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方

吃完飯,我們又回到了大師的住地。門已經開了,有人拿著點燃的香正往裡進。斯琦小聲對我們說,“跟著別人後面,別人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正說著,剛才在門口迎接我們的那個中年女人從門裡出來了。她手裡拿著四條藍色的哈達,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條,讓我們進去見大師時就把哈達獻上。我想,這大概是他們的禮節,對於我們這些遠道來的客人,可能是需要行行這樣的禮。

子健拿出500元錢放在佟佳手上,想讓他連同哈達一起交給大師。這是我們從那個學生的姐夫那裡打聽來的,進門見到大師應該給幾百元錢。現在進哪個寺廟不需要捐些錢啊?何況我們還是來求大師治病的。那女人看見了,趕緊上來把錢分成兩半,讓佟佳和子健分別拿進去。我們沒明白為什麼,後來才知道大師不希望給太多錢,給點錢也是作為他們維持這個民間小寺廟的平日開銷和做法事時需要的一些費用。

在我們的前面已經等了男男女女好幾個人了。我們跟著他們後面進了門。大家表情都很嚴肅和虔誠,我們也受到了這種氣氛的感染,開始變得嚴肅和恭敬起來。佟佳好像也受到了這種氣氛的影響,也變得安靜恭敬起來,臉上完全沒有了那種不屑和挑釁的神情。他好像也感覺到要見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物。我們默默地跟在人們後面進了門。

進了門,我眼前突然一亮,這裡面真是別有洞天啊!左側是一個很大的蒙古包式的建築,裡面供奉著幾尊大小不等的佛像和幾十幅各式各樣的佛畫。正對著大門是一個小小的花園,裡面種著花草和瓜果。正是盛夏季節,各種鮮花正在開放,瓜果也正在扒秧結果,甚是好看。在大門的右側有一排平房,是大師日常起居和處理事務的地方。這個院子從外面看像是一戶民居,可裡面卻是民居的好幾倍;大師雖住在裡面,但它實際是一座小寺廟。方圓一代的居民大概都到這裡來拜佛。

院裡的房屋和蒙古包都修繕得很好,花園也打理得很整齊,與外面鎮上衰敗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來,這裡長年香火不斷。

我們沒有跟著其他人一起去拜佛,而是被帶到了大師的會客室,或者稱工作室。裡面已經有人在等著見大師了,我們也就在這些人旁邊坐下了。

工作室並不大,大約二十多個平方,看起來有點像我們現在的客廳和餐廳。進門處大概算是餐廳,放著一個木製的大圓桌和幾張椅子、凳子。我們和先來的人在這裡坐下了。房間的右邊是一個大開間,緊靠裡牆放了幾個高高低低的老式紅木櫃子,它們都不是書櫃,高的像大衣櫃,低的像五屜櫃,沿牆放了幾乎半圈。這些櫃子看起來好像都裝得滿滿的,也不知道裝的是什麼。靠近門這邊的雙開窗戶下放著一張很大的長方桌,看起來有點像寫字檯,但又不是真的寫字檯,是用深色實木搭起來的,看起來敦實厚重。大師通常不是坐在方桌的裡面,而是坐在方桌的外面,靠門這邊。大師的椅子比較特別,是皮製的,但不是沙發,而是有點像搖椅的模樣,可以半仰坐。整個房間給人的感覺不太像辦公室,倒像是個起居室。

過了一會,大師從門外走了進來。我們四人捧著哈達,一個一個地上去獻給大師,大師也禮貌地一一接過了哈達。禮儀完畢後,我們又回到進門處坐下了。大師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了,並不像我們想象的剃著光頭,而是剪著短短的平頭,看得見頭髮已經花白。他個子不高,有些發福,腹部有點往外凸起。他的圓臉和笑容給人一種慈祥、溫和的感覺。他也不像我們想象的穿著和服或袈裟,而是穿著便裝;上身灰襯衣,下身灰褲子。只是襯衣外面套著的那件坎肩比較特別,上面用紅、黃、藍三種顏色的絲線繡上了規整的條文圖案。這讓他身上多了幾分民族的特色和風格。

