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後漢之亡

三藩相繼平定,契丹來犯敗北,京城治安良好,國家財政平穩,年紀輕輕的隱帝劉承祐以為初登大位,天命如此眷顧,乃至於天下無敵,於是放鬆思想改造,開始驕縱自我,與左右狎暱,沒有正行。他成了一個不懂自我約束的顢頇之君。這類人物,史稱昏君。

隱帝初期“國家粗安”

隱帝劉承祐時的後漢,國家政務由楊邠主持,他官拜樞密使、右僕射、同平章事,相當於國防部長兼任國務總理;軍事工作就由郭威主持,郭威當時官拜樞密使兼侍中,樞密使可以有多個人選;史弘肇則主持京城警衛,他官拜歸德(今屬河南商丘)節度使、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兼中書令,這一連串職務分別可對應於省軍區司令、衛戍軍區司令和國務大臣;當時的國家財政是一個困難的差事,這事由王章主持,他官拜三司使、同平章事。

這四人都是劉知遠時代留下的老臣,在中國歷史上,他們都不算是有多大能耐的臣僚,品質也多有問題,但出於一種天然的責任感,應該說,在五代時期,還都算是肯於對國家事務上心的人物。願意幹事,肯於負責,亂世中,這就已經十分難得。

史稱楊邠做事“頗公忠”,能夠秉持公忠之心。說他每次退朝回家,門下很少有私人拜會。雖然諸道各州有人走後門給他輸送饋贈,他也不拒絕,但他常常把自家用度之外的多餘賄賂物資上繳國庫,或轉獻給皇上。此人貪瀆有限。

郭威則平定三鎮、抗擊契丹,沒有二心。說郭威沒有二心,是有證據的。郭威在大臣中算得上老成。後來隱帝令他鎮守鄴鎮(今河北邯鄲)時,他還兼著樞密使的職務,但大臣蘇逢吉、楊邠等人都反對,可郭威在與隱帝辭行時,仍然推舉了他倆。他效法諸葛亮,給了隱帝一番忠告: “太后從先帝久,多歷天下事。陛下富於春秋,有事宜於稟其教而行之。親近忠直,放遠讒邪,善惡之間,所宜明審。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皆先帝舊臣,盡忠殉國,願陛下推心任之,必無敗失……”

太后跟先帝劉知遠很久,經歷了很多天下大事。陛下您正年富力強,有事情應該先向太后稟告而後推行。宮中朝中,要親近忠誠正直的大臣,放逐讒佞邪惡的小人;善惡之間,要有明智的稽核。大臣蘇逢吉、楊邠、史弘肇,都是先帝時期的老臣,能夠為國盡忠,期待陛下能夠推心置腹信任並任命他們,這樣,可以讓國家社稷不至於有敗亡之危……

郭威看到了後漢的問題,這些見解雖然並不深刻,但切中時弊,更準確地為後漢王朝做了把脈。後來的事證明,郭威很有先見之明。

史弘肇治理京師,雖然多有辣手,但居然也做到了路不拾遺,整個汴梁城,治安良好。

王章則殫精竭慮,在契丹大亂中原、平定三鎮之後,國家財政無比緊張的年度,注意開源節流,集合點點滴滴的餘利,充實國庫,幾乎沒有讓國家各個方面出現銀根緊張或供應短缺,雖然王章徵收賦稅手段苛刻。譬如,以前曾有一個惡政:農家繳納田稅,每斛之外另外補交二升,叫作“雀鼠耗”,也就是將國庫管理中的損耗轉嫁到納稅農家身上;王章則在這個惡政之外,加重十倍,規定每斛之外,再交二斗,稱之為“省耗”。二斗,就是二十升啊!他甚至制定更無恥的法令,施行公開剝削政策:以前國家錢幣支出、收入,都以八十文為“陌”(一百),到了王章這裡變了規矩,下令收入不變,仍以八十文為“陌”,但支出卻改為七十七文為“陌”,也有個名稱叫作“省陌”。但他這類無道手段並不是中飽私囊,而是勒緊農民的腰帶,維繫亂世王朝運轉,並且與後晉石重貴時期的“括率”比較,好歹還算是有規矩、比較輕的榨取。就這樣,朝廷除了皇室揮霍、頒賜文武之外,還能做到略有盈餘。

因為有這些老臣的“公忠”做事,史稱“國家粗安”。

亂世中的“聖賢”

三藩相繼平定,契丹來犯敗北,京城治安良好,國家財政平穩,年紀輕輕的隱帝劉承祐以為初登大位,天命如此眷顧,乃至於天下無敵,於是放鬆思想改造,開始驕縱自我,與左右狎暱,沒有正行。有個茶酒使,照顧隱帝吃喝的中官郭允明,因為諂媚而得到寵幸,隱帝經常跟他說些淫詞、醜詞。太后為此勸諫他,他也不聽。隱帝成了一個不懂自我約束的顢頇之君。

這類人物,史稱昏君。

放縱“人慾”,不懂自我約束,就是“悖禮”。傳統之“禮”的本質可以用兩個主題詞來概括:當位、節制。每一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負責任就是當位;每一個人不得放縱人皆有之的慾望就是節制。人慾,不可沒有,也不可放縱。對帝王而言,節制“人慾”,尤其重要。但不懂節制、放縱“人慾”,實是歷來帝王之慣態,也是歷來社稷遭遇顛覆的邏輯源頭——因為國家元首放縱,所以朝野群下效仿,從此導致政治昏昧,致使小人奸黨弄權,終於民生凋敝,敵對勢力或境外勢力得以乘虛而入,於是,血雨腥風中,江山易主。

