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下)》(4)
大宋帝國三百年(共5冊) 金綱 加書籤 章節報錯
肆 荊南·武平·後蜀
大宋國祚初定,有地方政權荊南、武平、後蜀苟延殘喘、禍害一方。荊南高保勖恣意荒淫,武平張文表謀逆作亂,後蜀孟昶棄善背德置民於倒懸。為解決這些問題,老趙一度御駕親征,宋師行處,還各方百姓以安寧。
高保勖的荒淫之舉 大宋之南,約略在今湖北、湖南二地有兩個地方政權。一個是“荊南”,一個是“武平”。
“荊南”,又稱南平、北楚,都江陵(今湖北荊州)。屬於“五代十國”中“十國”之一。所轄三州均在今湖北秭歸、宜昌一帶,國土狹小,實力孱弱。其國,北、南、西、東分別為後周、南楚、前蜀後蜀、南唐諸國環繞。
“武平”,又稱“武平軍”或“周行逢政權”,歷史上不屬於“五代十國”,它是“十國”之一“南楚”的後身。“南楚”的創立者是一個叫馬殷的藩鎮軍閥,被後梁封為楚王,都潭州(今長沙)。末年被南唐攻滅。但楚將劉言又起兵擊敗南唐軍,繼續據南楚原地成一獨立王國。再後來,劉言被部下殺死,周行逢執政,故又稱“周行逢政權”。治所在朗州(今湖南常德),所在地史稱“武平軍”。“武平軍”一般被列入割據政權,不僅不算“正朔”,連“閏出”也不算,就是個臨時的節度使獨立王國。“武平”所轄地,基本在今湖湘一帶。
“荊南”與“武平”,史上合稱“荊湖”。
五代十國之外,像武平軍這樣的割據政權先後有十幾個。
趙匡胤立國後,即有混一寰宇之志。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徵潞州、平揚州之後,掃平“荊湖”的機緣終於來了。
荊南節度使高保融病逝。像五代十國時期的藩鎮權力再分配一樣,高保融臨終將荊南政事交給弟弟高保勖,並草成文書向大宋請命,也就是要求大宋承認高保勖為新任荊南節度使。老趙本來已經開始施行文官治理地方的政策,但是此際,出於“羈縻”策略,還是答應了高保融的保奏。史稱“以荊南行軍司馬、寧江節度使高保勖為荊南節度使”。幾個月以後,這位節度使又暴病而死,他哥哥、高保融的兒子高繼衝執掌荊南政事。
高保勖雖然在位只有二年多,卻出奇地荒淫,把荊南搞得烏煙瘴氣。
此人估計患有精神分裂症或顳葉癲癇,是一位性倒錯患者,史稱“性淫恣”。他經常從市上召來娼妓,選健壯士卒,在府署做性交表演,他則與姬妾們在帷簾後面共觀笑謔。在宮廷裡公開雜交宣淫,史上記錄除了南朝就是五代。南朝有宋廢帝劉子業,五代有南漢兩位土皇上和這位荊南節度使高保勖。食色固然是人之天性,但不加節制即背離天道;君王公侯,有此“淫恣”,尤為大惡之一。因為身居君位,特別容易“引領時代潮流”。高保勖這麼折騰,上行下效,舉國效法衣冠禽獸,於是成“亡天下”之勢。此人又好營造臺榭,極盡土木工巧,弄得荊南軍民人人都有怨言。高保勖的記室孫光憲勸諫他說:“宋有天下,四方諸侯都已經心服口服;你看人家下來的詔書,都符合仁義之道,這是湯、武一般的君主啊!公應該克勤克儉,勿奢勿僭,上以奉朝廷,中以嗣祖宗,下以安百姓;若縱佚樂,這可不是福音啊!”高保勖不聽。他的短壽死去彷彿遭遇天譴。
張文表之死的啟示 再說武平軍。
武平節度使周行逢死,由他的兒子周保權權領“留務”,也就是還沒有正式拜這個節度使,“權領”,就是“暫時代領”的意思。這時的周保權只有十一歲。周行逢病重時,曾召集將校,將兒子拜託給諸位。根據亂世經驗,這位周行逢已經意識到他死後的格局不妙。
他說:“諸位,我武平軍部內那些兇狠的將帥,被我殺得差不多了,但現在還有一個張文表。我要是死了,張文表必定造亂!請諸君善佐吾兒,不要丟失咱們的地盤。如果實在不得已,就率領全族人,歸順大宋朝廷,不要陷入張文表的虎口。”
據說周行逢崇信佛教,曾經廣度僧尼,吃齋禮懺不輟。每見到僧人,無論老少,都俯身下拜,屈身服侍僧人。還對左右說:“我殺人太多啦,不借助佛力,何以解其冤乎!”
周行逢是出生於平常農家的孩子,在南楚時代從軍,與張文表等十人結為兄弟。周行逢積累軍功成為軍校。後周時,以周行逢為武清軍節度使,權知潭州事。不久,周行逢用種種殺伐手段控制了整個湖南。
周行逢治湖南期間,也頗有政績。他曾廢除馬楚政權中很多繁苛的法令,對官吏管理很嚴,發現違法亂紀,嚴懲不貸。益陽有一位土皇上名何景山,強佔民婦,為人所告。周行逢親自審問。何景山居然說,之所以佔有民婦,是“存恤孤寡”,同情寡婦孤兒,包養他們娘幾個。周行逢大怒。說這種敗類,只配去輔佐龍王。於是將何景山投入江水。他任用官吏,史稱“皆取廉介之士”。女婿向他要官,他說:“你哪裡有做官的才能!”於是送他一堆農具,叫他回家去種田。周行逢自己生活也很儉樸。他還禁止淫祀,不準胡亂祭祀不相干亂神,關心民生,安撫境內其他土著,挑選土著中的幹練者出任地方官吏。史稱周行逢時“奄有湖湘,兵強谷阜”,佔有整個湖南湖北,兵馬強壯糧草豐裕。
周行逢有點先見之明。他死後,周保權嗣位,果然惹惱了張文表。
張文表對部下說:“我與行逢俱起微賤,立功名,今日安能北面事小兒乎?”
這位張文表,是被周行逢表奏為衡州刺史的,二人又是當初的拜把子兄弟,但其實是互相都有點心忌。按張文表心事,周行逢死後,應該由他來做武平軍節度使,現在要他來聽一個十一歲小孩子節制,實在心有未甘。
他在等待機會。而這個機會也就來了。
但機會來了,他的末日也就來了。
這時的武平軍境內的永州戍卒需要輪替,周保權就派出了軍校赴永州,路過衡陽張文表轄地,張文表驅散這些戍卒,假令全軍“縞素”,為周行逢穿喪服,說是到朗州奔喪,但先來奔襲潭州。當時的潭州留守是行軍司馬廖簡,此人也是一個牛人,史稱“素輕文表,不為之備”。他瞧不上張文表,所以,平常根本不為防備。這一次張文表來襲,他正在宴飲。外報張文表大兵到了,廖簡還是不以為意,對四座說:“這張文表,一個黃口小兒而已。他來了,就捆了他,何足患也?”吃喝談笑一如往常。張文表也不廢話,率眾直接進入府中,廖簡已經吃醉,眾人大多跑散,匆促中,他還要張弓搭箭,但已經醉得東倒西歪,於是擺出傲慢的姿勢,“箕踞”以坐,按著倆膝蓋怒叱張文表。張文表更不答話,將廖簡一座十餘人全部砍殺。
張文表的如意算盤是:據守潭州,與衡州為掎角,接下來攻取朗州,而後據有湖湘全境,自為武平軍節度。
周保權在朗州聞訊,心急如焚,急忙遣武平軍大將楊師璠率全部守備武裝抵禦張文表,另外又派人上表大宋求援。
周保權哭著對楊師璠的討逆軍說:“先君可謂知人矣。現在墳土還沒有幹,張文表就構逆背叛!軍府安危,在此一舉,諸公勉之!”