等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對母女,母親大約三十五六歲,女兒大約十二三歲。大師先跟她們談話。這裡除了我們都是蒙古人,他們也就很自然地用蒙語交談。我們一句也沒聽懂。我們只看見大師讓那個母親閉上眼睛,然後大師又問了她些什麼話,說著說著,那個母親哭了起來,旁邊的那個小女孩也跟著哭了起來。我們在一旁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同時也覺得很驚訝。

“他們說的什麼?”我轉過臉去問斯琦。

“她們家最近發生了一些怪事,”斯琦小聲地說,“她女兒感覺很害怕,不知道什麼原因。”

“她們想讓大師幫她們找原因嗎?”我又小聲問。

“對,大師讓她閉上眼睛試試。她開始說什麼也沒看見,後來說看見了一隻狗。”斯琦說,“她說,那是她們家以前養的一隻狗,她女兒很喜歡,後來死了。大師說,很可能那隻狗的靈跑回來找她女兒了。”

正在這時,我們看見那女人邊哭邊叫了起來,好像很驚嚇的樣子。這時,大師急忙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一瓶不知是水還是什麼別的液體,喝了一口含在嘴裡向那個還在閉著眼睛驚叫的女人頭和臉上噴了一口。感覺像滅火似的,那女人應聲就緩和了下來。又過了幾秒鐘,那女人睜開了眼睛。只見大師口裡念念叨叨地,大概是念什麼咒語吧,帶著那個女人和小女孩一路走出了房間門,又走出了院大門。在大門口,大師嘴裡還在說著什麼,並抬起右手直往外揮。看著這情景,我大概能猜出一二。大師大概要把這個狗的靈引出去,讓它離開。等他們進來以後,我看見那女人和小孩安靜多了。

看著這一切,我在心裡問自己,“這是真的嗎?”從那女人和孩子的臉上,我看不出做戲的成分。“這世界上有靈嗎?”我又問自己。我們是看不見,可誰又能證明沒有呢?那些纏在我和佟佳身上的“魔鬼”讓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們的視力其實太有限,這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是我們看不見的。人類藉助科技也許能看見一些肉眼看不見東西,但恐怕也很有限。那些我們看不見,也無法證實的東西,其實真正科學的態度就是不要去斷然地否定它吧。

輪到我們跟大師談了。儘管內蒙古的人都懂漢語,但他們可能還是覺得用蒙語比較方便,特別是在這種比較偏遠的蒙古小鎮。於是,斯琦就開始用蒙語跟大師交談,把最近佟佳的情況講述了一遍。談完後,大師微微地皺起了眉頭,與坐在他對面的一個50多歲、頭髮花白的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女人估計是大師的妻子兼助理,從一開始就一直坐在大師旁邊。她在按照大師的指示一會從這個櫃子裡取點東西,一會從那個抽屜裡取點東西,像中醫抓藥似的,給來訪的人打包帶走。

大師面有難色,估計這種案例對他來說不太容易。大師轉過臉端詳了一下佟佳。佟佳這時的神態還顯得有些亢奮,帽子也沒戴正,腰裡還挎著那把從山裡撿來的木棍,褲腿捲了幾圈,一個高一個低。他現在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很像個頑劣孩子。

過了一會,大師意味深長地看著佟佳,和善地笑了笑,“你很好,你沒病,你只需要照我說的調理調理就行了。”他對佟佳說。大師大概也懂得點心理學,知道先從心理上讓你自己對自己樹立起信心。隨後,他就給我們開出了“處方”。

