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命運的核心》(6)
格雷厄姆·格林(共九冊) (英)格雷厄姆·格林 加書籤 章節報錯
一 海倫說:“我下午在海灘上看見你了。”斯考比正在往杯子裡倒威士忌,他的心震顫了一下,眼睛從杯子上抬起來。她的聲音使他奇怪地想到露易絲。他說:“我在尋找里斯——那個海軍情報員。”
“你連一句話也不同我說。”
“我太忙了。”
“你太小心了,老是這樣。”她說。他這時瞭解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想到露易絲了。他憂鬱地問自己,愛情是不是不可避免地總要走同一條道路啊?並不只是性行為才總是一成不變……在最後這兩年中,有多少次他在緊急關頭竭力想逃避開的正是這種不愉快的場面——為了拯救自己,也為了拯救另一個犧牲者。他乾笑了一聲說:“只有這一次我沒有想到你。我心裡有別的事。”
“什麼別的事?”
“噢,還不是鑽石……”
“你的工作比我對你更重要。”海倫說。這句在多少本書裡可以讀到的陳腐的詞句,好像孩子嘴裡說出了一句非常成熟的話一樣使他感到一陣心痛。
“是的。”他神情嚴肅地說,“但是為了你我是願意把工作犧牲了的。”
“為什麼?”
“我想這是因為你是人。一個人可能非常愛他養的一條狗,比什麼都愛,但是他絕不肯為了救這條狗而把汽車開到一個孩子身上,哪怕是他不認識的孩子呢。”
“噢,”她不耐煩地說,“為什麼你老是對我講實話呢?我不想永遠聽你講實話。”
他把威士忌酒杯遞在她的手裡,說:“我親愛的,你很不幸。你把自己同一個老年人拴到了一起。我們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老是費腦子說謊話。”
“你不知道,”她說,“你老是這麼小心謹慎,讓我感到多麼厭煩啊!你天黑以後才來,天不亮就走。簡直太——太可鄙了。”
“你說得對。”
“我們發生關係總是在——這裡,對著這些低階職員的傢俱。我想換一個地方我們就不知道怎麼做了。”
“可憐的愛人。”他說。
她非常生氣地說:“我不要你的憐憫。”但是這不是一個她要不要的問題——她已經得到他的憐憫了。憐憫像是他心頭上一塊潰瘍,他永遠也不能把它去掉。根據自己的經驗,他知道熱情會泯滅,愛情會消失,但是憐憫卻永遠停留在那裡,無論什麼也不能使憐憫消減。生活的條件培育著它。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需要憐憫——那就是他自己。
“你難道就永遠也不能冒點兒風險嗎?”她問道,“你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行字。有時候你出去巡邏,一去好多天,可是你什麼也不留給我。我連一張能使這個地方有點兒生氣的照片都沒有。”
“可是我沒有照片啊。”
“我想你大概害怕給我寫信會留下把柄。”他疲憊不堪地想:如果我合上眼,簡直就是露易絲在講話了——聲音比較年輕一點兒,不過如此而已,也許那使人痛苦的本領小一些。他站在那裡,手裡端著一杯威士忌,想到另一個夜晚——一百碼以外的地方——那一次酒杯裝的是杜松子酒。他溫柔地說:“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
“你把我當作個孩子,踮著腳走進來,給我帶來郵票。”
“我在盡力護衛你。”
“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它的吧,我才一點兒不在乎呢。”他聽得出這是無擋板籃球隊隊員罵人的口頭語。
他說:“如果別人閒話說多了,親愛的,咱們的事就完了。”
“你不是在護衛我。你是在護衛你的妻子。”
“這是一回事。”
“噢,”她說,“把我和她同等對待——那個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往後一閃。他暴露了自己的弱點。他還是低估了她給人帶來痛苦的本領。看得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勝利:他已經把自己交到了她的手裡。她會永遠記住怎樣能夠最厲害地刺痛他了。她像是一個學會了用圓規扎人的孩子,你不可能期望一個孩子不施展他學會的一種本領。
“親愛的,”他說,“咱們現在就吵嘴,未免太早了一些。”
“那個女人,”她又望著他的眼睛重複說,“你永遠離不開她,是不是?”
“我們結過婚。”他說。
“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你就會像一個捱了鞭子抽的小狗似的回到她身邊去。”是的,他感到一陣心酸,她同露易絲不一樣,沒有讀過什麼好文學作品。
“我不知道。”
“你永遠也不會同我結婚。”
“我不能。這你知道。”
“做個天主教徒真是個絕妙的擋箭牌。”她說,“但是這並不妨礙你同我睡覺——只是妨礙你同我結婚。”
“是的。”他像正在接受一次贖罪苦行似的語氣沉重地說。他思忖道:她比一個月以前老了多少歲啊!一個月以前她還不會吵嘴,但是愛情和隱私已經使她受到教育。他正在開始塑造她,他很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她會不會變得同露易絲一模一樣。在我的這個學校裡,他非常疲憊地想,她們學到的是怨恨、挫折和怎樣變老。
“說下去,”海倫說,“繼續為你自己辯護吧。”
“那要花很多時間,”他說,“得從相信不相信有一個上帝開始。”
“你真會狡辯。”
他覺得非常沮喪。他本來盼望著這個夜晚。一整天他都在警察局裡審理一件房租的糾紛、一件少年犯罪案,他像懷念自己的青年時代一樣一直嚮往著這所尼森式活動房屋。這間一點兒陳設也沒有的房間和這些下級職員的傢俱,他希望看到所有這些她責罵的東西。他說:“我本想做一些好事。”
“你想做什麼?”
“我本想做你一個朋友,照顧你,使你比當初更幸福一些。”
“我那時候不幸福嗎?”她問。她好像在談論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
他說:“你當時精神受了打擊,孤獨……”
“我那個時候不可能比現在更孤獨。”她說,“現在我在雨停歇的時候同卡特太太一起到海濱去。巴格斯特同我調情。他們都說我太死板了。在重新下雨以前我回到這裡來等著你……我們喝威士忌……你給我一些郵票,好像我是你的小女兒……”
“我真是對你不起,”斯考比說,“我無論做什麼都是失敗的……”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她的關節在他的手掌下面像是纖小的、折斷的脊椎骨。他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說下去,仔細選擇每一句用語,就好像他走在部隊撤退以後埋著地雷的田野上的一條小路,每走一步都期待著一聲爆炸。“只要能使你幸福,我什麼都可以做——幾乎什麼都可以。我可以不再到這裡來,可以馬上到別的地方去——退職……”
“你巴不得把我甩掉呢。”她說。
“那對我來說就是生命的盡頭了。”
“你要是想走開就走開吧。”
“我不想走。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你要是想走就可以走,想留下也可以留下。”她鄙夷不屑地說,“我在這裡動不了,我能動嗎?”