帝制社會中,聖賢人物至為擔心的大事在此。

聖賢人物考量此類風景也有一個基本假設:國家元首的“人慾”之放縱,其原因在:不讀聖賢書。於是,宮禁之中有一常設的制度性規定:經筵——聘請德高望重的儒家人物充任帝王之師,為他講述聖賢經典,以此建構國家元首的聖賢價值觀。這一價值觀可以簡單表述為:王道理想。傳統帝制之政治制衡很大程度上表現為價值制衡。君子是講述並恪守聖賢價值觀的,小人恰好相反。因此,廟堂之上,大臣勸諫帝王“親君子、遠小人”的風景屢見不鮮。它構成了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價值規勸模式”。

五代時期儘管是亂世,儘管多由不懂聖賢價值觀的帝王執掌天下權柄,但大臣之中總還是有一些未曾泯滅聖賢價值觀的人物,冒著被黜落的風險勸諫帝王——他們期待這個亂世儘可能地好一點,哪怕好那麼一點點。

張憲死不擁新主

勸諫隱帝劉承祐的人物,除了郭威之外,是大臣張昭遠。

此人比趙匡胤大三十多歲,經歷了整個五代時期。他是一個早慧的天才,通曉儒學,讀過當時流行的九部儒學經典,能明瞭聖賢大義。他還是一個藏書家,家藏圖書數萬卷,據說他甚至藏有武則天的親筆詔書九十多篇。

他年輕時遇到了一個儒將張憲。張憲在後唐時得到當時的晉王李存勖信任,李存勖滅後梁建後唐,張憲做過工部侍郎、刑部侍郎,最後被任命鎮守河東,在太原做了節度使,也是一方藩鎮。史稱張憲年少之時就喜愛儒學,精通《左傳》。他家有藏書五千多卷,公事之餘,常常一部部書為之校勘。這樣認真的讀書人,五代罕見,作為一員武官,更是難得。

張昭遠決計結識這位儒將,於是帶上自己寫的一篇論文,史稱《三代興亡論》,去見張憲。張憲一見就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當下就給他官做,後來成為河東藩所的推官,也即河東戰區的司法主任。

後唐天成元年三月,趙匡胤出生的前一年,有一個叫趙在禮的藩帥,在魏州(今河北大名)發動兵變。張憲的親屬很多在魏州,但得到了趙在禮的“善待”,原來,趙在禮以此為手段,寫信勸降張憲。張憲將魏州來使處死,根本都不開啟來信,原封不動地派人送到京師洛陽,以此表明忠君大義。但不久莊宗李存勖被叛兵亂箭射殺,李嗣源入京稱帝,是為後唐明宗。

張憲此時面臨了人生的重大選擇:是繼續忠於故主李存勖,還是效忠新主李嗣源?恰好李存勖的弟弟永王李存霸,在政變中被李嗣源擊敗逃往太原。顯然,李存霸知道皇兄李存勖最信任的人物就是張憲,所以在萬難之際來依附河東。但唐末以來“權反在下”,將士們大多貪圖富貴,張憲的左右帶著一股亂世流行的勢利眼,也不願意與李嗣源對峙,就鼓動將士將李存霸拘押起來,之所以沒有殺掉李存霸,也是在觀察形勢——如果李嗣源坐穩江山,就殺掉李存霸;如果坐不穩,再做處理。

在利益的角逐中,張憲這位藩帥,與此前此後的藩帥一樣,已經受制於“權反在下”的將士。

張昭遠看到了形勢的險惡,出於對張憲的關愛,他勸諫張憲趕緊奉表擁戴李嗣源,否則將要引來殺身之禍——不知道左右部下們會做出什麼來!張憲也看到了這一危局,但聖賢價值觀就在此際開始起作用,他對張昭遠說:“我,是一個讀書人。從籍籍無名的布衣,到今天做到一方大員,都是先帝(李存勖)的恩情!我豈可因此苟且偷生而不感到慚愧呢!讓我背叛先帝,我做不到啊!”

張昭遠立即明白了這位節度使的忠誠價值。他知道唐末以來,這類忠誠已經越來越稀缺;更知道張憲如果不能擁戴新主可能的後果,於是邊哭邊說:“此古人之志也,公能行之,死且不朽矣!”您這是在效法古人的志向啊!你能這樣實行,可謂死而不朽啦!

史書留下了兩人這一段對話,整個五代時期,這是“忠義”價值最重要的一次敘事。《宋史·張昭遠傳》評論說:“時論重昭能成憲之節。”當時的清議(社會輿論)很看重張昭遠這番話,認為能夠成就張憲的氣節。

歐陽修做《新五代史》,區別於《舊五代史》的重要義理就是“春秋筆法”,也即對歷來君臣士庶做道義評判。五代之際,忠義難得,所以歐陽修專門做了兩篇傳記記錄忠義之人,一為《死節傳》,一為《死事傳》,所謂“死節”,也即自覺地死於忠義;所謂“死事”,也即不自覺地死於忠義。前者記錄三人,後者記錄十五人,但是無論“死節”還是“死事”,都沒有列入張憲。我認為這是《新五代史》的一個疏漏,張憲就是歐陽修表彰的那種“全節之士”,因此完全有資格進入《死節傳》。

後漢隱帝時代 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張憲和張昭遠二人所料:亂兵殺死李存霸,張憲也同時遇害,河東宣佈效忠李嗣源,到新主之前求富貴去了。

