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後第一個春節

我在這個南海的小島上迎來了回國後的第一個春節,也是我16年漂泊生活後在國內的第一個春節。遺憾的是,父母都離開了人世,我再也不能跟他們一起過春節了,再也享受不到與父母團聚的快樂了。雖說我這幾年也經常回國,但都不能趕在春節期間,總覺得有些遺憾。現在終於可以在家過年了,可老人又不在了,我可能永遠都要遺憾了。父母既然不在,我也就不想去貴陽,決定留在海南過年了。

我一人過年不免有些冷清,自然是要去趙菁家過的。趙菁就好像我在海南的一個親人一樣,30多年的友誼和情感讓我們彼此信任、親密無間,已遠遠超出了朋友的範圍。雖然我們在很多方面完全不相同,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說來我與趙菁之間也算是有緣,小學同窗5年,友情純樸無猜;畢業後,我進了中學,她進了劇團,一年能見兩次聚聚。出國後,我幾乎沒怎麼見過她的面,偶爾通通電話,一晃30幾年過去了,現在竟然在南海的小島上又生活在了一起。

我們30年後再相遇,友情依然如初,還是像以前一樣彼此信任和依賴。儘管30年來我們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和經歷,有著不同的奮鬥和坎坷,甚至有著不同的對社會和人生的認識和觀念,但這都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這些不同不會影響姊妹之間的感情一樣。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去了趙菁家,與趙菁一家人一起吃年夜飯。她的婆婆、丈夫和女兒對我都很客氣。我們圍在一起吃了一個很豐盛的火鍋,有魚、有蝦、有肉,還有各種蔬菜。我們吃得熱熱鬧鬧,讓我這個16年後在中國過的第一個春節一點都不缺少家庭氣氛。

吃完飯後,趙菁說:“我們還是按照老習慣,每人來說一句最能總結過去這一年的話。”

大家都熱烈響應。

“蒸蒸日上。”她首先開始了,“我感覺過去的一年裡,我的生活和事業可用蒸蒸日上來概括。”

“快樂。”趙菁的丈夫小姜趕緊接上說,“我感覺過去的一年快樂最能概括我的心情。”

“收穫。”女兒芳芳想了想說,“我覺得,‘收穫’最能概括我過去的一年,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在彈奏琵琶技能上的進步。”

的確,這是有目共睹的,這與趙菁的精心培育和教導是分不開的。

“只要兒女們好,我就快樂幸福。”姜伯母笑眯眯地、由衷地嘆道。

“你們倆聽見了嗎?為了你媽媽的幸福,你們倆一定要好好的。”我指指趙菁和小姜說。

輪到我了,我想了想,什麼詞最能代表我回國後這一年的心情和境況呢? “復甦。”我說,“我想,‘復甦’應該比較符合我這一年的狀況。”

我感覺我彷彿從死一般的絕望中慢慢開始“復甦”了。這是我回國後的第一年,在這之前,我感覺我在美國的一切都已經死去了,除了我還在喘氣外,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結束了。在那裡,我每天就像行屍走肉一般,對人生已不抱任何希望。回國後,儘管痛苦和折磨一天也沒有斷,可我感覺我的一切又慢慢地開始了,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又有了生的慾望。我好像從一個即將泯滅的生命中又開始復甦了。我很高興能感覺到生命和心靈中的這種微妙變化。

隨後,大家擠在一起,一邊吃瓜子糖果,一邊看著春節晚會。外面鞭炮聲不斷,有時還夾雜著禮花炮,午夜零點時分是鞭炮聲最密集的時刻,幾乎是火星滿天、震耳欲聾,我不得不用雙手捂著耳朵。其實,鞭炮聲早在兩三個星期前就響起了。人們現在已將一年一度的“過年”拉長到了一個半月,從陽曆的“元旦”開始,一直要到陰曆的“十五”,這才很不情願地慢慢安靜下來。

中國人本來就很重視過春節,以前窮的時候,平時再省、再沒有吃的,到了過年也要殺豬宰羊,也要把存的錢拿出來買年貨。記得以前過年買年貨,那可是一項很艱鉅的任務,各種東西都需要去排隊、去搶購,有時還買不到。但是,不管怎麼說,三十晚上這一頓飯還是能吃飽的,還是能吃到花色品種的。