“如果你要離開,我會設法讓你乘下一班船走。”
“噢,你多麼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啊。”她開始哭起來。他羨慕她能這樣流淚。當他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的時候,她尖叫起來:“滾開,滾開。快點兒走開。”
“我走了。”他說。
“走吧,再別回來了。”
到了門外邊,當雨水清涼地落到他的臉上,從他的手臂上流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按照她的話做了,生活將多麼容易過啊。他將回到自己的房子裡,把門一關,重新回到孤獨中去;他將毫無欺騙之感地給露易絲寫一封信,睡一個幾個星期也沒有那樣睡過的覺,什麼夢也沒有;第二天上機關辦公,平平靜靜地回家來,吃晚飯,鎖房門……但是在山下面,在汽車趴伏在溼淋淋的防雨布下面的停車場的那一邊,雨水正同眼淚一樣不停地淌著。他想到她正孤零零地待在小房裡,也許她正在想:是不是已經說出了無法挽回的話?是不是今後的日子將永遠意味著同卡特太太和巴格斯特一起廝混,直到上了輪船踏上歸程,除了痛苦再也沒有留下別的回憶?他想:如果我不到那個地方去、不到那所尼森式小屋去,能夠使她幸福,哪怕我要忍受折磨,我也一定這樣做……但是她說的一番道理卻像一個被謀害的無辜者的幽靈一樣總是纏著他。她是對的,他想,誰能忍受這種小心謹慎呢?
他開啟房門的時候,一隻在食品櫥前嗅來嗅去的老鼠不慌不忙地沿著樓梯爬到樓上去了。露易絲討厭的和害怕的正是這個。他至少已經使她得到了幸福。現在,他決心把一切置之度外,做一件能夠減輕海倫痛苦的事;他要小心地、計劃嚴密地邁出輕率的一步。他在桌子前邊坐下,取出一張打字紙——那張帶機關水印圖案的辦公紙——開始擬一個信稿。
他寫道:我的愛人——他準備把自己完全交付到他的手裡,而又不讓別人看出來收信的人是誰。他看了看錶,在信紙的右上角加上時間、地址,好像他寫的是一份案情報告。勃恩賽德街,九月五日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接著,他字斟句酌地寫下去,我愛你,比愛我自己、愛我妻子,我想也許比愛上帝更愛你。請留著這份信,不要燒燬它。我不顧一切要對你講實話。與世界上的一切事相比,我最需要的是使你幸福……這些平庸陳腐的話使他很難過;這些話似乎表達不出他對她的真實心境,人們已經千萬遍地這樣說過了。如果我還年輕,他想,我就會想出合適的話,想出新鮮的詞句,但是這些事以前我已經遇到過了。他又往下寫:我愛你。原諒我。他簽了自己的名字,把信紙摺好。
他穿上雨衣,又走到外面雨地裡。傷口在潮溼中潰爛,永遠也不能癒合。手指劃破了,幾個小時以後就化膿、發綠。他帶著一種腐爛、發黴的感覺走上小山。停車場裡一個士兵在睡夢中喊了一句什麼——像是寫在牆上的一個斯考比無法瞭解的象形字——這些士兵都是奈及利亞人。雨點敲擊著尼森式房屋的房頂。斯考比想,為什麼我要那樣寫呢?為什麼我寫“比愛上帝更愛”她?我只寫“比露易絲更愛”她就會滿足了。即使真是這樣,我又何必寫呢?天空在他四周沒完沒了地哭泣,他有一種永遠也無法治好傷痛的感覺。他輕輕地念叨出聲來:“啊,上帝,我已經離棄了你。你不要離棄我吧。”當他走到她的門前的時候,他從門縫下面把信塞進去。他聽見信紙在水泥地上唰地響了一下,再沒有聽到別的什麼。回憶起躺在擔架上從自己身旁過去的那個孩子似的身軀,他想:這期間已經發生了多少事啊!叫他現在賭氣對自己說“她再也不能說我小心謹慎了”,這是多麼沒意義的事啊!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悲哀。
二
“我只是從這裡路過,”蘭克神父說,“我想不妨進來坐一會兒。”傍晚時分下著陣雨,像滿是皺褶的傳教士的長袍,灰濛濛地覆罩著大地,一輛卡車吼叫著向小山那面駛去。
“進來,”斯考比說,“我的威士忌喝光了。但是還有啤酒——也有杜松子酒。”
“我在上邊尼森式住房那兒看到你了,所以我想我就跟在你後邊走下來。你沒有事嗎?”
“我到專員家去吃晚飯,但是還要過一個小時。”
當斯考比從冰箱裡往外取啤酒的時候,蘭克神父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裡兜圈子。“最近接到露易絲的信了嗎?”他問。
“有兩個星期沒有來信了,”斯考比說,“南邊又有船被擊沉了。”
蘭克神父在一張公家發的椅子上坐下,酒杯夾在兩膝中間。除了雨水沖刷著屋頂外,聽不到別的聲音。斯考比清了一下喉嚨,寂靜馬上又回來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蘭克神父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官,正在等著他下命令。
“雨季快要過去了。”斯考比說。
“你的妻子走了一定有六個月了。”
“七個月。”
“你快要去南非度假了吧?”蘭克神父問。他的眼睛望著別處,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
“我已經把假期推遲了。年輕人更需要休假。”
“誰都需要。”
“你自己就有十二年沒有離開這裡了,神父。”
“啊,這不一樣。”蘭克神父說。他又站起來,不安地沿著一面牆壁轉到另一面牆壁。他轉向斯考比,臉上呈現出一種迷惘的祈求神色。“有時候,”他說,“我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工作了。”他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兩手微微地舉起來。斯考比想起克雷神父煩躁地往返踱步時如何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讓路的情形,他覺得蘭克神父好像正在要求解答一件什麼事,而他是尋找不到答案的。他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地說:“再沒有人像你工作得這樣努力了,神父。”
蘭克神父拖著兩條腿回到他的椅子上。他說:“雨季過去以後就好了。”
“住在剛果小灣的那個黑人老太婆怎麼樣了?我聽說快要死了。”
“活不過這個星期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他在椅子上蜷曲著身體,一隻手捂著肚子。“肚子里老是有氣,”他說,“老是有一股氣。”
“你不該喝瓶裝啤酒的,神父。”
“快要死的人,”蘭克神父說,“我在這裡就是為了快要死的人。”他抬起一雙因為服了大量奎寧而變得迷濛暗淡的眼睛,絕望地、毫不隱諱地講出心裡的話,“對於活著的人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斯考比。”
“你真是在胡說了,神父。”
