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疾病

車開到了天通苑公寓樓下,已經是夜裡12點多了。我們下了車,準備上樓。佟佳說要去扔手上的礦泉水瓶子。他走向垃圾箱,看見地上亂扔了幾個瓶子和廢紙,就去一個個地撿起扔進垃圾箱。他走回來,憤憤地說,“你看,這些人也太不懂得環保了,總是亂扔垃圾。太不像話了。”

他站在單元門外不肯上樓了,好像又激動了起來。

“我就守在這,看看到底是誰扔的。”他狠狠地說。

我和子健對視了一下,都傻眼了。現在已經快凌晨1點了,院子裡已經空無一人,他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們能放心他在這等嗎?可是,不放心,我們能陪他在這裡站一夜嗎?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和子健已經陪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實在有些累了,陪了他一會,我們只好上樓了。

過了一會,他的煙癮犯了,樓下的小賣部都關門了,只好上樓來了。他拿著煙又準備往外走,子健擋在了門口。

“我得到外面去抽菸啊!”佟佳嚷道。

“你就在家抽吧,我們不怕燻。”子健說。

佟佳無奈,只好站在公寓內的陽臺上抽起了煙。抽完煙,佟佳顯得平靜些了。我們好勸歹勸讓他服下了藥,又讓他服下了兩顆安定。最後,總算是把他弄上了床。我和子健這才鬆了口氣。

看著佟佳的狀況,不像是睡一兩天覺就能解決問題的,我和子健都覺得這樣不行,準備第二天再帶他到北醫六院去看看。

第二天,我們來到了北醫六院,給佟佳掛了一個專家號。我們等了3個多小時才見到了醫生。按佟佳的要求,他要先跟醫生談,好像怕我們說他什麼壞話似的。我們就讓他先進去了。大約談了10分鐘,他就出來了。醫生把我叫進去了。醫生看起來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臉上有一種資深學者或專家特有的氣質。他看不出有任何的老態,眼神中還有些銳氣,說話果斷。他的身邊還坐著一個30歲左右的女醫生,也許是實習或進修的醫生。一看見我進來,醫生就說,“什麼啊!我一句沒聽懂他說什麼。”

我一聽醫生說這話就知道醫生已經看到了佟佳的問題。我把佟佳這幾天出現的異常表現向醫生簡短地說了一下。

“他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醫生接著問。

我遲疑了一下,本不想扯太多,可不講病史醫生怎麼能診斷病因呢? “嗯……以前在美國,他也出現過奇怪的失眠症,10多天都不能睡覺,情緒很亢奮。醫生的診斷是dipolar(情緒雙相症)。”我說。

“哦!他有雙相症。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醫生問。

“大概十來歲的時候。”

“那時間不短了。”

“唉,是啊,十來年了。”我嘆了口氣說,“不過,以前只是睡不著覺,從來沒有這樣過。我們都嚇死了。這到底是什麼病啊?”

隨後,子健也被叫進去談了一陣。

最後,醫生給出的診斷與前天安定醫院醫生的診斷差不多,認為佟佳現在有精神分裂症。我聽了心裡又一沉,頓時覺得心裡難受極了,一直以前沒有跨過去的底線現在終於還是不得不跨過去了。以前佟佳有點精神異常時,我們,包括醫生,都認為可能是睡不著覺,或者不能控制情緒所至,從來都沒有認為是精神分裂。真有精神分裂嗎?可為什麼呢?什麼原因呢?我始終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可安定醫院開的治精神分裂的藥吃了也不起作用啊。”我說。

“他開的什麼藥?”醫生問。

“我忘了帶病歷來。嗯…”我在腦子裡搜尋著,“哦,好像是‘奧氮平’吧。”我說。

“大概是吧。這是美國進口的新藥,現在大多都採用。”醫生說。

“第一天吃一顆,第二天吃兩顆,第三天早晚各吃兩顆,這樣加上來的。”我想了想,補充說。

“這樣吧,我還是開同樣的藥。這是一種較新的治療精神分裂的藥。但是,我準備先用大劑量,然後再往下減。讓大的劑量先沖沖看效果怎樣。”醫生說。

按佟佳現在的狀況,我們覺得他確實有病,至於什麼原因引起的先不去說,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把症狀壓下去。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辦法了,一切聽醫生的吧。我們希望佟佳能住院治療,在家裡我們越來越無法控制他了。他現在已經是25歲的大小夥了,身材又高大。他要想做什麼,我們的確是很難阻擋了。他如果成天在外面跑,出了事怎麼辦? “能不能讓他住院治療幾天?”我問。