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小孩子,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也確實感動了討逆軍。楊師璠本來就與周行逢有舊,聽到小保權一番話,也不禁落淚。他對部下說:“你們看看,你們見過這樣的郎君嗎?還沒有成年,卻如此賢明!”史稱“眾皆感憤”“軍士奮然,皆思自效”,眾人都受到感動,被激奮起來,都想要忠誠地為周保權效勞。
趙匡胤得到周保權上表,派大軍來援之前,先派了使節趙璲招降張文表。
張文表向趙璲申述:“我來朗州奔喪,被廖簡鄙視,殺他實在是因私而鬥,絕無反叛朝廷的意思。”
趙璲的任務不是奉詔滅誰(滅誰的任務由後面的大軍來做),只是奉詔招降張文表,他認為張文表既然歸順,就沒有必要再動干戈,於是準備進入潭州。
但楊師璠部已經與張文表開始交戰,初時,楊部前鋒失利;後來兩軍對壘,張文表出城挑戰,終被擊敗,楊師璠順勢佔據潭州,擒獲張文表。
楊師璠部攻入潭州後,正在大肆剽掠,趙璲稍後也進了城。
在城中,趙璲宴請楊部將領。席上,楊部指揮官高超對自己的部眾說:“我看天朝來使的意思,是不想殺這個張文表。如果張文表到了朝廷,得到任命,再回來陷害朗州的話,咱這幫人可就誰也甭想活了。”於是暗中將張文表綁赴街市斬首,並與眾人將其一百多斤人肉“臠而食之”,一刀一刀割著吃了。到了這邊宴飲結束時,趙璲說要召見張文表,高超說:“張文表謀逆,已將他斬首。”
據說這個張文表起事之初,攻打長沙之前,也曾有過猶豫未決的時刻。但他有個親信小校做夢,說夢見有龍從張文表的衣領裡出來。張文表聽說後很高興,說:“這是天命啊!”史上此類夢龍而自詡膺天命的故事似不少見。每當看到這類故事,我都會想起東漢王符的名言:
《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任,其禍必酷;能不稱其位,其殃必大。
此論實是經驗之談,惜當局者往往不悟,於是,總有這類故實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世界之豐富,蠢人有責。
世上已無張文表,且說太祖趙匡胤。
南平已平 此前,老趙曾派使節盧懷忠到過荊南,行前,對他說:“江陵一帶的人情人心,山川向背,我都”
盧懷忠回朝後說:“高繼衝的甲兵雖然還算整齊,但全軍不過三萬人;每年雖然都豐收,但百姓被暴斂而疲睏。荊南之地,南近長沙,東拒金陵,西迫巴蜀,北奉朝廷,整個形勢很脆弱,要想佔據此地,很容易。”
武平軍周保權求援的特使來後,趙匡胤對宰相範質等人說:“荊南是一個四分五裂之國。現在,大宋出師武平,可假道荊南,一舉而平之。這是萬全之策也。”
荊南在武平之北。老趙的意思是:假途滅虢。
但為了穩住周保權,他先派出了趙璲去責備張文表。與此同時,安排了援軍南下,武力支援周保權。
乾德元年春正月庚申,太祖乃命慕容延釗為都部署,樞密副使李處耘為都監,率十州兵馬,向荊南高繼衝借道,說要討伐武平張文表。但這時候慕容延釗已經生病,太祖想想,此役須少不得慕容大將軍,於是詔令他可以乘“肩輿”(轎子)指揮湖湘戰事。
大軍未到,楊師璠已破文表於境內。
前鋒李處耘聞訊之後,按理說,可以班師回朝了,但他知道此行,滅張文表不過是個由頭,太祖本意是要討平荊湖。於是,並不回師,派遣部下到江陵(今湖北荊州),向高繼衝宣讀太祖旨意,並申明假道前往湖南武平軍的大軍行動,請江陵為大軍提供“薪水”,還特意宣告:大宋討逆軍將從城外經過。
高繼衝與僚佐謀劃,最後以“民庶恐懼”作為託辭,不許宋軍走江陵城外,但願意供給兵馬食用於百里之外。
李處耘不準,又遣使往說必經城外之意。
荊南節度副使、朝議郎、檢校秘書少監、試御史中丞孫光憲對高繼衝說:“中國自周世宗時,已有混一天下之志,今宋主規模宏遠,我們不如早以疆土歸宋,一可免禍,而公亦不失富貴矣。”
孫光憲是五代時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之一,著作多種,其中傳世的就有《北夢瑣言》。我觀此人奉行之“投降主義”,在歷史大局中看,其實是“知天命”之舉。南平絕非大宋對手,死磕,就是魚死網破,必致湖湘生靈塗炭。亂世中,大宋建立,天命已歸,此際之無謂抵抗就是玩火。孫光憲之“投降主義”此際實可視為“民生主義”。
但南平大將李景威不同意,他已經看出大宋此舉就是假道滅虢,必須提防。他說:“兵法崇尚詭譎,所以城外之約,直接威脅城內,不可信也。應該嚴兵以待之!”又為高繼衝獻策說,“景威願效犬馬之力,請假兵三千,於荊門中道險隘處設伏,候宋兵夜行,發伏攻其上將,王師必自退卻。爾後回軍收張文表以獻於朝廷,則公之功業大矣!不如此,恐怕會有搖尾求食之禍!”
高繼衝說:“我家連年供奉朝廷,從無叛意。王師此來,必無此事,爾無過慮——況且真打起來,你又哪裡是慕容延釗的對手呢!”
景威又道:“舊傳咱們江陵諸處有九十九洲,說是若滿百洲,則主我南平有王者興。幾年前,江心深浪之中,忽生一洲島,已經滿了‘百數’的瑞兆。但昨日聞聽此洲漂沒不存,這也是一件令人憂慮的怪事……”
李景威講述這個神奇故事,意思大約是要南平主堅定信心。好像只要信心堅定,則第一百個洲島就會出現。如此,則南平大業可成。云云。
李景威此言實在讓孫光憲小覷。於是孫光憲呵叱他說:“你不過是峽江一民,如何知道成與敗!且中國自周世宗時,已有混一天下之志,況聖宋受命,真主已經出來呢!王師豈是那麼容易抵擋的!”
又對高繼衝說:“聖宋受命以來,凡是軍政處置,與後周比較,規模更加宏遠。今伐張文表,如以山壓卵爾。湖湘既平,豈有再借道而去的道理!不若我等早一點以疆土歸朝廷,去掉各地哨兵,封存府庫,以待王師。”
高繼衝以為然,但還是心存僥倖,希望不至於“亡國”。
李景威長嘆而出,自言道:“吾言不用,大事去矣!這樣活著還有什麼作為!”自縊而死。李景威也是一個血性漢子。五代亂世,有此類漢子死節,也是晦暗歷史時段的一抹悲壯亮色。
於是高繼衝派他的叔父高保寅奉牛酒在荊門之外犒軍,一面藉機觀察宋師的強弱。
李處耘按照禮節接待了高保寅。
高繼衝聽說後,以為南平無虞。
當晚,慕容延釗大軍也到,於是召高保寅,在帳中宴飲。而李處耘則趁慕容延釗宴請高保寅的時候,秘密帶領輕騎數千從小道奔進,至江陵。
高繼衝正在等待高保寅回來,忽然聽說王師奄至,趕緊穿戴禮服,出北門惶恐迎接。在江陵北十五里處遇到了李處耘。
李處耘在馬上與高繼衝作揖,說宋軍主帥很快就到,要他在此等待慕容延釗,自己則率親軍徑入江陵城。高繼衝等慕容延釗大軍到,隨之一同回到江陵城時,李處耘大軍已經在城內分據要衝,嚴陣以待。高繼衝看到城內四處都是威風凜凜的王師,旌旗甲馬,佈列衢巷,大懼,即時到慕容延釗府衙繳納牌印,盡籍境內三州十七縣。慕容延釗將高繼衝派人奉表送到汴梁。
趙匡胤接受了高繼衝的歸附,策命王仁贍為荊南都巡檢使,給高繼衝下了一道表彰性質的詔書,任命他繼續做荊南節度使。高氏親屬及僚佐各人按照品階拜官,以孫光憲為黃州刺史。
太祖聽到李景威當初為南平的謀劃,說道:“這是忠臣!”命王仁贍給他的家裡優厚的撫卹。
南平已平。
“啖食胖子”事件
慕容延釗大軍過南平後,繼續南下。
不久,克潭州。
隨後,整軍向朗州,這是武平軍治所所在。
周保權開始害怕,急忙召觀察判官李觀象謀劃對策。
李觀象主張投降。他說:“咱們之所以請援於宋朝,是為了誅張文表。今文表已誅,而王師不還,那意思必將是盡取湖湘之地。平時武平軍所依恃,北有荊州,以為唇齒。現在高氏束手聽命,武平勢不獨全,不如歸降天朝,還可以不失富貴。”
周保權想想也是,準備聽從這個意見,但指揮使張從富等人不同意。他們見張文表作亂已平,而宋師繼進不止,知來者不善,害怕為宋軍襲擊,於是相與據守。將境內橋樑全部拆毀,沉掉江中戰船,伐木塞住通往諸要塞大路,以此遲滯宋師。慕容延釗至,一時沒有攻克守城。
趙匡胤聞訊,使人告知周保權及諸將校說:
爾本請師救援,故發大軍以拯爾難。現在妖氛已經殄滅,王師有大造於汝輩也!何為反拒王師,自取塗炭,重擾生聚!