“剛剛當傳教士的時候,我認為人們都對教士說心裡話,我認為上帝也把該說的話透過教士的嘴說出來。別理我,斯考比,別聽我胡說。都是因為老下雨的緣故——每到這個時候,雨季就弄得我情緒低沉。上帝並沒有把該說的話告訴我,斯考比。從前我在北安普頓[68]有一個教區,那裡的人都是鞋匠,他們常常請我去喝茶。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們怎麼倒茶,我們談論瑪麗的孩子啊,修補教堂的屋頂啊……這些事。北安普頓的人很大方,只要我肯張嘴,他們就給教堂捐錢。對於活人,不管是誰,我一點兒用也沒有,斯考比。我當時想,在非洲也許情況會不一樣。你知道,斯考比,我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我從來不像某些人那樣,有敬愛上帝的本領。我只想對別人有一點兒用,再沒有別的了。別聽我胡扯,都是老這麼下雨的緣故。我有五年沒這麼談話了,除了對著鏡子。人們要是遇見麻煩事,他們找的是你,而不是我。他們請我吃飯是為了聽我聊天。可是要是你遇到麻煩事,你去找誰呢?”斯考比又一次注意到神父矇矓的、祈求的目光,過了一個又一個旱季、一個又一個雨季,那雙眼睛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一件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我要不要現在就把心裡的包袱卸下來呢,他問自己說。我能不能告訴他我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可是有什麼用呢?用不著他告訴我,答案我也知道。不論叫別人做出什麼犧牲,一個人首先要關心自己的靈魂,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是我永遠也做不到的。需要這個神奇的字的不是斯考比,而是神父自己,但是這個字斯考比是無法講給神父聽的。
“我不會遇到什麼麻煩的,神父,我不是那種人。我這人不會使人感到有興趣,年紀也老了。”斯考比不願看到神父臉上的苦惱神情,眼睛向別處望去,但是他的耳邊卻響著蘭克神父的悽楚的笑聲:“呵,呵,呵!”
三
在去專員的住宅以前,斯考比先到他的辦公室去看了看。他的拍紙簿上面有人用鉛筆留了兩句話:我來看你。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威爾遜。他覺得很奇怪,他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見到過威爾遜了,如果威爾遜到這裡來沒有要緊事,為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地留個條子呢?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想找一包紙菸,發現有些東西移動了位置。他仔細想了想抽屜裡放的東西:他的一支寫了字後不容易擦掉筆跡的鉛筆不見了。看樣子威爾遜是想找一支鉛筆寫這個條子,寫完了以後就忘記放回原處了。但是為什麼要留條子呢?
在審訊室,警佐對斯考比說:“威爾遜來看你了,長官。”
“可不是,他留了個條子。”
他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因為遲早我會知道,所以他認為還不如自己告訴我呢。他回到辦公室裡又看了看他的辦公桌。他覺得一個卷宗挪動了地方,但是他不敢肯定。他拉開抽屜,但是那裡面沒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只有一串斷了線的念珠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件早就該拿去修理的東西。他把它拿出來,裝在口袋裡。
“威士忌?”專員問。
“謝謝,”斯考比說,把酒杯舉到他同專員兩人中間,“你相信我嗎?”
“那還用說。”
“我是不是唯一不知道威爾遜身份的人?”
專員笑了笑,從容地把身體往後一靠,一點兒也沒有露出窘迫的樣子。“官方誰都不知道——除了我同非洲聯合公司的經理——非這樣做不可。另外就只有總督和那些同標著‘絕密’的電報打交道的人了。我很高興你也猜到了。”
“我想叫你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當然了,我是說直到目前為止。”
“這你不需要告訴我,斯考比。”
“關於塔利特的那個表兄弟的案子我們不可能不那麼處理。”
“當然不能。”
斯考比說:“但是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我從尤塞夫那裡借了兩百鎊錢,好把露易絲送到南非去。我付他四分的月息。我們的安排純粹是商務性質的,但是假如為這件事你要我的腦袋……”
“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專員說,“你知道,威爾遜猜測你可能正在受尤塞夫的敲詐。威爾遜一定從哪兒把你借錢的事探聽出來了。”
“尤塞夫不會用借錢的手段進行敲詐。”
“我同威爾遜講了。”
“你要我的腦袋嗎?”
“我需要你的頭腦,斯考比,在這個地方。你是我唯一真正信任的警官。”
斯考比伸出一隻手,舉著一隻空酒杯,這象徵著一次握手。
“要多少?”
“就這麼多。”
人們可能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成為孿生兄弟:經歷是他們共同的母體,六個月的雨水同六個月的陽光是他們共同的妊娠期。只要交談幾句話、做一兩個手勢,兩個人就能把心裡的想法完全傳達給對方。他們接受過同樣的熱病給他們的教育,他們的感情也是受同樣的喜愛和鄙夷所支配。
“戴瑞報告說,鑽石礦發生了幾起比較大的盜竊案。”
“商用鑽石?”
“裝飾用的鑽石。是尤塞夫——還是塔利特?”
“可能是尤塞夫,”斯考比說,“我認為他不倒騰工業鑽石。他管工業鑽石叫小石子。但是,自然了,這些事誰也說不準。”
“希望號過幾天就到港了,咱們得小心點兒。”
“威爾遜怎麼說?”
“他發誓說不是塔利特乾的。在他的這出戏裡,尤塞夫是壞蛋——還有你,斯考比。”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尤塞夫了。”
“我知道。”
“我開始瞭解這些敘利亞人的感情了——總是受人監視、受人彙報。”
“我們這些人他誰都彙報——斯考比、弗萊賽爾、託德、西姆布勒利格,還有我。他認為我鬆鬆垮垮。但是這都是無所謂的事。賴特把他的報告都撕了。當然了,威爾遜又向上邊彙報了賴特。”
“我想他會這樣的。”
午夜時分,他走向山坡上的尼森式活動房屋。在燈火管制的一片漆黑中,他暫時感到很安全,沒有人監視他,也沒有人給他彙報。他的腳步在潮溼的地上幾乎沒有聲音,但是在經過威爾遜的宿舍時,他又感到需要極度謹慎。他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憊,他想:我回家去吧,我今天夜裡不要偷著上她那兒去了,她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不要來了。”我為什麼不把她的話當真,哪怕就是這一次呢?他站在離威爾遜宿舍二十碼遠的地方,看著從窗簾縫裡透出的燈光。一個喝醉酒的人在小山上哪個地方喊了一句什麼。雨又下起來,最初的幾滴雨點灑在他的臉上。他想:我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我要給露易絲寫一封信,晚上我去作告解;再過一天上帝就會透過一個教士的手回到我身上,生命就會又變得簡單不過了,他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頭上掛著手銬的辦公室裡了。道德、誠實的生活在黑夜裡像罪惡一樣誘惑著他。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當他向尼森式的小屋邁動腳步的時候,泥地一直在吮吸著他的雙腳。
他在門上敲了兩下,門馬上開了。在兩下敲擊之間,他曾暗暗禱告,祈求在門後邊等待著的是仍未消散的怒氣,而不是對他的需求。如果別人對他有所需求,他無法裝聾作啞。他不是百人隊隊長,而是一個需要聽從一百個百人隊隊長召喚的普通士兵。門開以後,他知道他又要接受命令了——命令他留下,命令他愛、承擔責任和撒謊。
“噢,親愛的,”她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我那麼沒道理地同你發脾氣。”
“只要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你這兒來的。”
“你會嗎?”