“我可以給你開住院,但能不能住進去就不好說了,可能要等有空床位。”醫生說,隨即開了一張住院單。

“這個病看來是急性發作的,最好能及時治療。能不能給幫個忙,讓他今天就能住進來。”我帶著央求的口吻對醫生說。

“這個不是我能決定的。你要去住院部問問。”醫生回答說。

我們只好拿著單子出來了。到了住院部一問才知道,在我們前面有很多人在等空位。住院部管登記的老頭拿出一大沓醫生開的住院單給我看。

“他們都在等著住院哪。”他說。

一看這種情況,我們心都涼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啊?黃花菜都涼了。如果病急的話早被耽誤了。另外,佟佳這種極度亢奮、無休無眠的狀況,我們也控制不住啊!可是,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無奈地回去了。

到了公寓樓下,上樓之前佟佳要抽菸,我也只好在旁邊陪著他。他在院子內找了一個較陰涼的地方在地上坐了下來。我也在旁邊蹲了下來。他抽了兩口煙後,眼淚就從眼眶裡流了出來。看到他的眼淚,我有些吃驚,不知道他為什麼。

“媽,我不想這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他說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看著很心痛,一邊撫摸著他的肩膀,一邊安慰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想盡力寬慰他。

他大概現在有點清醒,知道自己在犯病,有很多異常舉動,可又感覺沒有辦法,無可奈何。

我在旁邊仔細地端詳他的臉。我發現在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這我在下飛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了。跟以前正常時相比,他的前額兩眉之間的距離好像無形中變寬了,也就是腦門楣心,中國人稱印堂的部位,顯得比較凸顯,感覺像有塊什麼東西擋在那裡,或者說堵在那裡,讓他的神智與外界彷彿隔了一層。那塊無形的東西給人的感覺是木訥、無情和空洞。我不知道是因為他最近眼神不集中、有些呆滯的緣故呢,還是真的發這種病造成的。這種感覺不只我一人有,佟佳的拳術老師也發現了。他看見我時說,“佟佳現在看起來腦門這一塊有點空空的、白白的感覺”。

過了一會,佟佳站了起來,又像沒事人一樣向前走去。我趕緊追了上去,問他去哪。他說要去走走。他一邊走,一邊得意地說,“你看,這裡的人都怕我,他們知道我會通背拳,嘿嘿……”

聽著他發出的有些機械和生硬、又有些不自然的笑聲,我心裡覺得很可怕。他幾分鐘前還在掉淚,現在竟然就能笑。我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已經不像以前僅僅是睡不著覺那麼簡單了。這可憐的孩子,他的生活剛好了幾年,剛正常了幾年,就又被打翻在地,又被拋進了深淵。

我現在還不太清楚到底是由於這麼多年來多少次“無眠症”的刺激已經從量變達到了質變,成了現在的精神分裂呢,還是刺激的方式或部位發生了改變,導致了精神分裂?我想,如果精神分裂是腦神經紊亂造成的話,那在某種外力的刺激作用下是否也能使腦神經紊亂呢?是否也會有同樣的行為和外形特徵呢?沒有答案。

吃完晚飯,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佟佳好像條件反射一樣,又要出去了。我們拼命勸他不要出去了,等一會吃了藥就上床睡覺。

“你們別管我。我就出去走走。”他極不耐煩地說。

他好像一刻也停不下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他急不可耐地要想出去,他的那個床好像連碰都怕碰一下。每天到了這個時候,晚上8、9點鐘,好像就是他的亢奮點,亢奮高潮就來了,怎麼按都不能把他按下來。這次子健擋在門口也不行了,他上去拉子健,想把子健拉開。

“你要再碰我,我就打110叫警察了!”子健說。

“你叫啊!叫啊!”佟佳也嚷道,但手停了下來。

他退到沙發上坐了下來。不到10分鐘,他又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靠近子健。

“你怎麼不叫啊?你怎麼不叫啊?”佟佳嚷道。

倆人臉對臉,眼睛對眼睛,這麼相互對峙著。佟佳現在已是25歲的成年人了,而且一米八五的個子,身材矯健。我們兩個50多歲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啊。

子健見真有點控制不住他了,再這樣下去就真要打起來了,就撥了110。我們不敢晚上再放他出去。他恨不得在外面折騰一夜,萬一傷了他自己或傷了別人該怎麼辦啊? 110撥出去後,有一男人的聲音接聽了電話。

“有什麼事要報?”他問。

“我與我兒子發生了衝突,請你們過來一趟行嗎?”子健回答說。

“是家庭暴力嗎?”