這道詔諭很有味道,“有大造於汝輩”,意思是,你們如果歸順,不但不會失去富貴,還會給你們加官晉爵。
但周保權為左右所制,已沒辦法自主。這裡也是個“權反在下”的大藩。
於是,王師決計繼續拼力進討。
慕容延釗分兵赴嶽州,大破敵軍於三江口,獲船七百餘艘,斬首四千餘級,遂取嶽州。又與武平守軍大戰於澧江,擊敗張從富等人。
李處耘此時做了一個兇妄的邪痞之事:他從俘虜中選擇了幾十個胖子,“令左右皆啖之”,讓左右都來吃這些胖子,又給幾個年輕健壯的俘虜臉上刺了字,放他們回去。
“啖食胖子”事件大惡!平荊湖,李處耘行事專斷,延釗不快。軍中有小校借酒逞兇,李處耘召來呵責。小校不滿,到慕容延釗處編派李處耘壞話。又一天,李處耘在城中遙見有軍士進入民舍,民舍中人大呼求救,顯然,是軍士在欺凌庶民。李處耘遣人抓捕軍士,一問,原來是延釗部下掌管馬廄的小官。李處耘對他處以鞭刑。延釗知道後,乾脆將廄官斬首。按軍人紀律,此人可斬可不斬。延釗斬之,就是向李處耘做姿態。從此,二人矛盾更深。於是,各自到老趙那裡論奏。老趙“偏袒”,不問延釗,獨貶李處耘為淄州刺史。李處耘心下不爽,又不敢多言,幾年後憂鬱而死。他大約不知道,因為“啖食胖子”,所以老趙對他這位陳橋功臣也有了厭惡。
這些被刺字的俘虜回去後,就開始傳揚宋師如何“生吃胖子”俘虜之事,聽到這個訊息,武平人心恐懼,史稱“聞者皆恐,遂潰”,聽到的人都很恐懼,於是人心潰散。
慕容延釗乘勝鼓勇,長驅而進,攻克朗州,殺掉張從富。
朗州大將汪端,劫持周保權及家屬,逃亡到長江南岸,在一處僧廟中惶恐不可終日。李處耘率師渡江,擒獲周保權,將其押赴汴梁。
太祖釋放周保權,不問他的罪過,並封他為右千牛衛上將軍。
汪端此際還在擁眾寇掠,慕容延釗用了一段時間,率宋師將其擊殺。
初平湖湘時,太祖讓薛居正來知朗州。當時正趕上汪端的逃亡之卒數千人嘯聚山林大澤之間。慕容延釗大軍有位監軍使懷疑朗州城裡一千多和尚都是賊寇的黨羽,討論對策中,準備將這些和尚全捉了,殺了。薛居正認為未必是事實,於是暫緩其事,並率眾與慕容大軍一道,剪滅群寇,抓獲賊帥汪端後,審問得知:沒有城內和尚們什麼事。於是全城的和尚被薛居正救下。
趙匡胤麾下第一名將 薛居正,就是《舊五代史》的主編,我這部《趙匡胤時間》的重要參考書就是《舊五代史》。後漢乾祐初年,史弘肇領侍衛親軍,做事殘忍,執法狠戾,沒有人敢於觸怒他。薛居正正做著刑部侍郎,對他的做法有不滿。有一次,史弘肇的部下有人來告,說有百姓犯了鹽禁,按法當死。判決就要定案了,薛居正看卷宗,懷疑此事未必屬實,就召來當事人親自審問。一問,知道事情原委了,原來是史弘肇部下的小吏與這個當事人有私人過節,所以借史弘肇的嚴刑峻法,想置人於死地。薛居正不客氣,直接召來這個小吏審問。史弘肇雖然“怒甚”,也沒有讓薛居正屈服,堅持要執法公正。兩堂對證,小吏承認了自己的誣告。薛居正救了一個冤民。
這些事證明了薛居正先生確有“弭冤白謗”的聖賢之心。在五代十國時期,在大宋剿匪初期,他不畏權貴,堅守法度,我甚為讚賞。此事足可浮一大白。
史稱薛居正“氣貌瑰偉”,相貌氣質,俊朗偉岸,能吃酒,可以飲至數鬥而不亂。品性也不錯,有孝行,居家時很是儉約,為相十八年,以“寬簡”得人稱道。但史上對他有微詞,說他膽小有畏忌,但我以為此評不確。薛居正是守身正派,不多事,史稱“不好苛察”,不習慣苛刻地盯著誰誰誰的毛病,懂進退之禮。這樣的人物,最適合出任宰輔。他應該是亂世結束後,為大宋帶來祥和之氣的最早的國家高階幹部。
慕容延釗,則是趙匡胤麾下第一名將。
後漢初,他與趙匡胤差不多同時期從軍。周恭帝即位後,任殿前副都點檢,趙匡胤入都點檢,是老趙的副手。趙匡胤稱帝后,加殿前都點檢、同中書門下二品。他與老趙是多年舊友,感情深厚。延釗病重時,老趙親自選了良藥封好送他。討伐荊湖不久,慕容延釗病逝,老趙哭得甚為哀慟。
連負責禮儀的官員都覺得這個老趙太過了,就說:“為近臣發哀,哭聲應按禮儀規定,不要過哀。”
老趙說:“我不知道哀慟從哪裡來,我就是哀慟啊!”
慕容延釗與趙匡胤惺惺相惜,是那種英雄間意氣相投的友誼。延釗大老趙十四歲,老趙稱延釗為“兄”。史稱太祖“常兄事延釗”。直到太祖即位,派遣使慰勞時,還以兄呼之。
我相信老趙和慕容將軍的這份情誼很真誠,超越於君臣品階之上。
慕容將軍平定荊湖之後,剩有湖南辰州(今湖南懷化)一地未能攻下。
此地有錦、溪、巫、敘四郡,唐末時,為“蠻酋”割據,各自憑險自固,並不時出兵寇抄四鄰郡縣。
宋師既平湖南,趙匡胤認為辰州應該另有平定之法。於是秘使人尋找了解南人情性、通曉當地形勢、沉勇智謀之土著,準備由其自治管理。
不久,地方推舉了一個“辰州猺人”秦再雄,稱此人“武健有奇略,蠻黨畏服”。趙匡胤召他來京師,親自與他談話,覺得此人可任,於是提拔他為刺史,要他自己搭班子,所在租賦由其自行處理。秦再雄十分感恩,誓以死報。到得辰州之日,訓練精銳士兵,得三千人。據稱這些士兵“皆能披甲渡水,歷山飛塹如猿猱”,都能披著盔甲過河,過山峰、越溝塹,輕捷得如同猿猴。他又親自挑選了心腹親兵二十人,讓他們分頭到境內諸蠻之地,傳達朝廷懷柔之意。這些地方勢力“莫不從風而靡,各得降表以聞”,全部歸附了朝廷。
太祖大喜,召秦再雄到京師,在大殿當面給他獎勵。秦再雄感動得伏地流涕,嗚咽不止。太祖又改封他為辰州團練使。後來又以他的門客王允成為本州推官。這些,都讓秦再雄無限感恩。史稱秦再雄一生盡忠盡瘁,辰州以南,並諸州延袤千里,終太祖之世,無蠻陌之患,不增一兵,不費軍帑,而邊境妥安。“自是荊、湘無復邊患”,從此以後,荊襄之地沒有邊患。這事不得不推功於老趙起用“蠻人”自治“蠻地”的政策英明。
湖南悉平,得十四州,一監郡六十六縣。太祖以戶部侍郎呂餘慶權知潭州,大將潘美為潭州防禦使。
武平軍,平。
孟知祥的彩頭 趙匡胤在地圖前,按著荊南、武平諸州郡,想起當年王樸《平邊策》中“先南後北”的戰略意見。王樸認為“先南”之“南”為“南唐”,得南唐“則桂廣皆為內臣,岷蜀則可飛書而至。如不至,則四面並進,席捲而蜀平……”廣西、廣東都將成為內臣,巴蜀則可以一紙文書而令其歸附朝廷。如果不來,則四面並進,可像卷席一收復兩川……但在老趙的直覺中,“先南”之“南”,卻是“荊南”“武平”,次第到“巴蜀”“南漢”,最後才是“南唐”。在老趙眼裡,南唐,比較起來,塊頭還是大了點。而今“荊南”“武平”已平,他的眼睛已經瞄向了西部又一塊廣袤而又富饒的土地——巴蜀。
大唐帝國滅亡之後,中原先後立國有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朝代,史稱“五代”。但“五代”到了大宋時代已經終結。
中原之外又有四川的前蜀、後蜀,江南的南唐、南漢、吳越、吳、閩、南平、楚,山西的北漢,共十個國家形態的政權,史稱“十國”。現在這“十國”中,吳國已經由南唐取代,不存在了;閩、楚被南唐滅了,不存在了;南平,已被慕容延釗所滅,不存在了;但南唐、南漢、吳越、北漢尚在。
五代十國之外,另有各類割據政權十幾個,如趙國、北平、晉國、岐國、定難、盧龍、殷國、武平、清源、朔方、靜海、歸義、河西等。這類政權,武平,已被慕容延釗所滅,不存在了;其餘諸政權,除了清源軍還在據守泉州、漳州之地外,其他政權也都在軍閥混戰中滅亡了,不存在了。
這些大小國家政權之外,又有北部契丹,西北部回鶻、正在崛起的夏,西南部吐蕃、大理,東北部女真等部落政權。
這就是大宋立國之初面臨的地緣政治格局。
後蜀,即五代十國的十國之一。
公元925年,後唐滅前蜀,以大將孟知祥為西川節度使,次年,知祥入川。公元932年,知祥殺東川節度使董璋,被後唐封為蜀王。公元934年,孟知祥稱帝,年號明德,史稱後蜀。同年,知祥死,諡為高祖。子孟昶即位,是為後主。這一年,趙匡胤八歲。他應該在少年時代聽到過孟知祥和孟昶父子兩人的故事。後蜀次年改元廣政,傳兩代,總三十一年。
關於孟知祥,有兩個傳說,一個是“好一點的”,一個是“壞一點的”。
先說這個“壞一點的”傳說。
說孟知祥入蜀之初,見川中險固,暗有割據之志。到達成都後的某個晚上,走到郊外小憩。看到有推小車的路過,車上的東西都裝在袋子裡。“袋”與“代”音同,孟知祥忽然有討彩之念,因此問車伕:“你這車子能裝多少袋啊?”