“永遠來。只要我活著。”讓上帝等一會兒吧,他想,一個人怎麼能以另一個生物的痛苦為代價去愛上帝呢?如果是女人,她能忍心犧牲一個孩子而接受別人的愛嗎?
他們小心謹慎地把窗簾拉好,然後才把燈開啟。他倆像抬著一個搖籃似的共同抬著“謹慎”。
她說:“我這一整天都害怕你不來。”
“我當然還是來了。”
“我那天叫你走。要是我再叫你走,你別理會我的話。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他回答說。他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好像把自己的未來整個簽署給別人了。
“如果你不再來了……”她在燈光下不知該怎樣說下去了,看得出,她正在思索,她正皺著眉頭努力想她那時的處境,“我不知道會怎樣。也許我會同巴格斯特亂搞,也許會自殺,也許兩者都做。我想兩種事我都做得出來。”
他憂慮地說:“你一定不要這麼想。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的,只要我還活著。”
“為什麼你老是說只要你還活著?”
“咱們兩人相差三十歲。”
這是那天夜裡他倆第一次接吻。她說:“我感覺不到咱們年齡的差異。”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來了呢?”斯考比說,“你看到我的信了嗎?”
“你的信?”
“我昨天夜裡塞在你門底下一封信。”
她恐懼地說:“我根本沒看到信。你在信上說什麼了?”
他摸了摸她的臉,為了不讓她感到有什麼危險故意笑起來:“什麼都說了。我不想再小心了。我把什麼都寫在紙上了。”
“連你的名字也寫了嗎?”
“我想也寫了。不管怎麼說,我是親筆簽了名字的。”
“門口有一塊席子,一定在席子下面呢。”但是他們倆都知道,信不會在那裡。他們好像早就預見到,災禍遲早有一天要從這扇門走進來。
“可能是誰把它拿走了吧?”
他努力撫慰她,不叫她為這件事感到緊張:“可能你的傭人把它扔了,以為是一張廢紙。信沒有裝在信封裡。沒有人看得出我是寫給誰的。”
“倒好像這有什麼要緊似的。親愛的,”她說,“我不好受。真的難受。有人正在抓你的把柄。我還不如死在那條船上呢。”
“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我沒有使勁往裡塞。早餐你的傭人開門的時候,風把它颳走了,或者踩在爛泥裡了。”他說得確有其事的樣子;也確實有這種可能。
“可別讓我連累了你。”她祈求說。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更加繫牢了套在他腕子上的手銬。他向她伸出手來,毫不猶豫地扯謊說:“你不會連累我的。算了吧,別再為一封失落的信發愁了。我剛才是有意誇大。信裡什麼也沒有寫——寫的東西外人都看不懂。親愛的,別發愁了。”
“聽我說,親愛的。今天晚上你走吧。我很緊張。我覺得——有人監視著我們。現在跟我道晚安就走吧。但是還要再來。噢,我親愛的,你還要來。”
當斯考比經過威爾遜宿舍的時候,裡面還亮著燈。他走回自己黑洞洞的房子,開啟門,看到地上扔著一張紙,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覺得很奇怪:那封失落的信怎麼會像家裡養的一隻貓,又跑回來了?但是在他把地上的紙撿起來以後,他知道並不是那封信,雖然這也是一個愛的資訊。這是送到警察廳去的拍給他的一封電報。因為郵電檢查的緣故,電報下面簽署的是全名——露易絲·斯考比。這就像一個拳擊家掄圓了胳膊打出的一拳。已寫信正在歸家途中悔此一行愛你——然後就是那個像印章似的正式簽名。
他坐下來。他的頭因為噁心而昏沉沉的。他想:如果我沒有寫那封信,如果我真的按照海倫的話去做,不再回去,再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將是如何容易的事啊!但是他又記起了幾分鐘以前他說的話:“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只要我還活著。”——這同他在祭壇前立的誓約一樣,也是不可更改的。一陣陣的狂風從海面上刮過來,隨著颱風而來的雨點停止了。窗簾一個勁地往裡飄,斯考比連忙跑過去關好窗戶。樓上臥室的窗戶咔嗒咔嗒地來回搖動,好像要掙脫合葉似的。他跑上樓去把窗關好。轉過身來,他迎面看到光禿禿的梳妝檯。過不了多久,這上面就要擺滿照片和化妝用的瓶瓶罐罐——特別是一張照片,一定會擺在上面。快樂的斯考比,他想,我的一張成功的照片。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孩子看到小兔的影子在枕頭上閃動,叫著爸爸;一個躺在擔架上手裡握著集郵簿的女孩兒從他面前抬過——為什麼是我,他想,為什麼他們需要我呢?一個枯燥乏味的上了年紀的人,一個失去晉升機會的警官。我能夠給他們的,他們在別的什麼地方得不到呢?為什麼他們不能讓我安靜一些,別來打攪我呢?在別的地方他們不是能夠找到更美好的愛情和更大的安全嗎?他這時候覺得,有時候他能分給她們的只不過是他的絕望的心境而已。