“暫時還沒有,請過來解決一下吧。”

子健隨後又把住址告訴了對方。佟佳一聽真打了110,也稍許緩下來了一點。不一會,小區的警察就來敲門了。子健開啟了門,有三個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門口。我們想請他們進屋,他們堅持站在門口說事,我們也就不好強求。我們就都出來站在了走道里。子健把這幾天佟佳的情況說了一下,說他這幾天腦子有些亂,晚上睡不著覺要往外跑,我們怕他出去惹事不許他出去,結果就與他發生了衝突。聽完後,其中一個警察把佟佳叫了出來。佟佳顯得比剛才老實些了。

“為什麼不肯吃藥,要跑出去?”警察問。

“我就出去走走,他們老限制我。”佟佳說。

“現在已經是該睡覺的時候了,不要再出去了,把藥吃了。”警察勸道。

我趕緊趁警察在,把神經類的三顆藥以及睡眠類的兩顆藥都拿到了佟佳的面前。他看了看,也沒拒絕,乖乖地吞了下去。藥吃下去後,警察也不可能守在這裡,他們就走了。我們想,等一會藥勁上來了佟佳就能躺到床上去了。結果,警察前腳走,趁門開著,他後腳就下樓了。子健追了下去也沒找著。

“你還不下去再找找,他吃了藥一會別倒在什麼地方了。”我著急地說。

“哎呀!我可管不了啦!”子健說著,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一臉頹喪的神情。

不管了,我們今晚能在床上安心睡覺嗎?我只好穿上外套又出去找。我在樓下轉了一圈,沒看見他人。我又走到小區大門口,去看了看那些餐館和咖啡廳,他們都在打烊了。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佟佳不可能在裡面。我只好轉身往回走。

快走到公寓樓門口時,我遠遠看見佟佳搖搖晃晃地從樓的另一端向樓門口走去。他手裡拿著一個不知從哪裡買來的烙餅,像喝醉了酒似的身體前後在晃。我見他晃得差點摔倒,趕緊上去扶住他。我們倆搖搖晃晃地上了樓,佟佳費了很大的勁才從他褲兜裡拿出鑰匙。他已經完全失去了重心平衡,身體在前後左右搖擺得很厲害。我在旁邊扶著他都跟著在搖晃。

我扶著他搖晃著進了屋。他扔下了咬了兩口的餅子,往自己房間走去。我這時才看見了他背上的泥土,不知是摔在了地上還是撐不住躺在了地上。我把他扶上了床,擦乾淨他背上的泥土,幫他脫掉了長褲,蓋上了一條被單。當從他房間走出來時,我已經累得趴在了床上,再也不能動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起來時已經是上午8、9點鐘了。見佟佳還沒醒,我們都躡手躡腳地走路,生怕把他吵醒了。每人心裡都在希望他能結結實實地睡上一覺,醒來時就恢復常態了,像以前一樣。

快中午時,佟佳醒了。還在睡眼惺忪,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他就準備又要出去了。他那樣子就像中了魔似的,拼命要往外走,好像外面有一股強大的磁場在強烈地吸引著他,只要一有知覺,他就要往外走。我心裡覺得奇怪,外面有什麼呢?他在外面幹什麼呢?我有時也跟著下去觀察了一下。我發現他在下面也沒有真做什麼,只是不斷地在走動,看著來往的行人,找機會去跟過往的陌生人說上幾句。看著就好像他體內有一股無名的能量要往外噴發和散發,只有靠著這種不停地走動,不停地絮叨才能把這種能量發洩出去。

“你出去幹嗎?”我有時問他。

“我在工作。我得找各種不同的人交談,瞭解他們的想法。你不知道就別管了。”他顯得有些自信地說。

工作?什麼工作?為誰工作?我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這倒聽起來有些耳熟,讓我想起了曾經灌入我耳中的那些特殊的“資訊”。這裡的工作意味著什麼呢?充當替身?充當實驗品? 吃了中飯,佟佳又說要去學校。

“你去學校幹嗎?都放假了,同學都回家了。”我說。

“還有同學沒走。我要去找kelvin(凱文),我跟他約了今天下午見面。”佟佳回答說。

凱文是一個紐西蘭來留學的華裔學生,父母都是20世紀80年代從中國大陸去紐西蘭的華人。據說,他父母在紐西蘭開了一家能源公司,做得很成功。他們好像現在與中國的能源部還有合作專案。凱文跟佟佳很談得來,大概覺得彼此背景比較相似吧,都是海外長大的華人。他們很快就成了朋友。

佟佳在自己屋裡找了半天,把他的護照找了出來,放進了他的包裡。我見他拿著護照,真擔心他糊里糊塗地弄丟了。

“你帶著護照幹嗎?萬一弄丟了多麻煩。還是放在家吧。”我勸他說。

“不,我得帶著,這是我的身份證啊。”佟佳堅持說。

“那你小心點,別弄丟了。”我看勸不住,只好這樣說。

我們勸佟佳現在不要去找凱文,等過一段再去。他哪裡肯聽,一定要去不可。他現在要幹什麼我們怎麼攔得住呢?我們又不放心他懵懵懂懂地出什麼事,還好現在是白天,我們只好開著車陪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