現在不同啦,生活好啦,人們有錢啦,春節就更加隆重啦。我想,世界上最有過年氣氛的國家大概就要數中國和中國人的春節了。我在國外待了這麼多年,也過過美國人和歐洲人的新年、感恩節和聖誕節,但都不如中國人的春節來得這麼隆重。

現在物資很豐富,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吃已經不是主要專案了,而各種燈會、廟會和文藝晚會讓你目不暇接。大街小巷張燈結綵,最具有中國特色的大紅燈籠那真是高高掛、處處掛。家家門上都是紅色的春聯,滿地都是紅色鞭炮的碎片,到處都呈現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能夠迴避,能夠不受這種氣氛的感染。它就像一股襲之而來的紅色而興奮的氣霧,瀰漫了整個天空,瀰漫了大街小巷,瀰漫了家家戶戶,瀰漫了每一個角落;不由得你的脈搏也開始跳得快起來,你的心緒也開始興奮起來。

這是16年後第一次在國內過年,感覺好像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過年了。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的種種情景,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讓人感到格外的親切。

大年初三,趙菁和她丈夫又請我一起去興隆的咖啡種植園去喝咖啡。咖啡是這個種植園裡種的,又是現燒、現磨後衝出來的,應該很好喝。可惜我不太會品咖啡,儘管我在喝咖啡的國家待了十多年,可還是沒學會喝。可能是因為我對咖啡因很敏感,再加上這些年無端徹夜無眠的時間太多,乾脆就不喝了,所以也就沒染上什麼癮。其實,到這裡來主要還不是品咖啡,而是來領略一下海南冬季溫暖明媚的陽光。在海南的一年四季中,冬季是最享受的季節,大地仍是一片蔥綠,奼紫嫣紅,陽光已不像夏季時那麼火辣而耀眼了。只有在這個季節,海南的姑娘們才不打陽傘,盡情地去擁抱溫暖而明媚的陽光。

我們坐在室外的琉璃瓦大屋頂的中式咖啡亭裡,陽光照射進來,照在每個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我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欣賞著身邊的草坪、綠樹、玫瑰、池塘和池塘裡戲水的鴛鴦。看著眼前的一切,恍如晚春的妖嬈和嫵媚。真是一種享受啊,很難相信這是在冬天。我所經歷過的冬天幾乎都是冰天雪地,到處灰濛濛、白茫茫的一片,一想到這是在冬天,更覺得這種享受的難得和可貴了。

遺憾的是,我並不能真正地享受海南的冬季。當這一年的冬季來臨時,我身上又出現了另外一種奇怪而難耐的感覺。我既不發燒,也沒在做劇烈運動,可身上時不時地會一陣陣發熱。海口這個地方雖說冬天不冷,但也不至於熱得冒汗,毛衣還是需要穿一件的。可是,當熱症一發作,我就會渾身冒汗,毛衣穿不住,就連裡面的棉毛衫也穿不住,都汗溼了。也就是十幾分鐘的光景,熱症就過去了。畢竟是冬天,不穿又會立刻覺得發冷;可不換已汗溼的內衣,穿著毛衣又很難受;可換內衣又不太可能,因為幾乎每隔一小時就會發作一次。這就像傷寒打擺子一樣,一時冷,一時熱,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難受至極。可我並沒得什麼寒症啊?其他一切正常,真是不可思議。

走在大街上,我有時就會突然熱得不得了。

“你覺得熱嗎?”我問身邊的趙菁。

“不熱啊。”她很詫異地回答。

“我怎麼會這麼熱呢?”

“誰知道你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有點不對勁,可又想不出哪出了毛病。最後,我想出了一個理由。“我大概是鬧更年期了吧?內分泌有些紊亂?”我跟趙菁說。

“也許吧。”她說。

我從來也沒經歷過什麼更年期,更年期到底應該是什麼感覺我一無所知,只是平時聽別人說起過,也就這麼猜猜,只是想有一個解釋。

但是,不久我就知道了真實的原因。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晚上天氣還是有些涼,穿一件毛衣不夠,我又披上了一件薄大衣,覺得這樣坐著剛好,不冷不熱。我看著看著,突然熱症又來了。可是,這次我發現發熱的區域只在背部的上方,在肩胛骨以上的一小塊部位,感覺就好像有個熱水袋大小的發熱東西擱在那裡一樣。真奇怪,我心想,更年期發熱也不至於就熱這麼一小塊吧?太不正常了。後來我才發現,有時發熱也僅限脖子一圈,就在那裡有汗出來。我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了。