他拿出一包小粒的冰糖,一包豔黃色的小紙片和一包特製的薰香末。在遞給我們之前,他都在每個包裡吹了一口氣。我沒太在意,心想這大概是他的一種下意識的、很隨意的動作。後來我們才知道,吹不吹氣大有區別,不吹氣它就是冰糖,吹了氣才會是有功效的“藥”,也許意思是沾了大師的功力。然後,他吩咐我們,“用6粒冰糖泡水,燒6張黃紙片衝在冰糖水中,讓佟佳喝下去。每天喝三次以上。另外,取一點這個薰香末出來點上,讓佟佳聞聞,每天最好也多點幾次。”最後,他讓座在旁邊的助理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包像紙錢一樣剪刻有花紋的白色粗紙,分成了6份,每份裡面都夾了一張紅色的小紙片,上面畫了一些我們看不懂的符號。他又吩咐說,到鎮外找一個乾淨的地方,畫一個圈,圈的出口朝向北京方向。把紙放在圈裡燒,每次燒一份,每天燒三次。燒的時候,嘴裡應該說讓附在佟佳身上的“靈”趕緊離開他。

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要在以前,我會認為這是無稽之談,是迷信,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可是,現在認為科學的辦法我們不是都用過了嗎?有什麼用呢?況且,佟佳的“病”我從心底裡就認為不是醫藥可以治的。不知道這種對付“靈”的辦法是不是能對付那些“魔鬼”。試試吧,也許“信則靈”這句話有一定道理。我們既然來了,就相信和尊重這一切吧。我真希望大師那看不見、說不清的法力能對抗和剋制“魔鬼”的光波。

見完大師出來,那個在門口迎接我們的女人又帶著我們穿過了花園,來到了後院。這時我才開始注意了一下前面領路的這個女人。她看樣子30多歲,中等身材,粗胳膊粗腿,長得比較壯實。她剪著短髮,臉上有一點像高原紅的那種黑紅色,眼睛細細的,是典型蒙古人的相貌。她穿著簡樸,身上沒有任何的妝飾,深藍色的布衣布褲都洗得褪了色,不成什麼形。她告訴我們,她叫琪琪瑪,已經在這裡跟著大師十幾年了。她每天在這裡幫著打掃打掃衛生,做做雜務。看樣子,她已經是這小寺廟裡的一分子了。

後院其實也不小,有幾間平房,還有一個小院子,院門朝西,透過院門的鐵欄杆可以看見西面的小巷。

“你們來看看,我們這裡有床有被。你們如果不嫌棄,可以住在這裡。”琪琪瑪指著院裡的平房對我們說。

“我們可以看看嗎?”我說。

我們跟著她進了屋。這是一個挺大的套間,有裡外兩個房間。外間是一個大開間,進門的前廳和左面的睡房之間沒有隔牆,右面有一小門可進到裡間。裡間放了四張單人床,外間放了五張單人床,床上都鋪有淺色花紋的床單和被罩。在外間進門的這個前廳裡,放了一個方桌和幾個凳子,還有一臺十幾寸的老式電視機。方桌上放了一個老式的搪瓷茶盤,裡面有幾個小玻璃杯,旁邊還有一個老式的暖水瓶。前廳再往裡走有一個木製的隔板,漆成了白顏色,上半截裝有玻璃,還留了一個門可以進去。我探頭進去看了一下,裡面既像廚房,又像衛生間。靠後牆有一個石砌的方形火爐,有鐵皮的圓筒煙囪通到後窗外,爐上還放著一個燒水壺,大概冬天會在這裡生上火。爐子旁邊有一個從外面接進來的水管,水龍頭下面放了一口一米多高的大水缸,裡面盛滿了水,水龍頭上還掛著一個塑膠的水瓢。看來這裡並不是隨時有水,水缸是用來存水用的。在牆角的地方,有一個水泥砌的小小的下水池,下口通向牆外;看起來又矮又小不會是洗衣服用的,可能只是倒倒汙水而已。

看完後,我感覺好像什麼都有了,看起來很像是簡易的旅館,大概是大師專門給來訪者準備的客房。這裡雖然簡單,但乾淨整潔。只是沒看見有便池,看來不能在這上衛生間、洗澡什麼的,只能洗洗臉、洗洗手。

我們看完後,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怎麼樣?滿意嗎?”琪琪瑪問,“如果你們覺得不行,也可以去住鎮上的賓館。那裡條件肯定比這好。”