《宋史》認為張憲同時遇害,《資治通鑑》認為張憲“聞變,出奔忻州”,聽說有兵變,逃跑到忻州(今屬山西)去了。

張昭遠沒有“死節”也沒有“死事”。但他應該能夠從張憲的“死節”中看到亂世的淵源和禍患的邏輯。所以他在後來的日子裡,只要有可能,就勸諫君主行正道不要走邪路。

李嗣源時,他做了史館修撰,專門修《唐史》和《實錄》,他得到一次機會,給李嗣源上書說:“臣竊見先朝時,皇弟、皇子皆喜俳優,入則飾姬妾,出則誇僕馬;習尚如此,何道能賢!諸皇子宜精擇師傅,令皇子屈身師事之,講禮義之經,論安危之理。古者人君即位則建太子,所以明嫡庶之分,塞禍亂之源。……”

臣看到先朝(李存勖)時,皇弟、皇子都喜歡伶人戲子,進門就給姬妾捯飭打扮,出門就誇耀自己的僕人駿馬。有如此習尚,怎麼可能有希望成為聖賢?現在,應該為陛下的諸位皇子精心選擇好的老師,令皇子們躬身拜他們為師,要恭恭敬敬地侍奉老師,培養一點敬畏之心,請老師們為他們講習禮義和聖賢經典,論述國家安危之道。

古代人君一旦即位,就冊立太子,這是為了明確嫡庶的區別,以此塞住禍亂的根源。張昭遠這一番話可謂“一言興邦”之至理。帝制時代,權力交接自有合法程式,預先立儲,正是讓他人免去覬覦皇位的野心。

宮廷不亂,天下不亂,士庶平安。五代亂世,張昭遠有此見識,已經迥異於一般朝臣。史稱“帝賞嘆其言而不能用”。後唐明宗很讚賞他的說法,但不能接納他的意見實施。而李嗣源死後的亂局,也恰恰因為沒有做好權力交接所致。

到了後漢隱帝時,張昭遠正做著掌管宗廟禮儀的太常卿。雖然這位隱帝望之不似人君,出於對社稷安危的關注,張昭遠還是上書,要隱帝親近儒家讀書人,學習儒學經典和聖賢教訓,不要親近佞臣小人。

但劉承祐對此類建議毫無興趣。

歷史經驗:帝國管理中,國家元首對儒學沒有興趣,基本上也就沒有了是非觀、價值觀,剩下的就是權謀意識、叢林意識,或無以名之的那種瘋狂的放縱、享受意識。

後漢的問題還不止於此。帝王不學無術是一方面,執政們也流於五代陋習,動輒蔑視帝王。如此一來,君臣關係緊張,就是邏輯中演繹的風景。

儒學屢屢倡導“君君臣臣”,其大義就在於:君要像個君,臣要像個臣。如何像個君?如何像個臣?歷代帝王自太子時代就有師傅教授,做了皇帝也有御前講習。這些帝王之師都在按照儒學理念中的“禮制”設計教育太子或帝王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大多與“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四維八德”等等相關。這是一些多年累積之國家治理經驗和社會價值觀,綜合來看,這些東西可以概言為“公道”與“仁德”兩大互相關聯的板塊。

在這些價值觀指導下,君臣言行各有禮數。如《論語》所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因此,禮,不僅是上行儀式,更是下行儀式。如果君不像個君,臣不像個臣,那就是邦國政治的失序。而政治的失序則造成帝國機器運轉的“非正常化”——帝國一旦進入“非正常”,那就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後漢隱帝時代,就在“非正常化”運作中,發生了悲劇。

這個悲劇,是由後漢隱帝和執政們共同釀就的。

蘇逢吉的第一劣行 欲知後漢之悲劇,先要知道一個叫蘇逢吉的人物。

劉知遠時,蘇逢吉跟著父親做官,常代替父親起草一些奏章文書什麼的,劉知遠召見他,覺得此人“精神爽秀”,於是做了官。

但種種跡象表明,蘇逢吉不是一個好官。他在性情剛嚴的劉知遠面前表現甚為乖巧伶俐,以至於有些奏章,大臣們不敢奏對,蘇逢吉就選了一些,揣摩著劉知遠心情不錯的時候,適時遞上,往往也就獲得了批准。劉知遠也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玩弄,這樣就在眾官之中形成了“蘇逢吉上頭有人”的感覺,於是人人都來巴結蘇逢吉。

當時後漢制度草創,很多“典章”直接出自蘇逢吉之手,但此人不學無術,只是隨著事件的發生臨時提出意見,所以史稱“漢世尤無法度”。

在五代中,後漢尤其沒有制度建設。他更不施德政,綜觀其一生,幾乎沒有什麼可以值得稱道的地方。但是令人鄙夷的故實卻一樁樁一件件。

蘇逢吉的第一劣行是索賄。

他的索賄,禮、義、廉、恥全不顧。

後漢初建,地方大員紛紛前來京師汴梁朝見新主劉知遠。內中有一個來自鳳翔的官員李永吉,蘇逢吉認為此人是原來後唐的皇室,一定有皇族“奇貨”,就派人暗示他,索要後唐皇上用過的玉帶,說只要給我玉帶,可以推薦他做一個州官。但李永吉告知他:沒有這個玉帶。於是蘇逢吉讓人到市場去購買一條玉帶,價值數千貫,讓李永吉代償這筆錢。

又有一位客省使(負責外交、禮儀事宜的官員)名王筠,在後漢之前的後晉時,就到南方的楚國(當時佔有湖南全境和廣西部分,屬於“十國”之一)公幹,現在後漢建立,就回來向劉知遠彙報南行結果。蘇逢吉認為他肯定得到了楚國的重賄,於是派人去找他直接要東西。王筠有了“怏怏”之色,但沒有辦法,將帶來的東西分了一半給他。

但李永吉、王筠,都沒有得到州郡的官職。這事等於用了人家的錢財連事都不辦。

索賄到這等境界,史上罕見。對待下級官吏不尊重,無禮;受人賄賂不去報答,無義;做官不清不白,無廉;公開指使下人訛詐,無恥。即使在五代亂世中去考察,如此邪痞的贓吏也是罕見的。