車伕答:“用了吃奶的力氣,也不過就兩袋。”
史稱“知祥惡之”。其後果然兩代而國滅。
再說這個“好一點的”傳說。
當時川中分東川、西川兩部分。董璋在東川,本來是要與孟知祥合兵一處抵禦後唐的,但最後被孟知祥吞併。據說,董璋勇悍,自認為天下無敵。孟知祥對他有忌憚,當他來攻打董璋時,董璋認為他這是來送死。
但到了陣前,孟知祥想故意做出輕鬆的樣子,讓諸將放心,堅定信心。想了想,就說:“我寫個字給董璋吧。”拿起筆就寫,本來想寫個“董”字的,沒想到寫了個“重”字。他心裡不太高興,彆扭了好久。
跟隨他的判官知道了,馬上帶著諸將從馬上下來拜賀。孟知祥迷惑,說:“我寫了個‘重’,這事可不好推測了。你為何要拜賀啊?”
判官說:“主公寫的這個‘重’字,是‘董’字無頭啊!‘董’已無頭,此必勝之兆也!”
孟知祥一聽大喜。三軍也歡呼起來,士氣大增。於是一戰而滅董璋。
神秘家因此認為有些事是不可測知的。
昏妄的末世君主
說來孟知祥當初據蜀而反,與安重誨有關。
當初孟知祥的家眷都在內地,孟知祥要反,心疼這些家眷,如果不接到巴蜀,他一反,估計家眷們就危險了。於是上表給後唐朝廷,請求將家屬搬到川中來。安重誨正在主持樞密院事,一開始沒有答應。孟知祥對人說:“我知道了。”於是秘密地讓人帶上黃金百兩去賄賂安重誨。安重誨見錢眼開,當時就面奏明宗李嗣源,讓孟知祥將家屬接走。
等到家屬到達川中後,孟知祥對後唐這個朝廷立即有了鄙夷。他笑著對人說:“天下人聽到樞密院,嚯,好傢伙,以為這是天地間沒有的大傢伙。嘁!誰能知道它也就消受百金而已啊!這就沒有什麼可怕的啦!”
於是據守巴蜀險要,稱帝,反。
但他稱帝當年就病逝了。兒子孟昶即位。
這位孟昶也是一有章有節的人物。他不像後來若干文獻中說的那樣不堪,他有不少德政,說起來甚至很感人。但在他執政二十年後,卻有一項惡政開始讓後蜀漸漸走向衰微直至滅亡。
大宋建隆三年,當後蜀廣政二十五年,孟昶感到周圍“國際環境”的壓力,又跟周世宗打了幾仗,損兵失地不說,財政也開始緊張。他又想擴充軍備,往日朝廷財稅有限,於是下令要有關部門考核境內諸州的業績,實際上就是“查賬”。果然,“查賬”後,說這些州鎮有多年拖欠的賦稅,需要“別行追督”,也就是除了按正常程式繳納外,現在還要開始補交,而且一次就要補交五年的賦稅。這是明擺著的聚斂之術。朝廷“追督”地方,地方就要“追督”士庶,因此,聚斂的終端就是國民。此類做法與後晉石重貴的“括率”、契丹耶律德光的“打穀草”性質一樣,都是掠奪。邦國政府一旦開始掠奪國民,它的合法性、合理性、正當性,頓失。後蜀無論有多少德政,從掠奪國民開始,已經置民於倒懸,而推翻這個後蜀朝廷,就有了解民倒懸的湯武大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宋顛覆後蜀,實是一場王道革命。
北宋僧人文瑩《玉壺清話》載一事: 有間者(老趙派往蜀國的間諜)自蜀還,上問曰:“劍外(劍門關外,指巴蜀)有何事?”間者曰:“但聞成都滿城誦朱長山苦熱詩曰:‘煩暑鬱蒸無處避,涼風清冷幾時來?’”上曰:“此蜀民思吾之來伐也。”
“煩暑”,就是“煩蜀”;“無處避”,就是“無處逃避惡政”;“涼風”,就是盼望“救民於火熱”的義師。老趙對自己伐蜀的正義,毫不懷疑。
後蜀有一個縣官名叫田淳,他是成都人。朝廷“別行追督”令到了他的管轄地方時,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項“犯天意”而“損君道”的惡政,若不加改變,後蜀必亡。出於那種桑梓之情、忠義之理,他給後蜀朝廷上疏勸諫,大略說了兩條“犯天意”、兩條“損君道”: 現在正當陰陽變動,天運人事,應有改更。陛下如採厚斂之末議,必亂經國之大倫,此犯天意者一也。
天象已經呈現為災福變易之兆,順天者應早有所謀劃。如果更倍賦加租,將有不測之禍,此犯天意者二也。
四海財貨,盡屬至尊,散在民間,積為貲產,或有強逼勒索,誰敢抵拒?陛下何不捨其小畜以成大有乎?此損君道者一也。
夫百姓,六軍之主也,百姓足則軍莫不足,百姓不足,軍孰與足?務奪百姓,專贍六軍,此其損君道者二也。
田淳此議實是聖賢思想所在,都是正道正理;但蜀主不能用。
田淳于是大失所望,他知道他正在輔佐的乃是一個昏妄的末世君主,於是對親近們抖落孟昶的僭妄之處說: 我看這蜀主,改廳堂為宮殿,改紫綬為黃服,改前驅為警蹕,改僚佐為卿相,改妻妾為妃後……這都是“僭偽”的稱謂啊!他還真不如常稱“成都尹”(成都市長),省得以後遭遇滅族之禍!
聽田淳這一番話的人,無不為之恐懼。但田淳論議自如,恬不為意。
有人對田淳說:“如君之才幹,固然能當大任,但如果稍稍低調一點,也許就能做到廟堂高官了!”
田淳不屑道:“吾安能摧眉折腰附和狗鼠哉!”