我想,既然來了,想借助大師的功力驅散佟佳身上的邪靈,那越靠近大師,應該越好吧,大師的影響也應該越強吧。我們就虔誠點吧,就住大師這裡。再說,這裡的條件也並不是那麼差啊。

“我看,就住這吧。能離大師近點不好嗎?”我說。我看了一眼佟佳和斯琦。我知道子健不會在乎,我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都是在艱苦的生活環境裡度過的,條件差點不會抱怨。主要是他們年輕人,從小生活條件優越,恐怕受不了艱苦的環境。不過,自從佟佳發病以來,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沒有心思顧及周圍的環境,已經無所謂條件的好壞。以前總是為了有沒有空調、能不能洗澡吵吵嚷嚷,現在好像都不在乎了,只關心他所謂的“氣場”好不好。我不知道是他的頭腦和心思都被佔據著,想不到別的東西呢;還是總處在亢奮的狀態下,如焦急中的人一樣,無法顧及別的東西呢? “可以,就住這。這裡氣場很好。”佟佳看著小院,面帶笑容地說。

“我也覺得可以。”斯琦說,表示還滿意。

“那我們就住這了。”我轉過臉對琪琪瑪說,“可是衛生間在哪?”

“跟我來吧。”琪琪瑪說。

她帶著我們走出了後院的大門,右拐穿過一條房屋之間的、長有雜草的小窄道,來到了一個用土坯砌起來的“衛生間”,其實也就是我們以前的那種公共廁所。土坯的外牆上用白石灰在左邊寫著“男”,右邊寫著“女”。我和斯琦跟著琪琪瑪進了女廁,裡邊大約十來平方,很簡陋,沒有進行過任何裝修,只是平了平土,挖了幾個坑,每個坑裡都堆滿了清晰可見的糞便和手紙。這裡面臭氣熏天,成群的蚊蠅在空中和糞便上飛舞著,地上還有一兩堆沒拉進坑裡的糞便。

我已經有20多年沒有光顧過這樣的廁所了,乍一見還是有些不適應。我瞟了斯琦一眼,見她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她以前在蒙古有沒有見過這樣的廁所,但我敢斷定這肯定有些超出她的想象。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不想住這”的話。她比我更相信大師的法力,也同樣認為離大師越近,對佟佳越好。為了這個,她可以忍受一切她不願忍受的東西。

看來,要住在這裡,真正具有挑戰性的是這個廁所。如果不能忍受,就別想在這住了。琪琪瑪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說,“怎麼樣?能行嗎?”我看了她一眼,立刻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沒什麼,我能適應得了。我們小時候都用這樣的公共廁所。”我笑著對她說。

從廁所出來,我看見佟佳從另一邊也出來了。我小心看看佟佳的臉,沒看出什麼特別和異樣。

“怎麼樣?還可以嗎?不習慣吧?”我看著他的臉問。

“可以啊!沒什麼!”他無所謂地答道。

這真讓我感到驚訝和意外。我想,從小到大他可能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衛生間”,竟然可以反映如此平淡。這要在以前,他一定會衝出來,向我們大嚷,“這是什麼地方啊!不行,不行。我不能住這。”

我不知道他是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到這一切呢,還是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了。

就這樣,我們在大師寺廟的後院安頓了下來。我們四人選擇了外屋的四張床,覺得這裡直通那個小“洗手間”,方便一些。夜裡如果真想小便,去裡面用一個小桶也能解決。不然,沒路燈,也沒廁所燈,就是拿著手電筒也不知會踩著什麼。

我們各自都選擇了靠裡面的床把自己的行李放下了。佟佳卻選擇了靠門口的一張床放下了他的包。發病後,佟佳對野外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興趣和親和力,總想往外跑,特別是夜晚,彷彿外面有什麼東西在強烈地吸引著他。他所說的“氣場”可能是發病前才學的詞,大概就是指自然之氣、天然之氣的意思。他選擇門口那個位置不知是不是覺得更方便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