他背靠在梳妝檯上,開始祈禱。主的祈禱文好像法律檔案一樣僵硬地壓在他的舌頭上,他需要的不是每日的食糧而是遠比這個更美好的東西。他為別人祈求的是幸福,為自己祈求的是孤獨和平靜。“我不需要再操心籌劃了,”他突然大聲說,“如果我死了,他們就不再需要我了。沒有人需要一個死人。死了,人們就把他忘了。啊,主啊,在我給人們不幸之前請先賜我死亡吧。”但是這些話他自己聽著也覺得有些像做戲。他對自己說,一定不要變得歇斯底里,需要安排籌劃的事太多了,歇斯底里的人是做不過來的。他又走到樓下去,他想三片或者四片阿司匹林是他這時候最需要的東西——是他在這樣一個厭膩不堪的情況下最需要的。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瓶濾過的水,把阿司匹林溶化了。阿司匹林水吞進嗓子裡給他一種酸澀感,他如果吞的是毒藥會不會也像這杯阿司匹林水這樣一點兒不費力氣。神父曾說過自殺是不可饒恕的罪,是毫無改悔之心的絕望的最後表現。當然了,教會的訓誨是應該接受的,但是教會也教導我們,上帝有時也不遵守他自己的法律,既然他能從墳墓裡、從石頭後面復活,難道他就不能向自殺的混沌黑暗裡伸出寬恕的手嗎?基督不是被別人殺害的;上帝是不能被殺死的。基督自己殺死了自己,他在十字架上吊死,同佩倍爾頓在掛畫的鉤子上吊死一模一樣。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繼續想:我一定不能變得歇斯底里。兩個人的幸福操持在他手裡,他一定要學會用堅強的神經處理一切,最重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緒。他拿出日記,在9月6日星期六這一日期下面寫道:在專員家吃晚飯,談威的事,頗圓滿。到海倫處小坐幾分鐘。接到露易絲電報,通知起程返家事。
他猶豫了一會兒又接著寫道:晚飯前蘭克神父來喝啤酒。神父似乎過於勞累,極需休息。他讀了一遍,又把最後兩句畫掉。在這本日記裡,他很少記下自己對事物的評論。
一 整整一天這封電報一直壓在他的心頭,這平淡無奇的一天——在法院裡坐了兩個小時聽審一件假證案——顯得極不真實,就像一個人永遠離開的一個鄉村一樣的不真實。儘管可以告訴自己說,在那個村莊裡,我曾經熟悉的那些人這時候正在桌子旁吃飯,同一年以前我在那裡的時候一樣,但是一旦那地方離開了你的意識,就再也不能相信那裡的生活還照老樣子繼續下去了。現在斯考比的全部思想意識正是在那封電報上,在一艘沿著海岸從南非緩緩駛來的不知名的輪船上。上帝寬恕我吧,他想。因為他忽然閃了個念頭,這艘船也有可能永遠開不到這裡來。在我們每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冷酷殘忍的東西向我們釋出命令,只要保證幾個我們熱愛的人能夠得到幸福,就是讓一千個我們不認識的人遭受不幸也在所不惜。
假證案審理完畢以後,衛生監督菲婁威斯在門口攔住了斯考比:“晚上來吃飯吧,斯考比。我們弄到了一些真正的阿根廷牛肉。”斯考比仍然陷在他的夢境裡,他沒有力氣拒絕這一邀請。“威爾遜也來,”菲婁威斯說,“對你講實話,就是他幫助我們把牛肉搞來的。你挺喜歡他的,是不是?”
“是的。我一直以為你不怎麼喜歡他。”
“噢,俱樂部也該隨著時代走,現在什麼樣的人都能搞貿易這一行。我承認那時我脾氣急躁了一些,多喝了兩杯,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在道恩海姆念過書,我在藍星學校的時候常常跟他們賽球。”
菲婁威斯的房子在小山上,這本是斯考比自己住過的地方。在駛向他很熟悉的這所房子的路上,斯考比不安地思索著,他一定要儘快地把電報的事告訴海倫,一定不能讓她從別人的嘴裡聽到這件事。生活翻來覆去總是一個老式樣:或遲或早,一定要透露給別人一件什麼壞訊息,要編造幾句令人心安的謊話,要喝兩杯杜松子酒澆愁……
他走進這座狹長的單層住房的起居間,在屋子的另一端坐著的是海倫。他震動了一下:他發現自己還從來沒有在別人家裡見過她,好像兩人素不相識似的,也從來沒有看過她穿著晚宴的服裝。“你不認識羅爾特太太吧?”菲婁威斯說。他的聲音裡一點兒也沒有嘲諷的味道。斯考比的心震顫了一下,感到一陣對自己的厭惡。我們多麼聰明啊,我們多麼成功地欺騙了這一小塊殖民地的慣愛揭人隱私的人啊!按道理講,情人是不可能這樣把別人都瞞住的。人們不是都說愛情是任性的、輕率的嗎? “認識,”他說,“我是羅爾特太太的老朋友了。她從那邊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彭德。”當菲婁威斯摻兌飲料的時候,斯考比站在桌子旁邊,從十幾步遠的地方打量著她。她正在同菲婁威斯太太講話,她談得非常從容、自然,似乎她在小山下幽暗的尼森式小屋裡伏在他的懷抱裡哭泣的事根本沒有存在過。斯考比懷疑地問自己說:如果我今天晚上走進來才第一次看見她,會不會對她產生愛情呢? “你要什麼,羅爾特太太?”
“一杯杜松子酒。”
“我真希望也能勸我太太喝這個。她老是喝加橙汁的杜松子酒,真讓人受不了。”
斯考比說:“要是我早知道你也到這裡來,我就叫你搭我的車了。”
“我也希望你叫我一下,”海倫說,“你從來不過來看看我。”她轉過頭來對菲婁威斯說話時那安詳自在的樣子使斯考比非常震驚:“我在彭德醫院裡的時候,他對我那麼好,可是我猜想,他只喜歡生病的人。”
菲婁威斯捋了捋他的薑黃色的鬍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說:“你把他嚇住了,羅爾特太太。我們這些結過婚的人都被你嚇住了。”當菲婁威斯說出“結過婚的人”這幾個字的時候,斯考比看到那個在擔架裡躺過的疲憊不堪、精力衰竭的人像躲避強烈的陽光似的把臉避開了他們。
她故作殷勤地說:“你想我再喝一杯不會醉吧?”
“啊,威爾遜來了。”菲婁威斯說。威爾遜走進屋子來,一張白裡透紅的、天真的、忸怩不安的臉,纏腰布系得歪歪扭扭。“這裡的人你都認識吧?你和羅爾特太太是鄰居。”
“可是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威爾遜說。他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我不知道咱們這兒的先生們是怎麼回事。”菲婁威斯說,“你和斯考比都同羅爾特太太是鄰居,可是你們倆都沒有見過她。”斯考比立刻感到威爾遜的目光猜疑地落到自己身上。“要是我,可不會這麼靦腆。”菲婁威斯一邊說一邊往杯子裡倒杜松子酒。
“塞克大夫又來晚了。”菲婁威斯太太坐在屋子的盡頭發表評論說。但是就在這個時刻,屋子外面的臺階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塞克醫生穿著得體的黑衣服和防蚊靴走了進來。“剛好來得及喝一杯,傑西。”菲婁威斯問,“要喝什麼?”