蘇逢吉的第二劣行

蘇逢吉的第二劣行是嗜殺。

劉知遠生日的時候,囑咐蘇逢吉去“疏理”一下監獄,說是給自己“祈福”,還起了個名字叫“靜獄”。沒想到蘇逢吉做得太利落了——他到了獄中,調閱囚犯的案卷,基本不看,不管輕罪、重罪、有罪、沒罪,是不是冤案,一概不問,統統殺掉。還給劉知遠報上個“疏理”結果:“獄靜矣”,監獄清靜啦! 當時後晉的名相李崧被契丹擄走,劉知遠就將李崧的舊宅賜給了蘇逢吉。但李崧在西京洛陽還有房子,蘇逢吉也不通報,乾脆一併改為自己的戶頭。

不料到了隱帝時,李崧竟然從契丹千辛萬苦地跑回了中原,進京一看,兩處房子都沒啦!於是他將兩處房產的地契找出來,“獻”給蘇逢吉。李崧此舉大約也有不滿的意思,但我寧願猜測他是乾脆討好權臣蘇逢吉,連地契都給他,讓他更踏實地領有這兩處大院子。

糟糕的是李崧的子弟們不服氣,常常有些怨言。

蘇逢吉聽到這些怨言後,動了殺機。

他誘使人給李崧和李崧的兄弟諸人栽贓,要李崧的僕人誣告主人,然後將李崧等抓捕到獄中。史上沒有說使用酷刑,但留下了李崧的“自誣”狀:“與家僮二十人,謀因高祖山陵為亂。”這意思是說:我李崧跟家裡二十口人,預謀在高祖(劉知遠)下葬陵寢時作亂。

一個從契丹跑回來的前國文官,無兵權、無財權、無政權,會帶著二十幾個人造反作亂?顯然這是拷掠後的誣服狀,蘇逢吉一定是動了大刑,否則,李崧怎會給自己一個必死的罪名!

但事情還遠不止於此。蘇逢吉得到這封“自誣”狀,還不滿意,親手將“二十人”的“二”字加了一個橫豎折筆畫,改為“五”,變成了“五十人”。這樣一來,就將李崧全家幾乎滅了族。

此人甚至沒有親情。他有個“庶兄”,應該是同父異母的哥哥,從外地來投奔他,但是沒有先來見他,而是先去看了他的幾個兒子。蘇逢吉就認為這位哥哥對他不夠尊敬,竟然找了個藉口誣告他,一頓亂棍打死。

蘇逢吉的嗜殺,在“捕盜”名義下做得最為血腥。

隱帝時,天下多“盜賊”,蘇逢吉為此專門草寫了一份由皇帝簽發的詔書,主要內容就是:只要是盜賊,他的家,以及互保的鄰居,一律“族誅”,滅全族。這一份過於血腥的規定,讓嗜血的後漢朝官也看不下去,於是,有人對他說:“殺盜賊,滅全家,已經夠過分的,怎麼連互保的鄰居也滅族呢!”蘇逢吉想想還是要殺互保的鄰居,只不過將“族誅”這個規定去掉而已。

在這個血淋淋的國家政策引導下,地方官乾脆放開渴血的慾望,開始了以治安為名義的大肆殺戮。

有個鄆州捕賊使張令柔,盡殺了平陰縣十七個村子的村民數百人。

有個衛州的刺史葉仁魯,聞聽所轄之境有盜賊,自己率兵剿寇。當時有村民十幾人也不願意忍受盜賊劫掠,就跟著一起追逐盜賊。走入山中之後,盜賊走散,葉仁魯從後追來,沒有發現盜賊,見這十幾個村民,就認定他們就是盜賊,一個個抓起來,將腳後大筋砍斷,扔到山腳下不管。這些人無法走路,宛轉號呼,好幾天後死掉。知道此事的人無不認為這是一起冤案。

但蘇逢吉卻認為這是能人。

史稱因此天下假託為捕盜之名殺人“滋濫”,越來越多。冤殺了不知多少人。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得到了後漢高祖劉知遠、後漢隱帝劉承祐兩代人的信任。

代價沉痛的“使酒”

但在後漢隱帝時,郭威、楊邠、王章、史弘肇崛起,分割了蘇逢吉的部分權力。這讓蘇逢吉很不爽。尤其是史弘肇,幾乎處處跟他頂牛。他於是緊緊依靠隱帝劉承祐,結好李太后的兄弟李業、宦官郭允明等幾個權臣,中立楊邠與王章,開始了一番宮廷密謀。

蘇逢吉機關算盡,但他有個致命弱點,好耍酒瘋,史書的說法是“使酒”。他這一生,有兩次代價沉痛的“使酒”,最終讓他失勢。

第一次“使酒”,他得罪了郭威。

他過去跟著劉知遠時,曾經征討鄴鎮(今屬河北邯鄲),當時郭威也是重要將領。蘇逢吉仗恃著與劉知遠的親密關係,多次在軍中“使酒”侮辱郭威,郭威雖然暫時忍了,也不與他計較,但已經心生芥蒂。

隱帝時,郭威奉命鎮守鄴鎮。因為幽雲十六州已經不屬於中原,故郭威鎮守的鄴鎮冀南之地已經等於後漢的北部邊境。郭威行前為樞密使,蘇逢吉有意削減郭威的權力,認為前敵總司令,帶著“樞密使”的頭銜不合適,主張免去這一職務。