史稱田淳所謂的“狗鼠”,是實指後蜀當朝權臣樞密使王昭遠之輩。
如果推究起讓後蜀滅亡的原因,可以說一堆,但若推究最直接的人物,這個王昭遠先生,難辭其咎。
少主孟昶勵精圖治 王昭遠,成都人。少年時曾服侍一位禪師。孟知祥在府中請禪師吃飯,少年王昭遠執巾履跟從禪師。知祥一見,就喜愛這個佛門童子。加之這個少年又“慧黠”聰明,知祥越發喜歡。當時孟昶也在少年,知祥就令他與兒子陪讀,給事左右。兩少年也是一見就互相喜歡,甚為親狎。孟昶稱帝后,以昭遠為捲簾使。當時的樞密院權重難制,孟昶就以王昭遠為通奏使知樞密使事,朝中事無大小,都交由昭遠辦理,府庫金帛也隨便昭遠取用,概所不問。
孟昶母親李太后覺得昭遠不可用,告誡孟昶,不要委大權於這個庸人。孟昶不聽。他與昭遠似有男人間令人感動的友善。
王昭遠好讀兵書,常年手持一柄鐵如意,自比諸葛孔明。
孟昶在位三十年間,中原正是多事之秋。後蜀卻據險一方,基本平安,除了跟周世宗的一場戰爭,丟了秦州、鳳州之外,似乎始終置身中原爭鬥之外。大本營幾十年沒有遭遇戰爭烽火。於是君臣“務為奢侈以自娛”。史稱孟昶所使用的尿壺,都用七寶裝飾,可稱極盡奢華。
據說這個用“七寶”裝飾的尿壺,最後進入大宋後宮。老趙初時不知,當得知這個裝飾得花裡胡哨的東西是個尿壺時,下令將其擊碎,並且對孟昶說:‘你拿這個東西做溺器,又拿什麼東西盛食物呢?奢靡如此,不亡國還等什麼!”所謂“七寶”,諸說不同。唐時“七寶”為:黃金、白銀、琉璃、水精、美玉、赤珠、琥珀。這都是用來供奉佛祖的貴重灌飾用品。孟昶此舉,不僅奢侈,更有輕佻瀆神傾向。
孟昶繼位時不過十六歲,人稱“少主”。但少主卻年少老成,有一種剛毅果敢之姿。孟知祥留下的老臣倚老賣老,並不曾高看這位少主。其中幾個老臣殘害百姓,惡名昭著。孟昶年紀輕輕使起殺伐手段,解決了幾個老臣,很快樹立起個人威望。以至於有個老臣李肇,平時見孟昶總是拄著柺杖,一次自藩鎮來朝,像平時一樣,杖而入見,自稱有病在身,不能跪拜。等到聽說孟昶居然幹掉了幾個老臣,嚇得趕忙丟掉柺杖下拜。
孟昶將先帝故舊收拾殆盡,開始親問政事。
執政之初,孟昶有鼓勵言論自由的肚量。他好打球、好走馬,又好房中術,還多次從民間採良家女子以充後宮。宋無名氏《五國故事》記載,孟昶曾在民間海選“有殊色”的女子充實後宮。民間害怕,紛紛尋找媒人快速結婚,史稱“驚婚”。當時有個樞密副使名韓保貞,見民間“驚婚”怨聲載道,於是懇切勸諫。孟昶聽後大悟,當天就把良家女子放出宮去,還厚賜韓保貞。有人上書,說臺省官應該選擇有名望計程車林清流充任。孟昶慨嘆道:“光說意見,幹嗎不說具體要什麼人來出任臺省啊!”左右請以此來質問這個上書的人。孟昶道:“我見唐太宗初即位,臣下上書言事,皆見嘉納,你們奈何勸我拒諫呀!”
他還特意在朝堂門外接放了銅匭(音軌),史稱“以通下情”,也即用這個東西來與朝堂之外計程車庶交流。
所謂銅匭,就是銅箱子。當初發明這個東西的是大唐武周時期的魚保家。魚保家投武則天所好,製作了一個銅箱子,分為東西南北四格,各格有口,信函投入,即無法拿出。四格分別命名為“延恩”“伸冤”“招諫”“通玄”;是將投信分作四類分別投入,“延恩”就是讚美朝廷,“伸冤”是訴說冤情,“招諫”是議論朝政,“通玄”是報告機密。考武則天當初也有“以通下情”的初衷,但這個東西久之就成了打擊政敵的工具。它成了名副其實的“檢舉箱”。孟昶用了這個東西,並沒有看到有效的政績。顯然,銅匭作用有限。
但孟昶所作的《令箴》是至今讀來震撼人心的好東西。《令箴》共二十四句,宋人筆記《蜀檮杌》《容齋續筆》中都有記錄。史稱《御製戒石銘》。到了宋太宗時代,將這二十四句刪繁就簡,縮為四句十六字: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十六字,今人已經耳熟能詳。宋書法家黃庭堅書寫這十六字後,被人刻碑,又簡稱為《戒石銘》,複製到全國各地,千年來,長久地影響了帝國的各級官員。
於此可見孟昶也確有勵精圖治之念。
孟昶還令人在成都翻刻石經,又刻木版,批次印刷古籍。九部儒學經典也即“九經”就在亂世中得到了流傳。今日為人所重之“宋版書”,很大程度上以“蜀本”為佳。主持西蜀“九經”工作的是毋昭裔。
此人少年博學,有見識,後蜀高祖孟知祥,曾在後唐做太原市長也即北京留守(後唐以太原為北京,首都為洛陽),鎮守今山西地區,這時毋昭裔效力於孟知祥麾下為秘書長。後唐大軍攻滅前蜀,隨即以孟知祥為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副使,毋昭裔也隨之前往,任掌書記之職。李嗣源時,孟知祥陰有割據稱帝之志,引起後唐注意。為了防止孟知祥割據,後唐樞密使安重誨特派李嚴為監軍,督察孟知祥行動。訊息傳入蜀中,毋昭裔與諸將吏請不要接納李嚴。但孟知祥另有所想,準李嚴入境後,威風凜凜地將他殺死。不過毋昭裔勸拒李嚴入蜀,迎合了孟知祥的野心雄心,從此得到重用。稱帝后,以毋昭裔為御史中丞。
孟昶時,毋昭裔做到宰輔之職。
王昭遠的蠟丸密信 中原後漢建立時,漢將趙思綰、王景崇據守西北反叛,都有禮物送給孟昶求援。孟昶貪利,擬出兵接應。毋昭裔反對,為他陳說利弊,但孟昶不聽,結果趙思綰、王景崇都被後漢所滅,蜀軍也大敗而歸。
“九經”,在五代時期,有兩處翻刻,一處在中原,由馮道主持,一處在後蜀,有毋昭裔主持。蜀本刻經告竣時間大約在公元953年,與馮道先後差不多。據記錄者言,毋昭裔少時家貧,曾向人借《文選》《初學記》等書,那人面有難色。此事給多才敏感的毋昭裔刺激不小。他嘆道:
“遺恨我家太窮不能靠我的力量得到這些書。他日我只要稍稍發達,就刻板因帥,爭取給天下學子們閱讀。”
此即傳統所謂“聖賢發心”。
當他做到宰相時,就開始踐履早年的誓言。他用自己的私財百萬經營學館,請人將儒學九部經典刻石,立於成都學宮,又奏請將《九經》刻板印刷。書成後,海內得之,無人不珍愛。五代時,南北兩部“九經”的出版印刷,是罕見的文明亮色。
除了“九經”之外,他還令門人刻成《文選》《初學記》等,完成了少時的一個夙願。
毋昭裔開中國私人出版圖書之始,是中國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讀史至此,值得浮一大白。
後蜀宰相李昊已經看出了天下大勢正在走向分久必合。於是對孟昶說: “臣觀宋氏啟運,與大漢、西周不異。老天厭亂很久啦!一統海內,恐怕應該就是這個時期!我蜀若與大宋通好,進貢,也是保安三蜀之長策啊!”
孟昶也知道戰端一起,恐非大宋對手,於是同意李昊意見,準備發使,通好大宋。這時候,樞密使王昭遠出來,堅決不同意李昊意見。
王昭遠正在讀兵書,知道了很多兵家見解。這個沒有經歷過戰陣的樞密使大員,以為萬一蜀宋開戰,巴蜀憑藉天險地利,足以當百萬雄兵。
他說服了孟昶同志。
孟昶將國防任務交給他全權處理。王昭遠於是以景處瑭等人率兵屯峽路,又派遣使者往涪(今四川涪陵)、瀘(今四川瀘州)、戎(今四川宜賓)等州檢閱水手,增置水軍。
在他排兵佈陣之際,有個山南節度判官張廷偉來向他獻計: “王公您一向沒有勳業,現在擔當樞密使這個要職,必先建大功以塞眾人之口。觀天下形式,我蜀地當西南,漢主地當東北,如果能約定北漢與我們一起出兵,夾擊宋國,則中原表裡受敵,我蜀即可出黃花(今陝西鳳縣)、子午谷(今西安南),一舉恢復關右舊地。以此進擊中原,則退攻都可獲得主動。”
王昭遠聽罷大喜,一聽說“出子午谷”,他就來勁了。這正是當年孔明幾次“北伐”的要津,但諸葛膽小,居然不敢出子午谷!我王昭遠建不世之功,就要出一次子午谷玩玩。
《乾隆御批綱鑑》說到此節,有眉批道:“以諸葛亮之用兵,尚不敢聽魏延之說,出子午谷以僥倖成功,昭遠何人,乃欲從廷偉輕舉?是徒啟宋兵端以速蜀之亡耳!”就是諸葛孔明那樣的人用兵,當初都不敢聽魏延的意見,出子午谷以圖僥倖成功。王昭遠算什麼人,竟要聽什麼張廷偉的輕率意見?這是白白地開啟大宋興兵的理由,加速蜀國的滅亡啊! 王昭遠決計聽張廷偉之計,告知孟昶後,派了三個使臣帶著蠟丸密信去聯絡北漢。
但三使臣有一人名叫趙彥韜,行至汴梁時,帶著蠟丸偷偷交給了趙匡胤。
宋師未出,巴蜀已定 老趙正在與諸臣研究川陝地形,但是一直沒有一個開戰的藉口。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那個蠟丸,讓後來的乾隆帝說著了,果然,老趙大笑:“吾西討有名矣!”我討伐西邊的後蜀,師出有名啦!