“雙料蘇格蘭威士忌。”塞克醫生說,她從自己的一副厚眼鏡片後面向屋子裡環視了一週,又添了一句,“大家晚上好。”
在他們起身去吃晚飯的時候,斯考比對海倫說:“我得和你談談。”他看到了威爾遜的目光,又說,“關於你的傢俱的事。”
“我的傢俱?”
“我想我也許能再給你搞幾把椅子。”作為一對搞秘密活動的人,他們倆的資格還都太淺,他們還沒有把一整本密碼記在腦子裡。他不知道她是否體會了他說的前半句話的意思。飯桌上,他始終沉默著,害怕將單獨地同她在一起,同時又擔心錯過同她在一起的機會。當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取手帕時候,電報碰在他手指上窸窣地響了一下……悔此一行愛你。
“這件事你當然知道得比我們多,斯考比少校。”塞克醫生說。
“對不起,我沒聽見……”
“我們在談佩倍爾頓的事件。”這麼看來,才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佩倍爾頓自殺的事已經成了事件了。一旦成了事件,好像就不再是一個人的私事了。在談論某一事件的時候,人們既感不到慚愧,也感不到痛苦。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人已經洗拭乾淨、穿戴整齊,可以供人們進行心理研究了。
“我剛才說,”威爾遜說,“佩倍爾頓選擇了一種奇怪的自殺方法。要是我,就吃安眠藥片。”
“在班巴那種地方,要找到一片安眠藥可不容易。”塞克大夫說,“也許佩倍爾頓突然想起來要自殺。”
“我不會給別人惹來那麼多麻煩的,”菲婁威斯說,“當然了,一個人要是不想活下去,他是有權利死的,但是又何必吵得別人不得安寧呢。多服幾片安眠藥——我同意威爾遜的意見——這是個辦法。”
“可是你得先讓醫生給你開安眠藥。”塞克醫生說。
斯考比的手指摸著電報,想起了署名“迪奇”的那封信中的幼稚的字型、椅子上的菸蒂燙痕、華萊士的小說、孤獨的烙印。兩千年以來,他想,我們正是一直這樣無動於衷地談論著耶穌基督受難的。
“佩倍爾頓活著的時候就有些痴痴呆呆的。”菲婁威斯說。
“安眠藥片總是讓人不太放心。”塞克醫生說。當她把自己的一副大鏡片像是燈塔的探照燈似的對斯考比這面轉過來的時候,電燈明晃晃地從鏡片上反射出來。“誰根據自己的經驗都知道,安眠藥多麼容易出毛病。人壽保險公司對這種藥最頭疼,沒有一個驗屍官肯放過吞服安眠藥自殺的案件。”
“驗屍官怎麼看得出來?”威爾遜問。
“就拿魯米那說吧,誰也不會因為不小心吞服過量……”斯考比向坐在桌子對面的海倫望過去。她吃得很慢,一點兒食慾也沒有的樣子,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餐碟。他們倆的這種沉默好像把自己孤立起來了。對飯桌上正高談闊論的這個話題,自身正陷入不幸的人是不可能置身事外地發表議論的。斯考比又一次感覺到威爾遜的目光從他們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他拼命地搜尋自己的腦子,想找出一句什麼話來說說,結束他倆的這種可怕的沉寂。即使在沉默中,他們也不能安全地待在一起。
他說:“你推薦什麼辦法呢,塞克醫生?”
“嗯,洗澡的時候可能發生意外——但是這種事解釋起來也還是要費一番口舌的。如果有勇氣的話,倒不妨往汽車底下一鑽,但是這也不保險……”
“而且還會連累另一個人。”斯考比說。
“要是我的話,”塞克醫生在眼鏡後面笑起來,“做這種事是不困難的。因為我是醫生,我可以給自己做個假診斷——心絞痛,再叫我的一個同事給我開藥……”
海倫突然厲聲說:“你們怎麼老談這種讓人噁心的事。大夫,你不應該告訴別人……”
“親愛的,”塞克醫生轉動著她的幸災樂禍的鏡片說,“如果你像我一樣當了這麼多年大夫,你就會知道你同什麼人在一起。我不認為在座的人有誰會……”
菲婁威斯太太說:“羅爾特太太,再來一點兒水果色拉吧!”
“你是天主教徒嗎,羅爾特太太?”菲婁威斯問,“他們對這個問題當然看得很嚴重。”
“不,我不是天主教徒。”
“他們看得很嚴重,是不是,斯考比?”
“我們受到的教誨是,”斯考比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要下地獄?”
“嗯,下地獄。”
“但是,斯考比少校,”塞克醫生問,“你真的確確實實相信有地獄嗎?”
“啊,是的。我相信。”
“相信烈火和酷刑?”
“也許不完全是那樣。他們告訴我,那可能是一種永恆失去的感覺。”
“這樣的地獄我可不在乎。”菲婁威斯說。
“也許你從來沒有丟失過什麼要緊的東西。”斯考比說。
但是這次晚餐,桌上真正的話題還是阿根廷牛肉。牛肉吃過以後,再也沒有什麼非使他們聚在一起的事了(菲婁威斯太太不玩牌)。菲婁威斯忙著準備啤酒。威爾遜被夾在菲婁威斯太太的愁眉苦臉的沉默同塞克醫生的多嘴饒舌中間。
“咱們去透透風吧。”斯考比提議說。
“這樣做好嗎?”
“不這樣反而不正常。”斯考比說。
“去看星星嗎?”菲婁威斯一邊倒啤酒,一邊喊,“要把損失的時間補過來嗎,斯考比?你們把酒杯帶著。”
他們把酒杯小心地放在陽臺的欄杆上。海倫說:“我沒有找到你的信。”
“別管它了,親愛的。”
“你找我不是想談這件事嗎?”
“不是。”
他可以看到她那被夜空映出的面龐的輪廓;過一會兒,烏雲就要湧上來,那輪廓也必定要消失了。他說:“我有一個不好的訊息。”
“有人知道了嗎?”