他讓有個大臣叫李濤的,來幹這個活兒。

李濤本來是個智者,但他也有忠義之心,憑直覺認為前線總司令帶著國防部長的頭銜,權力過重。按照前代多次軍事譁變的經驗考察,也確實不應該這樣安排。就接受了蘇逢吉這個意見。但沒有想到御前會議討論此事時,李太后大怒,認為李濤是“離間大臣”,罷了李濤的官。史弘肇也站在太后和郭威一邊,不同意罷免郭威的樞密使之職,再一次與蘇逢吉對著幹。

在太后和史弘肇的內援中,郭威始終帶著樞密使這個國防部長的職務鎮守在鄴鎮。權重,開始向郭威傾斜。這話表過不提。

第二次“使酒”,他得罪了史弘肇。

“禳祈之術”

史弘肇是劉知遠帳下一員戰功赫赫的驍將,帶兵有辣手,與劉知遠很相像,但下手殺人比劉知遠還要兇狠,不講規則。

當初郭威帶兵平定李守貞叛亂,長達年餘。國家西部用兵,京師恐懼,有流言。史弘肇負責京師治安,史稱“務行殺戮,罪無大小皆死”,務必推行國家恐怖政策,血腥殺戮,不管罪過大小,一律處死。

李崧因為奴僕誣告而死,史弘肇將李崧的幼女取來,做了自家的奴婢。

這事養成了一個風氣,大家族的權貴們害怕誣告,於是紛紛討好奴僕,而這幫被豢養的家奴們也以此要挾主人,期望從中獲利。

有一個姓何的大戶,家中有一玉枕,據說價值十四萬貫。他令家奴將其帶到淮南去換茶葉。但這位家奴見錢眼開,從中隱匿了若干錢財,何大戶給了他一頓鞭子。家奴乾脆就告到史弘肇的警察局來,說何大戶得到的是昔日燕王趙延壽的玉枕,拿到淮南給了吳人。這樣一說,事就有了私通敵國的嫌疑。史弘肇不容分說,馬上捕治,將何大戶殺掉,當即在帳下就分掉了何氏的家財和妻女。

但史弘肇在殺伐中建立威信,也有“為國分憂”的考慮。

當時隱帝親近那一批小人,史弘肇和楊邠都有“裁抑”,制裁和貶損,不讓小人勢力過大。

李太后有故人的兒子要做軍官,史弘肇根本不解釋,抓來就砍了。

隱帝乾祐三年,公元950年。當時天下大旱,又鬧蝗災,黃河決口,京師大風將樹木連根拔起,厚重的城門也無故壞掉,宮中還常見怪物投擲瓦石,搖動門扉。種種異象令隱帝和太后不安。於是有了“禳災”活動,請尼姑們入宮來做道場。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當時請來尼姑進入宮禁誦唸佛書做功德,有一個尼姑上廁所,回來後,則悲泣不止,除了哭,人事不知。連續幾天,醒來,問她為啥哭泣,竟啥也答不上來。她在廁中看到了什麼?史無記錄。

隱帝劉承祐在天災和怪異面前也有恐懼,這是儒學歷來講述“天人感應”的歷史慣性力量在起作用。它對制衡帝王的放縱不一定有決定性作用,但至少在心理暗示中有一種減緩放縱、自我警醒的功能。隱帝見“禳災”作用不大,就來問當時一個姓趙的司天監,管理天文曆象的科技部長,究竟怎樣才是正確的“禳祈之術”? 趙部長回答他的話集中了科學家、道德家和儒家諫官的意見,他說:“臣之業在天文時日,禳祈非所習也。然王者欲弭災異,莫如修德。”

臣下的業務方向在天文曆象方面,說到消災祭祀、祈禱福報之類,不是我日常修習的。但我知道的是:治理天下的王者如果要消除災異,最好的法術也不如修行德政。

這話讓隱帝琢磨了半天。一直到司天監走了,他還在琢磨,最後還派出中使去問他“怎麼樣才算是‘修德’?”

趙司天監回答道:“請陛下讀《貞觀政要》去效法唐太宗。”

《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學家吳兢的一部政論、史論。記錄了唐太宗在位23年中,與大臣們討論國家治理的言論和措施。書中講述聖君王道,用人唯賢,重民愛民,省刑慎罰等仁政主張和思想。趙司天監有此動議,應該是對隱帝的一種警示。但隱帝似乎沒有看懂《貞觀政要》。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距離唐太宗王道事業太遠太遠了。

這是一個“君不君,臣不臣”的時代。

史弘肇欲斬蘇逢吉 李太后的弟弟李業,在劉知遠時期就做大內財務總管,隱帝時很得信任。當時正好有個宣徽使職務暫缺,隱帝、太后,都暗示執政,希望這個官職能給李業來做。但史弘肇認為官員遷補,國家有制度,不能讓外戚越過這個制度,最後居然沒有讓李業做成這個官。宦官郭允明等人也很得隱帝喜歡,但是也因為執政的意見,很久沒有升官。這一群人物對執政怨氣很重。

隱帝喜歡聽歌,有一次教坊使(略相當於文化部藝術司)組織的演出不錯,隱帝高興,當場就每人給了賞賜。

教坊使覺著史弘肇厲害,得通報一下,就來向他表示得到賞賜很感謝什麼什麼的。不料史弘肇大怒,對這幾位負責演出的官員說:“我大漢為國征討的健兒,還沒有過人人受賞的記錄呢!你們一般戲子有什麼功勞,敢當這份賞賜!”

說罷,將所有的賞賜一律沒收,交還國庫。

蘇逢吉知道史弘肇厲害,多少讓他幾分。但他耍酒瘋使性子,還是惹惱了史弘肇。

有一次三司使王章在家中宴請幾位大佬,蘇逢吉、史弘肇等人都在座。蘇逢吉又開始“使酒”。

開頭還算不錯,各位貴客有說有笑。後來開始行酒令,史弘肇不太在行,弄不清這類酒令,總是出錯、受罰。這時有位客省使名叫閻晉卿,就主動坐在史弘肇身邊做參謀,告訴他怎麼怎麼出令。史弘肇學得快,很快就轉敗為勝。

蘇逢吉見史弘肇面有得意之色,就諷刺說:“旁邊坐著個姓閻的,當然就罰不著啦!”