老趙已經奄有荊襄,此地當後蜀之東,水路可抵蜀地。拜柴榮所賜,老趙還同時擁有秦鳳,此地當後蜀之北,陸路可抵蜀地。趙彥韜等指陳後蜀山川形勢、戍守處所、道里遠近,將這些關隘要塞畫成地圖。老趙命諸州造輕車,供山地輸送之用,以備陸路攻蜀。一面又在開封城南朱明門外鑿池引蔡水,造起樓船上百艘,訓練水軍,號“水虎捷”,以備水路溯江入蜀。又設西南面轉運使,排程調運攻戰物資。
乾德二年,公元962年十一月,宋太祖點將,兵分兩路:
第一路,命忠武節度使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鳳州路都部署,武信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崔彥進副之,樞密副使王仁贍為都監。
第二路,命寧江節度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劉光義為歸州路副都部署,內客省使、樞密承旨曹彬為都監。
後勤部隊則由給事中沈義倫為隨軍轉運使,均州刺史曹翰為西南面轉運使。
並轉運使麾下後勤兵馬,總合步、騎六萬,擇日分路進討。
出兵之前,王全斌等赴闕來辭,趙匡胤在崇德殿開宴,賜給金玉帶、衣帛、鞍馬、兵器不一。
老趙又拿出西川畫圖來授給王全斌等,並因此問他們:“這一趟,西川可取否?”
王全斌等人答對道:“臣等仗天威,遵妙算,剋日可定也!”
有一位龍捷右廂都指揮使史延德前奏道:“西川若在天上,那可拿不到,只要在地上,臣等到時即平。”
老趙聽後很高興,史稱“上嘉其果敢,慰勉之”。又特意囑咐王全斌說:“凡克城寨,只需要登記器甲、芻糧;有錢帛之類,全部分給戰士!吾所欲得者,其土地耳。”
老趙最後叮嚀王全斌說:“西川將校北人不少,多是投奔過去的中原人物。可以詔諭他們,令其轉禍為福,有能為大軍嚮導、供給糧草、率眾歸順、舉城來降者,朕當議給優賞!全斌你行營所至,務必告令軍士:不得焚蕩廬舍,不得毆掠吏民,不得開發邱墳,不得剪伐桑柘,違者當以軍法從事!切記!”
老趙的戰略安排是:王全斌、崔彥進率所部主力三萬多步騎出鳳州(今陝西鳳縣),擬南下後入蜀,為北路。劉光義、曹彬率所部兩萬多步騎出歸州(今湖北秭歸),擬溯江入蜀,為東路。二路分進合擊,擬會於成都。
宋師兩路出汴梁南門後分道,一奔北,一奔南。一時間,大梁城外浩浩蕩蕩,塵埃蔽日。
蜀主聽說北師已動,就正式拜王昭遠為北面行營都統,左右衛聖馬步軍都指揮使趙崇韜為都監,山南節度使韓保正為招討使,洋州節度使李進為副招討使,率兵拒戰。並告知皇太子孟玄喆也做好準備,必要時出師抵抗宋師。
行前,蜀主對王昭遠說:“今日之師,愛卿所召也。你可要勉力為朕立功啊!”
昭遠讀兵書正在勁頭上,領兵之際認為建功機緣已到,下令全軍士兵都打了黑乎乎的花臉,以壯聲威。
蜀軍始發成都,孟昶命宰相李昊等在城外為之餞行。
王昭遠手執鐵如意,以為自家有兵法方略,大有睥睨天下之志,一時不免顧盼自雄。酒酣,攘臂,對李昊說:“吾此行何止克敵,當領此二三萬雕面惡小兒,取中原如反掌耳!”
“攘臂”,古漢語說某人激奮衝動,常見“攘臂”一詞。“攘臂”者,捋胳膊挽袖子也。
宋師將要“征服”的,就是這樣一群活寶。
宋人陶谷《清異錄》,說孟蜀遭遇宋師,派兵捍禦,大軍首領乃是皇太子孟玄喆、平章事王昭遠。史稱“玄喆乳臭子,昭遠僕廁材”——孟玄喆實在是乳臭未乾之小兒,王昭遠不過是充當下人之才具。太祖聽說後蜀以如此幹部隊伍對付久經訓練的大宋雄師,笑嘆道:“孟昶都無股肱爪牙,其亡不晩矣!”
孟昶全都算上沒有個像樣的得力人物。他的滅亡不遠了!
此際,老趙做得最牛的一件事是:大兵西行之時,同時下令在汴梁右掖門,南臨汴水處,為蜀主孟昶修建宅邸,凡五百餘間,供帳什物,一應生活用品俱全。以此待孟昶歸降。這事有點像當年英美聯軍攻打伊拉克,戰端未開,諸軍就已經在開始研究戰後安排問題,薩達姆的命運已經事先確定。老趙也事先確定了孟昶的命運。平蜀,在趙匡胤這裡沒有懸念。他心情出奇平靜,甚至安排宋師出征後,偷閒到近郊玩了一次狩獵活動,藉以消遣寂寞。
攻佔利州大獲糧草 乾德二年十二月,北路王全斌等攻拔後蜀多處關隘、要塞,將蜀兵盤踞在陝北的據點興州(陝西略陽)攻克。擊潰蜀兵,獲軍糧四十餘萬石,後蜀刺史藍思綰退保西縣(陝西勉西)。全斌又攻破川北二十餘寨。蜀招討使韓保正聽說興州已破,就放棄了山南,與藍思綰合兵一處,退保西縣,依山背城,結陣自固。
宋師先鋒都指揮使、鳳州團練使張暉,督兵開闢川陝咽喉大散關一路,他親身勞作,慰勞士卒,史稱“且役且戰,人忘其勞”,一邊與蜀兵打仗,一邊建設沿途要塞。到青泥嶺,勞累過度,病死。趙匡胤下詔“優恤其家”。平蜀戰役中,宋軍士氣之高,前所未有。較之徵潞州、平揚州、掃蕩湖湘,士卒似乎更願意效命疆場。大宋帶出了一支具有空前戰鬥力的部隊。
宋馬軍都指揮使史延德率先鋒進攻西縣,韓保正望見宋師軍旗嚴整,將士威風,嚇得不敢迎戰,一味堅守。但不久被史延德擊破,韓保正被擒。宋師獲軍糧三十餘萬斛。
崔彥進、史延德等率部南下,越過三泉(陝西勉西南),直抵嘉川(今屬四川廣元),俘虜、殺傷甚眾。
蜀軍韓保正餘部為阻宋軍南進,燒絕棧道,退保葭萌(今屬四川廣元)。
王昭遠、趙崇韜率軍屯駐利州(治所在廣元)及利州北部的大、小漫天寨。此地當嘉陵江東岸,乃北邊入蜀之咽喉要道,群山險峻,宜守不宜攻。又因燒斷棧道,宋軍一時被阻。
王全斌乃命崔彥進率一部兵力緊急搶修棧道。
《續資治通鑑長編》引《九國志》《十國紀年》《蜀檮杌》等記載,言“蜀人雖燒棧道,而江水淺涸,岸路平闊,王師皆徒步而進”。但《長編》認為此說與國史記載不同,又認為“事恐不然”,沒有采取這個說法。我恰恰以為這個可能性非常大。因為時當冬令,萬木枯槁,江水或有淺涸之處。若河床收縮,自能露出兩岸平疇,大軍踩著江床鵝卵細石而過,是可能的。
此時,崔彥進已經攻克小漫天寨。王全斌自率主力從嘉川(四川廣元東)東南的羅川小道迂迴前進,與崔彥進約期會師深渡(小漫天寨南嘉陵江渡口)。不數日,攻佔幾處要隘、橋樑,王昭遠集合蜀軍精銳作困獸鬥,但被宋軍奪氣,三戰皆敗,最終放棄大漫天寨。宋軍又連拔多處要塞,俘義州刺史王審超等多人。
利州,幾乎沒有慘烈的攻城之戰,宋軍在城外已經擊潰蜀軍精銳,十二月三十日,順利進佔利州。獲糧草八十萬斛。此役之後,宋軍糧草已經無須遠途轉運,兵法謂之“因糧於敵”。朝廷派出的隨軍轉運使給事中沈義倫、西南面轉運使均州刺史曹翰,估計很長一段時間不必擔心糧草問題了。