“噢,不是這個,沒有人知道。”他說,“昨天夜裡我收到我妻子拍來的電報,她已經啟程回家了。”一隻酒杯從欄杆上掉下來,摔碎在下面的院子裡。
她的嘴唇痛苦地重複了一聲“家”,好像這是她唯一能夠了解的字。他的手順著欄杆移過去,但是沒有能摸到她的手。他很快地補充說:“她的家。永遠也不會是我的了。”
“噢,會的。現在就會是你的了。”
他很小心地發誓說:“沒有你,我再也不要什麼家了。”烏雲已經把月亮遮起來,她的面龐像一陣狂風中的蠟燭,突然消失了。他感覺到,現在他正踏上他從來也沒有準備要走的漫長的旅途,如果轉回頭,他知道自己只會看到一片荒涼的原野。門開啟了,一道亮光突然射在他們兩人身上。他沒有好氣地吆喝道:“注意燈火管制。”他想:至少我們並沒有靠在一起,可是我們的臉、我們臉上的神色呢?威爾遜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們以為打起來了呢。我們聽見杯子打碎了。”
“羅爾特太太的啤酒都灑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叫我海倫吧。”她淒涼地說,“誰都叫我海倫,斯考比少校。”
“我打攪你們了嗎?”
“攪散了一個大膽談情的場面,”海倫說,“弄得我渾身發抖。我要回家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斯考比說,“已經不早了。”
“我不信任你,再說,塞克醫生還等著同你討論自殺的問題呢。我可不想把客人都攪散了。你有車子吧,威爾遜先生?”
“當然有。我很高興能送送你。”
“你如果願意,回去以後可以馬上再過來。”
“我睡覺也很早。”威爾遜說。
“那麼,我進去同大家告別一下。”
當斯考比在燈光下看到她的面孔時,心裡想,我是不是過分擔憂了?這對她來說會不會恰好是一段插曲的結束呢?他聽到海倫對菲婁威斯太太說:“阿根廷牛肉實在太可口了。”
“咱們得感謝威爾遜先生。”
客氣話像羽毛毽子一樣飛過來飛過去。不知是誰(是菲婁威斯,也許是威爾遜)笑著說:“你說得太對了。”塞克醫生眼鏡的反光映在天花板上——一點一橫一點。斯考比看不到汽車開走,因為那樣就把燈光漏出去了。他聽著汽車的起動器乾嘔了兩聲,接著馬達發動起來,聲音逐漸消失在遠處。
塞克醫生說:“他們不應該這麼早就叫羅爾特太太出院。”
“為什麼?”
“神經不穩定。她同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
他又等了半個小時,然後才開著車回去。像往常一樣,阿里坐在廚房臺階上等著他,不安地打著盹。他用手電筒給斯考比照著路,送他進了門。“太太留下一封信。”說著,他從襯衫裡取出一個信封。
“為什麼不放在我的桌子上?”
“老闆在裡面。”
“什麼老闆?”但是這時候他已經開啟房門,看見尤塞夫正伸著腿在一張椅子上睡覺。他的呼吸很輕,連胸脯上的長汗毛都靜靜地貼著不動。
“我叫他走,”阿里滿臉鄙夷地說,“他不走。”
“沒關係。你去睡覺吧。”
他覺得生活正在四面八方向他擠壓過來。尤塞夫自從那天夜裡來問候露易絲併為塔利特佈置了陷阱以後就一直沒有來過。為了不把這個睡著了的人吵醒,隨之再把那個問題引出來,他儘量不出聲音地開啟海倫送來的條子。她一定是剛一到家馬上就寫的。他讀道:我親愛的,這很嚴重。我不能把我要說的話親口對你講,所以我把它寫下來。只是我要把這封信交給阿里。你信任阿里。當我聽到你的妻子已經啟程回來……
尤塞夫睜開了眼睛,說:“對不起,斯考比少校,我闖進你屋子裡來了。”
“要喝點兒什麼嗎?啤酒?杜松子酒?我的威士忌喝光了。”
“我可不可以送你一箱?”尤塞夫脫口問道,但是馬上就笑了起來,“我老是忘記。我一定不能給你送東西。”
斯考比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信平攤在自己面前。沒有什麼比下面幾句話更重要了。他說:“你有什麼事,尤塞夫?”他接著讀下去:當我聽到你的妻子已經啟程回來,我又氣又恨。我不該這樣。這一點兒也不怪你。你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希望你不是,但即使你不是,你也不願背棄你的諾言。
“你先看信吧,斯考比少校,我不忙。”
“沒有什麼要緊事。”斯考比費力地把目光從那幼稚的、寫得很大的字母上抬起來,那上面的拼寫錯誤使他的心感到一陣劇痛。“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尤塞夫。”他的眼睛又回到信紙上: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寫這封信的緣故。因為昨天晚上你答應我不離開我,我不想叫你被你的諾言永遠拴住。我親愛的,你的一切諾言……
“斯考比少校,借給你錢的時候,我發過誓,是為了友誼,純粹是為了友誼。我從來不想向你要什麼,什麼東西也不要,連那四分利息也不要。甚至我也不要你對我有什麼友誼……我是你的朋友……這件事很亂,我不能把話說清楚,斯考比少校。”
“你遵守了咱們訂的條約,尤塞夫。關於塔利特表兄弟的事我不怨你。”斯考比又接著讀信:都是說給你妻子的。你對我說的都不算對我的諾言。請你,請你記住這一點。如果你永遠也不想見我了,就別給我寫信,也別同我說話了。但是如果你有時候,親愛的,想看看我,你就看看我。你願意叫我說什麼謊話我就說什麼謊話。
“請你一定把你要讀的讀完吧,斯考比。因為我要談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你可以離開我,如果你願意這麼做的話;如果不願意這麼做的話,你也可以把我當作你的一個小娼婦。他想:她只是聽說過這個字,沒有看到過這個字是怎麼拼寫的,在學校用作課本的莎士比亞戲劇把這個字都刪掉了。晚安,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我親愛的。他惡狠狠地說:“好了,尤塞夫。你說說有什麼事這麼重要吧。”
“斯考比少校,我最後還是不得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這同我借給你錢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要是你肯幫我這個忙,從你那方面講,是出於友誼,純粹出於友誼。”
“天不早了,尤塞夫,快說說是什麼事。”
“希望號後天就要進港了。我要託人把一個小盒子拿到船上去,交給船長。”
“盒子裡是什麼?”
“斯考比少校,這你就不要問了。我是你的朋友。我想,還是不讓人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好。反正那不是危害誰的東西。”
“我當然不能替你辦這件事,尤塞夫。你該知道的。”
“我向你保證,斯考比少校,我發誓——”他從椅子上把身體俯過來,一隻手放在胸脯上的一片黑毛上——“作為一個朋友我敢發誓,盒子裡沒有任何給德國人的東西。沒有工業鑽石,斯考比少校。”
“做首飾的鑽石?”
“沒有任何給德國人的東西。沒有任何使你的國家受損失的東西。”
“尤塞夫,你真的想我會答應你這件事嗎?”