這一句話刺得史弘肇不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馬上用當時流行的最下流的話語大罵蘇逢吉。

原來,史弘肇的太太就姓閻,但這位姓閻的太太恰又是過去酒店裡的藝伎。史弘肇認為蘇逢吉這是有意嘲諷太太的出身低賤。現在已經無法知道蘇逢吉是不是有意刺激史弘肇,但史弘肇的感覺就是被譏諷、被侮辱。

蘇逢吉似乎知道闖禍,捱罵時不還嘴。

史弘肇站起來想給這個二貨飽以老拳,但二貨看事不妙,乾脆溜走。史弘肇不依不饒,找到一把劍準備追上去殺了這個傢伙。楊邠知道史弘肇脾氣,感到都是國務大臣,這個大將殺那個宰相,在天子面前真是無法交代,一時急出淚來趕緊勸解。史弘肇說,算啦,俺也不跟那小子計較了,回家!但楊邠擔心他行刺,跟他一起騎著馬,送史弘肇回到府邸才罷。

隱帝知道後,曾讓人調和將相關係,但不成功。

隱帝謀劃誅殺楊邠 兩次“使酒”之後,蘇逢吉為了自保,更開始在內侍那邊挑撥離間,說史弘肇和執政們的壞話。在他影響下,李業、郭允明等人對執政們也有了不滿,更添油加醋在隱帝前編派史弘肇等人,於是隱帝對史弘肇有了“跋扈將軍”的印象。

但楊邠也有“跋扈宰相”的風格。

楊邠做事不識大體,對邦國文明建設毫無感覺,萬事憑感覺做去,常把事做歪。但他執政期間革除了蘇逢吉的一些弊政,多少有些緩解帝國的矛盾和緊張。他雖然勸慰史弘肇,但骨子裡卻像史弘肇一樣,對隱帝也沒有敬重之心。

有一次,楊邠與王章一塊在御前討論要施行的國家政策。

隱帝聽後,囑咐一句:“事行之後,勿使有言也。”

你們推行的這些政策,要穩妥施行,爭取施行之後,不要叫人說不是。

楊邠不假思索,緊跟上一句:“陛下但噤聲,有臣在。”

陛下您只管閉口別出聲,有我在。

這話說得確實“無禮”。李業等人於是又據此挑撥君臣關係。

隱帝想想,也是。當初他想立寵愛的耿夫人做皇后,楊邠認為速度太快,不同意。結果耿夫人沒有得到皇后的名分就去世了,隱帝想用皇后之禮葬她,楊邠又認為不可。這種不斷被大臣制約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蘇逢吉又在一旁不斷言語相激。隱帝開始不安。

李業等人認為:“楊邠、王章、史弘肇等人專橫跋扈,肆無忌憚,最終會犯上作亂!”

隱帝聽信這話後,甚至在夜間聽到手工作坊的打鐵聲響,都開始懷疑有人在抓緊時間趕製兵器。以至於有一次到天亮都沒入睡。

隱帝動了殺機。

於是和李業、郭允明等人開始謀劃誅殺楊邠等人。

幾個人商議已定,入內稟告李太后。

太后說:“這麼大事怎可輕舉妄動!應再同其他宰相商議商議。”

李業在旁說道:“姐姐啊,先帝曾經說過,朝廷大事不能跟書生謀劃,書生膽小,會誤事害人的!”

李太后還是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隱帝於是生氣道:“國家大事,不是閨門女人能知曉的!”乾脆拂袖而出,真是連老孃的話也不聽了。郭威當初的擔心成為事實。

李業等人覺得力量不夠雄厚,就將密謀告訴了客省使閻晉卿。閻晉卿認為史弘肇有實力,恐怕事不成反而自己受害,忖量再三後,決定去史弘肇府中告密。

但事情就是這樣鬼使神差:因為當初一場酒令,讓史弘肇對當事人都有了隔閡,連帶對幫他行酒令的閻晉卿也有了厭煩。當閻晉卿要求見時,他乾脆找個藉口,推辭不見。這樣,史弘肇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於是,後漢有了宮廷驚變。

殺大臣宮廷驚變 早朝時間到了。史弘肇等人毫無防備。從大殿裡屏風後面轉出精壯甲士數十人,並沒有費力氣,就將史弘肇、楊邠、王章捕殺於大殿之下。然後召集其他宰相和朝臣,到崇元殿按朝班排列,隱帝宣旨說:“楊邠等人謀劃造反,已伏罪處決。現在與諸位共同慶賀!”

又召集各軍將校到萬歲殿,在大庭之中,隱帝親自向將領們宣佈此事說:“楊邠等人一直把朕當作孩子來看待!朕今日才得以做你們的君主。你們,從此可以免除權臣們專橫之憂啦!”

隨後,隱帝派出了親信,逮捕了楊邠、王章、史弘肇的家屬,全部殺死。

為了防備兵變,隱帝又緊急徵調侯益、慕容彥超等幾位重要的心腹藩鎮入朝,拱衛京師。並準備任命蘇逢吉權知樞密院事。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宮廷政變,訊息傳出,史稱“中外人情憂駭”,朝廷內外人都有了擔憂和恐懼。

事情太大,那些藩帥會怎麼想?怎麼做? 史稱楊邠等被殺那一天,天象有變:無雲而昏,霧雨如泣。

蘇逢吉雖然憎惡史弘肇,但他確實沒有直接參與李業等人的預謀,聽到這個事變後,也很驚愕。他私下裡對人說:“這事也幹得太草率啦!事發之前,如果陛下問我一句話,絕不會到這個田地!”