水陸夾擊攻克夔州 沈義倫為人“清介醇謹”,清廉耿介而又淳樸謹慎,老趙對他很信任。老趙車駕外出親征或巡視,幾次都令他留守京師。沈氏拜佛教,信因果。曾經盛夏時坐在室內,任憑蚊蚋叮咬,孩子們拿來扇子替他趕蚊子,還要遭到他的叱責。在相位時,正趕上荒年,鄉人向他陸續借糧達到千斛(一斛十鬥),到了年末,他將鄉人借糧的借據全都燒了。建隆三年正月,任戶部郎中,從吳越出使回來,看到江淮之地鬧糧荒,有人餓死,就向老趙上疏道:“揚州、泗州很多饑民餓死,但郡中有戰備糧百餘萬,可以貸給饑民,等到了秋天收上新糧再補充軍糧。”朝廷有人不同意他的意見,說:“如果連歲糧荒,秋後收不上糧來,誰能承擔這個責任?”沈義倫回答:“國家正在施行仁政,自應感召天地和氣,如此可有望得到豐年。難道還擔心水旱嗎?”老趙愛聽這話,於是下詔:“淮南道官吏發倉廩以賑饑民。”
沈義倫有民生傾向,饑年當活人不少!贊一個! 利州一下,後蜀北部大門洞開。
王昭遠應該第一次體會到了“倉皇”的感覺,於是持鐵如意,伏鞍南奔百餘里,退保劍門(四川劍閣)。逃跑時,他倒是沒有忘記焚燬浮樑(浮橋)。
宋師東路水軍更順利得一塌糊塗。
時歸州路副都部署劉光義,都監、樞密承旨曹彬所率兩萬步騎已入三峽,連破松木、三會、巫山等寨,殺其將南光海等,死者五千餘人,生擒戰棹都指揮使袁德弘等一千二百人,奪戰艦二百餘艘,又斬獲水軍六千餘眾。於是乘勝向夔州(治今四川奉節東白帝)推進。
夔州為巴東咽喉,其地位相當於川北的利州。夔州一下,後蜀的東大門就開啟了。蜀軍也知利害所在,於是在夔州城東架設起粗大笨重的鐵鏈,佈置起連綿兩岸的鎖江浮橋,浮橋上又設“敵棚”三重,夾江也即在江水兩岸排列炮具。
所謂“敵棚”,也稱“敵樓”,本來是用於城牆上的防禦建構,現在後蜀在攔江浮橋上搭起“敵棚”,而且高達三重,上有穹廬狀頂棚。三重樓屋,既可瞭望,又可發弩。這就有了居高臨下的主動防禦態勢。想象中敵棚內如設伏弩,又可射出硫黃火箭的話,對於水上進攻者,應該是一個極大威脅。蓋江水自西向東而流,宋師自東向西溯流而上,速度會受影響。宋師舟艦,對蜀軍言,幾乎相當於靜態的戰術打擊目標。弓力強勁的伏弩,宋人已經有射程達千米以上的記錄。蜀軍之強弩,未見記錄,折中猜度,五百米射程應該可有。夔州一役,若蜀軍取仰角射擊,帶著硫黃火的箭鏃從高空自然落下,則宋軍舟船被引燃的可能極大。此時又是冬季,如果遇到不大不小的西風或西北風,宋師休矣!
夔州,成了蜀軍最後的安全防線,於是不惜血本,嚴防死守。
但太祖趙匡胤從投誠過來的蜀人那裡早已知道夔州要塞的防衛部署。多年征戰經驗告訴他,此一防線沒有正面攻取的可能性。當初劉光義臨行前,老趙曾召他商議東路攻取韜略。在地圖前,指著夔州形勢對他說:“你溯江至此,切勿以舟師爭勝!可先派步騎潛入岸上擊之。等到蜀軍稍有退卻,再以戰棹前行,水陸夾攻,可必取也!”
劉光義聽從了老趙的意見。
來到夔州境內,距離蜀軍攔江設施三十里許,分兵舍舟上岸,沿兩岸河床西進,出其不意出現在蜀軍之前,於是上岸,藉助地形地物,躲過伏弩,一舉奪下攔江浮樑。隨後引舟而上,於是兵迫夔州白帝廟西。
蜀軍開始困守夔州。
蜀寧江節度使太原人高彥儔對副使趙崇濟、監軍武守謙說:“北軍涉險遠來,利在速戰,我輩當堅壁待之。”
武守謙不同意高彥儔的意見,他說:“現在敵寇就在我們城下,不去攻擊他,又何待也?”
於是,武守謙獨領麾下千餘人出城擊宋軍。
宋師劉光義遣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等引兵與武守謙戰於夔州豬頭鋪。一戰,守謙敗走。張廷翰乘勝襲取豬頭鋪,並在追擊中,隨武守謙敗軍進入夔州城。
蜀將高彥儔見武守謙敗回,於是整眾打算出城與宋軍決鬥。還沒有出城,這才發現宋軍已經入城了。於是結陣巷戰,但力戰不勝,史稱高彥儔“身被十餘創,左右皆散去”。高彥儔匆忙奔回府第。他的判官羅濟勸他單騎歸蜀,回成都,高彥儔說:“我昔日與周師戰,已經失去秦川,今復不能守此,縱人主不殺我,我何面目見蜀人乎?”
羅濟又勸他歸降宋軍。高彥儔道:“我老幼百口,俱在成都。以一身偷生,豈不殃及高氏家族!今日之事,只有死耳!”
他解下隨身佩戴的符印交給羅濟說:“君自為計!”你自己去想辦法逃生吧! 《續資治通鑑長編》記錄高彥儔之死只有十九個漢字: 乃反拒其戶,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樓,縱火自焚。
於是反關大門,整理衣冠,望西北方向再拜,登上府邸閣樓,縱火,自焚而死。
另一種記錄見於北宋人撰《九國志》,其說雲:“王師壞門而入,彥儔挺劍拒之,殺十餘人,乃登樓,縱火自焚而死。”《續資治通鑑長編》不取此說,我也不取。蓋一死之際,從容為壯。高彥儔攻守無計,但死志不俗。“整衣冠”而死,實有大賢氣象,可為後蜀沒落王朝平添一點血紅亮色。
後數日,劉光義等得高彥儔屍骨於火後灰燼中,“以禮葬之”。
天兵突降攻破劍門 北大門利州、東大門夔州俱破,後蜀大勢已去。
後蜀境內各州郡紛紛降宋。
蜀主聽說王昭遠等已敗陣,甚為恐懼,於是拿出更多金帛,招募更多將士增援。
說話已經到了轉年正月。孟昶來不及過年,命太子孟玄喆為元帥,武信節度使兼侍中李廷珪、同平章事張惠安副之,帶甲萬餘人,馳援劍門。劍門乃是成都北部最後屏障,故蜀軍必須守住劍門,才可拱衛成都安全。
孟公子所有的旗幟都有細緻的文繡,旗杆也都用錦綢包裹,但大軍將行之際,忽然有雨,孟公子擔心錦綢被雨水泡溼,命令去掉錦綢。忽然雨又停了,又命令全都重新裹上。但慌亂中,旗幟往往弄反。孟玄喆軍中還帶著愛姬,愛姬們一律乘坐豪華的輦乘,昔日宴樂的樂器也全部帶上,更有演戲的優伶數十人跟從,遠遠看去,這支部隊的中軍,就像一個龐大的戲班子。史稱“蜀人見者皆竊笑”。“竊笑”用語甚妙。蜀中父老如果在意這個蜀國,應該“見者皆憂慮”,但蜀人不憂反笑,於此可以約略看到宋師徵蜀時的天心民意。“竊笑”,再進一步,就應該是“帶路黨”啦!
這時王全斌克利州後,正在向劍門推進。到了城下,發現此地依仗天險,城門城牆峻極高大,若強攻,必有損傷。
於是王全斌召開了一次軍情會議。他說:“劍門天險,古稱一夫荷戈,萬夫莫當。諸位都說說你們的進取之策。”
侍衛軍頭向韜說:“從得到的降卒那裡知道,此地到嘉陵江東,越過幾重山,有一條小路,名叫來蘇。蜀人在嘉陵江的西邊置辦了很多營柵,但是沒有多少防備,對岸可渡。渡江後,南行二十里,至青疆店與官道會合。此即劍門之南。大軍行此路,等於天降劍南,劍門之險不足恃也。”
王全斌聞言,就要率全軍奔赴劍南。西川兵馬都監康延澤說:“蜀人數戰數敗,膽氣奪矣。大軍不可離開,可急攻而下也。且來蘇是個小徑,主帥不宜自行,只需派遣一員偏將前往即可。若抵青疆,北與大軍夾擊劍門,一定能捉住王昭遠等人啦!”