淺色的斜紋布褲子滑倒椅子邊上,斯考比一時認為尤塞夫打算跪到他的腳下。尤塞夫說:“斯考比少校,我求求你……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他的嗓音因為動了真實感情都破了,“我想做你的一個朋友。我想做你的一個朋友。”
斯考比說:“在你說出更多的話以前,我最好預先告訴你一下,尤塞夫,專員已經知道咱們的那樁交易了。”
“我敢說他知道,我敢說。可是這件事要比那個嚴重得多。斯考比少校,我用名譽擔保,這件事不會危害任何人。我只求你幫這一次忙,以後絕不再求你了。你做這件事最好是出於自願,斯考比少校。沒有賄賂。我不給你賄賂。”
斯考比的眼睛又回到信上:我親愛的,這很嚴重。嚴重——這次他的眼睛讀到的是serius——奴隸,上帝的僕人使用的僕人。這好像是他不得不遵守的一道不明智的命令。他覺得自己再也得不到寧靜了。他睜著眼睛,對後果知道得一清二楚,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走進了謊言的國土裡,他沒有從那裡回來的護照。
“你剛才說什麼,尤塞夫?我沒聽清楚……”
“我再求你一次……”
“不成,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他把身軀挺得筆直,語氣也突然變得一本正經,好像有一個生人參加了進來,談話的不再是他們兩個人了,“你還記得佩倍爾頓嗎?”
“當然記得。”
“他的僕人我已經僱用了。”
“佩倍爾頓的傭人?”你對我說的什麼話都不是諾言。
“佩倍爾頓的傭人現在在伺候羅爾特太太。”
斯考比的眼睛仍舊停在那封信上,但是他已經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她的傭人給我拿來一封信。你知道我讓他把眼睛擦亮一些——是不是這麼說,‘擦亮’?”
“你的英文挺不錯,尤塞夫。你找誰給你念的?”
“找誰念並沒有關係。”
一本正經的語氣忽然中斷了,老樣子的尤塞夫又開始祈求起來:“噢,斯考比少校,你怎麼會寫了這麼一封信?你是在自找麻煩啊!”
“誰也不能聰明一輩子,尤塞夫。老那麼聰明,自己也會厭煩死的。”
“你看,這封信使你落到我的手裡來了。”
“我自己倒不太在乎,但是要讓三個人落到你的手裡……”
“只要你肯看在友誼份上,幫我一個忙……”
“說下去吧,尤塞夫。要訛詐就訛詐到底,你只恫嚇了一半是不好走開的。”
“我真希望能挖個洞把那個包埋上,但是戰爭的情況越來越糟,斯考比少校。我做這件事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父親和母親,為我的異父兄弟和三個姐妹——還有一大堆堂兄弟。”
“真是個大家族。”
“你知道,如果英國人打敗了,我的財產就分文不值了。”
“那封信你打算怎麼辦,尤塞夫?”
“我從電報公司的一個職員那裡聽說,你太太已經動身回來了。我準備她一上岸就讓人把信交給她。”
他記起了那封簽著露易絲·斯考比名字的電報:悔此一行愛你。這封信對她將是一個冷漠的歡迎,他想。
“要是我把你的小包交給希望號船長呢?”
“我的傭人會在碼頭上等著。在他拿到船長的收條以後,會給你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那封信。”
“你相信你的傭人嗎?”
“正像你相信阿里一樣。”
“要是我要求先把信拿到手,向你保證……”
“進行敲詐的人不接受信用貸款,斯考比少校,這正是我們所受的懲罰。如果你騙了我,你完全有理。”
“要是你騙了我呢?”
“那就太沒有道理了。而且過去我還是你的朋友。”
“差一點兒成了朋友。”斯考比不太情願地承認。
“我是那個愚蠢的印度人。”
“愚蠢的印度人?”
“他把一顆珍珠扔掉了,”尤塞夫傷心地說,“這是莎士比亞的一個劇本里的人物,裝備部隊在紀念堂演過這出戏。我到現在還記得。”
二
“好吧,”德魯斯說,“我想我們得幹正經事了。”
“再喝一杯。”希望號船長說。
“如果我們要在攔港鐵索關起來以前把你放走,就別再喝了。一會兒再見,斯考比。”
房艙的門關上以後,船長喘著氣說:“我還在這條船上呢。”
“我看到了。我告訴過你,常常會出錯兒的——記錄放錯了地方呀、檔案遺失了呀……”
“這些我都不相信,”船長說,“我相信你幫了我的忙。”在這間悶熱的房艙裡,他的臉潮乎乎的。接著他又說:“我在彌撒的時候替你祈禱。我還給你帶來了這個。我在洛比託只能買到這個。她是一個不出名的聖徒,”他把一個鎳幣大小的聖像從桌子的一頭推過去,“聖——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我想,她同安哥拉有一點兒什麼關係。”船長解釋說。
“謝謝你。”斯考比說。他口袋裡的那個包沉得要命,像一支手槍似的頂著他的大腿。他讓葡萄酒的最後幾滴沉到杯子底,然後一飲而盡,開口說:“這次我有點兒東西要給你。”因為非常不願意拿出口袋裡這件東西,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幾乎要痙攣了。
“給我?”
“是的。”
當那個小包擺到兩人中間桌子上的時候,它實在輕得要命。像手槍一樣沉重地壓在口袋裡的這個東西實際上也不過像五十支裝的一聽香菸。他說:“到了里斯本,有個人同領港員一起到船上來,他會問你有沒有美國香菸,你就把這個包給他。”
“這是公務嗎?”
“不是。公務絕對不會付這麼高的報酬。”他把一包鈔票放在桌上。
“我感到很吃驚,”船長說,他的話音裡流露著一種古怪的失望的調子,“你把你自己放在我的手掌裡了。”
“你曾經在我的手掌裡。”
“我不會忘記。我的女兒也不會。她不是在教堂裡結的婚,但是她有信仰。她在替你禱告。”
“這麼一說我們禱告的話肯定沒有用了?”
“沒有用。但是當上帝恩典我們的日子到來的時候,我們禱告的話就會飛起來。”船長舉起他的兩隻肥胖的胳膊,那姿勢又古怪又令人感動,“像一群鳥似的一下都飛起來。”
“我會高興看到這個的。”斯考比說。
“你可以信任我,當然了。”
“當然了。現在我得搜尋你的房艙了。”
“你還是不太信任我。”
“那個包,”斯考比說,“和戰爭沒有關係。”
“你敢肯定嗎?”
“我差不多敢肯定。”
他開始搜尋。有次走到鏡子旁邊,他看見自己的肩膀後面有一張陌生的面孔,一張肥胖的、冒著汗的、不能令人信任的面孔。這是誰呢?他怔了一下,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原來不過是他不熟悉的憐憫神態使船長的面孔變了樣子。難道我真是一個受人憐憫的人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