這是不是蘇逢吉的真心話,現在已經很難測知。但事情按照邏輯推演,他是導致這一場驚變的始作俑者。因為正是他,挑唆了李業等人。

一場殺大臣的政變結束後,隱帝還想到了兩個人:近在澶州(今河南濮陽)的王殷和遠在鄴鎮(今河北邯鄲)的郭威。

王殷是史弘肇死黨,時任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遙領夔州(今屬四川奉節)節度使,為了防備契丹,正帶兵屯駐澶州。郭威是史弘肇的好友,與蘇逢吉有舊怨。現在史弘肇被殺,蘇逢吉升官,郭威必須被殺。

隱帝服喪三年後,已經二十一歲,他不願意忍受文武大臣的傲慢,能直覺到王殷和郭威的分量,殺大臣之後,他即刻派權知開封尹(也即開封代理市長)的劉銖將郭威留在京城的家眷全部殺死。劉銖原居平盧節度使,被罷免不久,現在被任命代理汴梁市長,對皇上、對大臣、對所有人都心懷一股怨氣。他在殺戮中用了種種酷毒手法,郭威全家嬰兒婦孺無一倖免。

然後,隱帝再派出密使去殺王殷和郭威。

五代,後漢,歷史開始出現別樣風景。

王殷洩隱帝密詔

隱帝劉承祐派出的刺殺組長是供奉官孟業。按照行動路線,孟業先到澶州,將密詔給澶州節度使李洪義,解決王殷後,再赴鄴鎮,將密詔給鄴鎮行營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威,解決郭威,以及郭威的同夥,時任宣徽使的王峻。

澶州節度使李洪義是李太后的弟弟,正與王殷合兵一處拱衛京師北大門。李洪義生性畏懦,接到孟業帶來的密詔後,他有了恐懼。他知道王殷乃是一員悍將,當初跟著先帝劉知遠討伐杜重威時,曾率眾力戰,頭上中了一支箭,後來郎中從他嘴裡取出了折斷的箭頭。現在的宮中驚變,幾天的工夫,他已經有所知曉,更擔心王殷也知曉。萬一王殷早做了防備,那樣殺他不成,反丟了自家性命。思前想後,反而站到了王殷這一邊,秘密地告訴了他隱帝的密詔內容。

王殷做出了兩個決定:囚禁孟業;通知郭威。

囚禁孟業,是為了做好保密,救出自己;通知郭威,是為了聯絡同黨,壯大聲勢;這些都做好,可以緩圖後舉——以後怎麼辦?斯事體大,王殷似還沒有定見,他需要郭威來主導整個事件。

王殷的這兩個決定,套用一句坊間俗話說就是:他改變了歷史。

幾天後,幾百裡外的郭威見到了王殷的特使。看過密詔後,也是一驚。

郭威略作沉吟,即召樞密院的秘書魏仁浦來商議。

說來魏仁浦也是“趙匡胤時代”的重要人物。他後來歸附於趙匡胤,對大宋帝國的建構有貢獻。

後晉時他一直在樞密院做著一般的秘書工作,出帝石重貴被契丹擄走時,他也在北行隊伍中,但他依靠超人的膽識從草原逃回了中原,到了河南鞏縣時,投靠了劉知遠。

郭威愛惜人才,曾向他問詢契丹兵馬糧草和草原故實,史稱魏仁浦“強記精敏”,博聞強記,精明敏捷,對答如流。天才對天才,往往有感覺,郭威一見大喜,將他收入自家帳下,倚為心腹。

現在,郭威面臨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怎麼辦? 魏仁浦給出了決定性的意見。他說:“公是國家大臣,功名素來為天下所知;加上多年掌握強兵,據守重鎮,一旦被群小構陷,災禍將出於不測——但這又不是言詞能解決的。事已如此,不可坐而待斃。”

一番話,讓郭威有了方向。

他召集諸將,告訴諸位朝中出事,楊邠、王章、史弘肇等國務大臣,如何如何冤死。

然後說道:“我與楊邠等人,披荊斬棘,多年跟隨先帝,百戰中奪取天下;先帝臨終還接受了託孤重任。這些年來一直盡心竭力保衛國家,如今楊邠諸公已死,我還有何心思獨活!詔書就在這裡,各位可以執行詔書密令,取我頭顱去稟報天子吧!這樣也許諸位還不至於受到牽連。”

顯然,這一番話不是真話。帳下諸將也都明白,得到密詔指令要殺郭威的郭崇威聽到訊息後,更是大吃一驚,竟然嚇出淚水來。

他哭著說:“天子年少,此事必定是天子身邊小人所幹!要是叫這幫小人得志,國家豈不亂套了!我郭崇威願意跟隨侍中進京入朝,親自去申訴,掃除那幫無能鼠輩,肅清朝廷汙濁!切不可被一個使者糊糊塗塗所殺,蒙受千古惡名!”

郭崇威不是郭威,他後來因為郭威稱帝,改名郭崇。

趙翼《廿二史札記》認為,五代時人名使用最多的字是“彥”字,彥章、彥超、彥卿、彥進等等,很多。我還發現,五代時人名用“威”字也不少,紹威、德威、崇威、重威等等,也很多,讀五代史,要注意區分。閒話表過不提。

且說郭崇威這一番哭訴,有相當高的戰略含金量,既向郭威表明了自己絕不做隱帝刺客的意圖,瞬間將姿態釐清;同時又向天下表明,他也同時不是叛逆謀反,而是痛惜朝廷出了奸佞;並因此給郭威指出了一條進軍汴梁的理由,讓郭威後來的行動師出有名。郭威的行動基本遵循了這個邏輯,直到時機成熟,奄有天下。

已經跟隨了郭威的翰林天文趙修己接著郭威的話頭說:“公白白送死有什麼好處!不如就此順天心、應民意,率兵南行!這是老天在啟發我們啦!”