王全斌同意這個意見。
於是史延德分兵趨來蘇小徑,跨江建浮橋,很快到了嘉陵江西側。
嘉陵江西側蜀軍見宋兵忽至,以為天兵,紛紛棄寨而遁。
史延德趨至青疆,來到劍門之南。
劍門已在宋師鉗形夾擊態勢之中。
蜀將王昭遠手持鐵如意,登城樓檢視形勢,知道軍情不利,於是令偏將守劍門,自率部分大軍退守漢源坡(今四川劍閣東)。
這又是“後蜀諸葛”的一招臭棋。分兵的結果是:城內力量削弱;士兵氣餒。故王全斌調動精銳,幾天工夫,攻破劍門。
王全斌都來不及休整軍隊,劍門一下,即刻派兵急趨漢源坡。
蜀將趙崇韜佈陣,策馬來戰。王昭遠則躺在胡床,嚇得已經不能起身。趙崇韜戰敗,下馬,短兵相接,手斬宋兵數人,最後被擒。
王昭遠見狀,脫下甲冑化裝後投竄東川,藏匿到百姓家的倉房屋子裡,悲嘆流涕,倆眼哭腫。他開始整日背誦羅隱詩句: 拋擲南陽為主憂,北討東征盡良籌。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惟餘巖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詩中“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兩句,在他口中更是念念不忘,直到被大宋追騎所獲時,還在唸叨“運去英雄不自由”。這位“後蜀諸葛”始終認為自己是個“英雄”。
我想象擒獲王昭遠,很像一幕蒙太奇:追騎將他提去之後,地上應該留下那個鐵如意,在凌亂的倉房地下,穀草堆中,鐵如意可以被推成一個特寫鏡頭。
兵臨蜀都孟昶請降
王全斌破劍門、下漢源,殺戮蜀兵萬餘人。
這時後蜀太子孟玄喆的援軍才到綿州(今四川綿陽),太子元帥此時與李廷珪等日夜嬉遊,根本就不管軍政。直到聽說劍門已破,想去退保東川,又聽說東川也被宋軍控制,乃於第二日棄軍西還成都,一路上還燒燬了無數的廬舍倉廩,敗軍自毀財富物資,名義是不給敵軍留下值錢的東西,其實受害者乃是本國子民。所以,孟玄喆此舉構成了犯罪——即使在大宋時代,這也是一種罪行。
這個正月,京師汴梁大雪,老趙設氈帷於講武殿,穿紫貂裘帽辦理公事。他忽然想起西征將士,於是對左右道:“我穿得這麼厚實,還是覺得寒冷。念西征將帥露營露宿,衝犯霜霰,何以堪處!”
說罷,當即解下裘帽,派遣中黃門從驛站接力送到成都城下,賜給王全斌。並曉諭諸將:裘帽只有一件,不能遍及西征將士。
雖然賜裘帽不過是個象徵動作,但老趙體貼前線將士的心思,卻傳匯出來了。史稱王全斌“拜賜感泣”。
此時,王全斌同時得到了太祖頒來的兩份詔書。
第一份詔書說:“西川行營所克復州縣,偽署將士有竄匿者,限一月於所在地自首,不要治罪。”
第二份詔書說:“蜀方將卒死於鋒刃者,所在地官方要代為收斂屍骸;行營戰士受傷者,主帥要給以繒帛。”
兩份詔書一下,當得千軍萬馬,三蜀全境又收服降軍無數,行營大軍在天寒地凍中人人感奮,士氣倍增。
趙匡胤還同時給巴蜀各州下了一份詔書:“大宋行營所經之處,各州府長吏要以牛酒犒師。”這意思就是要各州不戰而降。
正月初七,大宋北路軍直奔成都,在城外結寨連營,連綿數十里,旌旗一片。城外到處響起軍械相碰、馬鈴撞擊的金屬聲,戰馬嘶叫聲,將士呼喊聲,在料峭春寒中透著冰冷而又自信的殺氣。
孟昶知道劍門已破,見太子奔回,又聽說宋軍已經兵臨蜀都,於是登城,遙見宋師陣營齊整,旗幟鮮明,人強馬壯。於是知道:大勢已去。
史稱蜀主“惶駭不知所為”,問左右:“計將安出?”
有老將道:“東兵遠來,勢不能久,請聚兵堅守以敝之。”
蜀主嘆道:“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吾東向放一箭。現在要閉關鏖戰,還有願意效死力戰的人嗎?”
司空、兼武信節度使、平章事李昊勸蜀主封府庫請降。
蜀主接受了李昊的意見,命李昊草寫降表。
然後又派遣通奏使、宣徽北院使伊審徵奉降表到王全斌軍前,投降。
此前,前蜀之亡,降表也是李昊草寫;現在又來草寫後蜀降表。據稱蜀人有惡作劇者,夜半到李昊府前,在大門上寫了幾個字:“世修降表李家”。一時蜀中傳以為笑。
但這個李昊有一事值得表揚。廣政十四年,李昊修孟昶《實錄》已到四十卷,孟昶要看看李昊都寫了些什麼。《實錄》為記錄帝王言行之流水賬,但是源於《春秋》大義,對帝王隱秘製衡的政制措施,歷代帝王因為有“實錄”的存在,作惡時往往心存畏懼。這一傳統有非明文規定:帝王不得親看記錄自己“事蹟”的當代“實錄”。孟昶要看,是違背這一遊戲規則的。故李昊正言道:“帝王不閱史,不敢奉詔!”有規定,帝王不能翻閱自己的實錄史,臣不敢接受皇上您的命令。拒絕了孟昶的要求。此事可入聖賢故實。我不忍因人廢言,故在此特意插入一筆,概見李昊捍衛傳統規則之勇氣。
王全斌等駐紮魏城(四川綿陽附近)。後蜀伊審徵奉蜀主降表來到。王全斌以禮受之,並派遣先鋒都監、通事舍人田欽祚乘驛奏入汴梁。又派遣康延澤領百騎趨成都,見蜀主孟昶,曉諭宋太祖恩信,慰撫軍民,並討論受降儀式。
康延澤在成都留三日,返回。
大宋東路統帥劉光義、曹彬等發夔州西進時,沿途各州皆開門迎降,進入遂州後,劉光義盡以府庫錢帛給軍士。但諸將所過,都想屠城搶掠,曹彬極力禁之。故東路兵秋毫不犯。趙匡胤聽說此事後,對曹彬刮目相看,高興地說:“吾任得其人矣!”我這次伐蜀得到將才啦! 於是下詔褒獎曹彬。
幾天後,王全斌從魏城來到成都北十里的昇仙橋,蜀主備亡國之禮,北行十里,來到王全斌軍門,正式投降。
王全斌按行前規定的程式,當場釋放。等於蜀主完成一個投降儀式後,沒事了。蜀主又為他的家族、老母以及先人墳墓等奉表求哀,史稱趙匡胤“優詔答之,並諭西川將吏、百姓等使皆安堵如故”。以優厚待遇的詔書回答了孟昶,並同時曉諭西川的將吏和百姓,要像平時一樣生活、勞作。老趙又下詔,蠲免蜀境去年的租稅,以及今年的夏稅之半。又詔:凡無名科役及增加的賦調,令諸州成文上報,經核實,應當除掉的,一律除掉。據說,當時成都人吃鹽,一斤為錢一百六十,詔減六十;諸州鹽價減三之一。民有窮苦乏食者,由地方開倉放賑。偽蜀文武將校奉孟昶來降者,由王全斌登記奏名,朝廷一體優待。各地亡命群盜,給一個月時間自首。有懷才而堅持操守,恥仕偽蜀朝廷者,要在各地搜訪,妥為安置。所有後蜀的先賢墳墓所在地,禁止樵採。前代所有祠廟一律由官方加以修葺管理。
王全斌平蜀後,欲乘勢取雲南。雲南之地自從唐代天寶末年被“南詔”割據後,到五代時又稱國號為“大理”。宋太祖看著王全斌獻來的地圖,他知道當初大唐王朝為了“南詔”曾經有過兵火,於是手持玉斧,在地圖上沿大渡河畫了一條線,指著大渡河以西說:“此外非吾有也。”所以,史稱終大宋一世,“雲南不與中國通”。但終大宋一世,雲南也沒有與大宋有過戰端。
西川行營大軍入蜀,最初的日子裡,一切如常。
自王全斌等發京師,到孟昶出降,六十六天。凡得州四十六,縣二百四十,戶五十三萬四千零二十九。
後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