我終於明白了,還是那些“魔鬼”在作祟,這種決非自然的“奇蹟”只有他們才幹得出來。其實我早該想到,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再容易不過了。他們只需將照在我身上的光柱能量提高,溫度就會升高;光柱若照著我全身,我就會全身發熱;若瞄準我的某個部位,這個部位就會發熱。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我的這個夏天會比別人熱,總覺得像在蒸籠裡面一樣。我還以為是我剛來海南不適應,現在想想大概都是在這種人造的熱症之中,只不過夏天空氣溫度本身比較高,察覺不出這種異常。只是覺得奇怪,就算我待在開有空調的房子裡,也會身上發熱,汗珠直冒。

現在,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去了北極,如果有“魔鬼”跟著,大概也會大汗淋漓吧。我在心裡不禁感嘆:這真不知是人類的奇蹟呢,還是人類的悲哀? 可是,“熱症”在冬天時比夏天更難忍受。夏天發作時,雖然難受,但過後擦擦汗,或沖沖澡也就完了。冬天就不一樣了,大冷天冒汗,如果趕上刮冷風,立刻就傷風。冬天又不方便總是脫脫洗洗,只好捂著溼汗,“熱症”一過去就變得冰冷冰冷的,感冒就不可避了。結果,整個冬天我感冒就沒好過。一傷風就吃藥,過兩天剛好一點又傷風。最後,我就不管有事沒事,天天都吃傷風感冒藥。雙黃連口服藥劑已成了我的飲料,每天必喝1-2瓶。就這樣,我還是常常嗓子痛、流清鼻涕、嗓子沙啞。那種難受就不用提了。

怎麼辦呢?既不能扇扇子,也不能沖澡,空調也不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汗擦掉,忍受著酷熱,忍耐著汗臭,拼命地喝水。每當“熱症”襲來,我伸手在離我身體1-2厘米的地方,都會感覺到那烘烤般的熱度,彷彿此時此刻我是一個小鍋爐,正在往外散熱。再過一會,汗析出來時,從胸前、領口處冒出來的熱氣都能將我戴的眼鏡片蒙上一層霧氣,我不得不取下來擦拭。我都能聞得到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在高溫中人體和汗臭的混雜氣味。我心裡暗嘲到:“正在焙烤人肉吶!”

不知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體驗一下桑拿浴。我曾經在美國密蘇里州上學的時候去洗過桑拿浴。所謂的桑拿浴就是在一個小木屋裡生上火,火上烤著石頭。你在小屋裡待上30-40分鐘,不斷往石頭上澆水,讓蒸汽充滿整個屋子。你就這樣讓自己在火旁烤著,讓蒸氣燻著,直到你徹底出一身透汗。然後,出來用水衝去汗,你頓時會覺得輕鬆而舒暢。有人認為桑拿浴是一種享受,但並不是指的桑拿浴的過程,而是桑拿後出過透汗的感覺。如果一直讓你待在桑拿屋裡,不許出來,那你一定不會覺得是享受,而是最不堪忍受的煉獄!甚至是死亡。

仔細想想,自從我被“魔鬼”纏身後,在我身上所施用的“奇蹟”——酷刑,那一種又好受過?至少,這一種還能讓我喘氣,不需要那麼掙扎,就已經是輕鬆的了。難受和痛苦已經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想沒有痛苦,對於我來說就像要登天一樣那麼遙不可及、幾乎不可能。我也不去奢望了,每天都默默地忍受著這種非人的折磨,忍受著這種來自於人類智慧結晶所創造出來的“奇蹟”般的虐待和摧殘。

新學期又來了。由於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申報期限在3月底,3月底之前我必須忙於基金的申請。我需要申請到一些基金,才能將實驗室籌備起來,才能開展一點研究工作。因此,能不能申請到基金,對我今後的工作開展至關重要。我已經推掉了我們系這學期的一些課程,集中精力在申報上。其實,我精力中的一大半要用來對付這種每日每時每刻都存在的痛苦折磨,我已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任何事情,只能是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必須不得不做的事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