心安而領的聖體——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彷彿是一盞煤油燈投射到床上的憧憧黑影。他對自己說:我醒過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防空警報器的尖嘯,正像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搖了搖頭,又回到現實世界裡;他看見尤塞夫正坐在桌子對面的暗影裡,感覺到嘴裡威士忌酒的餘味,知道一切還都是老樣子。他疲倦地說:“他們現在該回來了。”

尤塞夫說:“你知道這些小當差的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一聽到警報就嚇破了膽,趕快躲避起來。咱們還得坐在這兒聊天,斯考比少校。對我說來這是個好機會。我希望天永遠也別亮。”

“天亮?我可不能等阿里一直等到天亮。”

“說不定他害怕了。他也可能知道你發現了他的秘密,逃走了。這些黑人有的時候也會逃回到叢林裡去的。”

“你真是想入非非了,尤塞夫。”

“再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好吧,好吧。”他想:我是不是酗起酒來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固定的形體了,沒有人能夠觸到他,說:這是斯考比。

“斯考比少校,外邊都傳說,還是有人主持公道,你快當專員了。”

斯考比謹慎地說:“我想這件事不會實現的。”

“我剛才只是想告訴你,斯考比少校,你不要擔心我會怎麼樣,我只是希望你好,別的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從你的生活裡走掉,斯考比少校。我不會成為你的一個包袱。今天晚上能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關著燈,同你天南地北地談了這麼多話。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晚上。你千萬別為什麼事發愁。我要幫你把事情安排好。”從尤塞夫背後的窗戶外面,從那些亂糟糟的棚屋和貨棧的某個角落裡,傳來了一聲慘叫:痛苦和恐懼。那聲音像是一頭快要溺斃的牲口窒息前的呼號,它飄升起來,又落到屋子裡的黑暗中,落到威士忌酒杯裡,落到桌子下面,落到廢紙簍裡。一聲被丟棄的完結的呼喊。

尤塞夫的解釋馬上脫口而出:“一個醉鬼。”他好像預感到什麼似的喊道,“你到哪去,斯考比少校?那不安全——你一個人。”這是斯考比最後見到的尤塞夫——僵挺地、扭曲地貼在牆上的一個側影。月光照射在蘇打水瓶和兩隻酒已喝乾的玻璃杯上。尤塞夫的賬房正站在樓梯下面向碼頭那邊張望,月光射到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像是指示轉彎的兩顆發亮的路燈。

斯考比搖動著手電筒,路兩旁空洞洞的貨棧,堆著的麻袋和板條箱中間的空地,都沒有一點兒動靜。如果碼頭耗子曾經出來過,剛才的一聲慘叫也會把他趕回他的耗子洞裡去的。斯考比的腳步聲在路旁兩排小屋子中間迴響著。不知什麼地方,一隻野狗在嗥叫。很可能在這一片荒涼的廢料和棚戶中間一直搜尋到天亮,也搜尋不出什麼結果。是什麼叫他毫不躊躇地馬上就出來尋找屍體呢?倒好像犯罪的地點是他自己事前選定的似的。他在苫布和木材堆構成的小巷裡東走西轉,他感到自己前額上有一根神經不停地跳動,彷彿在向他連續發出阿里所在地的資訊。

屍體倒在一堆空汽油桶下面,蜷曲著,失去一切生命跡象,像是一根斷了的鐘表發條,彷彿什麼人把它鏟放在那裡,等著天明和啄食死屍的鷲禽。在斯考比把他的肩膀翻過來以前,還抱著一線希望;不管怎麼說,路上一起走的原是兩個小傭人。灰黑的脖頸上被割了一刀又一刀。是的,斯考比想,我現在可以信任他了。黃色的眼球像是個陌生人的眼睛向上瞪著他,眼球上佈滿了血絲。他覺得,這具屍體已經把他拋棄了,不再承認他是自己的主人了——“我不認識你。”他大聲地、歇斯底里地發誓道:“上帝作證,我一定要抓到幹這件事的人!”但是在那雙眼睛的似不相識的盯視下,這種不真誠退卻了。他想:我就是那個人。我在尤塞夫屋子裡的時候不是一直知道他在計劃著一件什麼事嗎?難道我不能逼著他把事情說出來嗎?一個聲音在喊他:“長官!”

“誰?”

“拉敏納班長,長官。”

“你看看這兒附近有沒有一串斷了的念珠?仔細找找。”

“我什麼也看不見,長官。”

斯考比想:要是我能哭一通也好啊!要是我能夠感到痛苦也好啊!難道我真的變得這麼邪惡了嗎?雖然他很不願意,但還是看了阿里的屍體一眼。在這鬱悶的夜晚裡,空氣裡瀰漫著汽油的氣味。剎那間,他覺得阿里的屍體黑魆魆地躺在那裡,非常小,非常非常遙遠——正像他尋找的那串斷了線的念珠:幾個黑珠子,一頭繫著一塊聖牌。啊,上帝啊,他心裡想,我把你殺害了:這些年來你一直服侍我,可是到頭來我卻把你殺害了。上帝就躺在那邊汽油桶下面,斯考比感到眼淚流到自己嘴裡,感到唇角有一股鹹味。你服侍了我,我卻對你幹出這樣的事來;你忠實於我,我卻不願意信任你。

“你怎麼了,長官?”警察班長跪在屍體旁邊,低聲問。

“我是愛他的。”斯考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