於是郭威留下養子柴榮鎮守鄴鎮,命郭崇威為清君側之前鋒先行,自率本部大軍後繼而來。

關於郭威起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說郭威得到要來刺殺自己的密詔後,也是率先召見了魏仁浦。魏仁浦為他貢獻了一個“權謀”意見:在詔書上動手腳,栽贓稱隱帝下密詔,要郭威誅殺諸位將領。於是郭威將這個“詔書”給諸將傳覽。諸將激怒,共推郭威起兵南下,於是郭威“順天應人”,開始向京師挺進。

很多史書接受這一種意見。諸說各有道理,選擇中,我則願意將郭威和魏仁浦想得光明一點,不作“權謀”論。

郭威進軍汴梁 郭威大軍到達澶州,澶州節度使李洪義開城迎納,王殷在迎拜時不禁痛哭,隨後,率領所部跟隨郭威渡過黃河南下汴梁。

這時隱帝已經派遣了宮中的雜役充為細作,暗中監視郭威,結果被郭威抓獲。郭威草擬了上奏的文表,放在這個細作的衣領裡,讓他回去交給隱帝。

上表說:“臣昨日得到詔書,本來已經伸脖兒等死,但郭崇威等人不忍心殺我,說是陛下身邊貪圖權勢的野心家們乾的活兒。是他們向陛下進讒言構陷我。於是將士們逼著我向南行進,到宮闕請罪。我求死不得,又沒辦法沒力量控制他們,現在,我已經到達澶州,馬上到滑州,數日之內必到宮廷。陛下要是認我有罪,我是不敢逃避懲處的;如果認為確有進讒言的小人,希望能抓住他們交軍前處罰,大快人心。能這樣,我又豈敢不安撫曉喻各部,撤歸鄴鎮?”

說話間,郭威大軍已經西南行百餘里到達滑州。此地距離汴梁只有不足二百里了。

滑州的節度使宋延渥開城出迎。

宋延渥大約是五代到大宋期間,被人們認為,除了皇室之外,地位最為尊貴的人物了。他是後唐莊宗李存勖的外孫,生母乃是後唐的義寧公主,太太是晉高祖石敬瑭的女兒永寧公主,他的長女後來又成為宋太祖趙匡胤的皇后,史稱宋皇后。一家三朝國戚,史稱“近代貴盛,鮮有其比”。宋延渥反水,倒向郭威一邊,對諸藩影響很大。

且說郭威,此時得到訊息:隱帝已經派遣大將侯益前來迎戰,慕容彥超則在京師守衛。這就意味著,郭威要得京師,先要解決這兩位名將。

侯益戰功卓著 侯益最初跟著晉王李克用,後來跟著李存勖討伐後梁知名於世。史稱此人武技超群,攻城略地時,總是能冒著箭雨、礌石奮勇登城,以至於每次負傷,李存勖都要感動得親自給他敷藥。有一次與後梁作戰,敵陣有兩員年輕的小將驍勇異常,李存勖這邊無人敢於挑戰,侯益則挺身上馬,一戰,居然生擒了這兩個猛人,一戰成名。李存勖滅後梁建立後唐,侯益升為馬軍都指揮使。

後來李嗣源被石敬瑭擁立為帝,侯益不想背叛,就隻身跑回到李存勖身邊。李存勖正在孤家寡人境遇中悲嘆,看到侯益歸來,哭泣著撫摸了他的後背。

但他在李存勖死於亂兵、李嗣源稱帝之後,自己捆綁了自己來請罪。李嗣源確實是個很大度的人物,他也為侯益忠於李存勖的舉動所感動,對他說:“爾盡忠節,又何罪也!”你盡忠盡節,哪裡有什麼罪!反而將他任命為禁軍左廂都指揮使,左路軍總司令。

侯益在以後的日子裡多次率軍平定叛亂,為後唐立下戰功。

石敬瑭建立後晉,他被封為奉國都指揮使,步兵總司令,領光州(今屬河南信陽)防禦使,光州地區臨時軍政長官。曾跟著杜重威成功地擊敗範延光叛亂,在汜水,將範延光的同夥張從賓麾下萬餘人全部殲滅或俘獲後殺死,史稱死屍壅塞,汜水幾乎為之斷流,連張從賓也落水而死。

這一仗對根基不牢的後晉太重要了。它鼓舞了石敬瑭和整個朝廷,讓人們感到後晉也是有實力的,還很兇悍。所以石敬瑭重重地賞賜了他,封他為河陽節度使,從此,侯益也成為一方藩帥。戰後第二年,石敬瑭繼續封賞,給他更大的節度權力,去鎮守更為重要的州郡鳳翔。此地在後蜀與後晉之間,地位相當於契丹與中原之間的河東或河朔三鎮,並任命他為西面都部署,西面軍總司令,直接與後蜀對抗。不止於此,石敬瑭還讓他領有相印,加為同平章事,成為出將入相的名流。石敬瑭旌表了他的出生地,鄉改名為“將相鄉”,村改名為“勳賢裡”。侯益一生的事業達到頂峰。根據有限資料記載可知,侯益在石敬瑭時期,確有一點做好事的擔當。就這一年,徐州發生大火,損失慘重,侯益拿出自己的私財來賑濟災民,為戾氣深重的後晉贏得了一點祥和之氣。

劉知遠時,侯益在鳳翔靠近後蜀,開始觀望。後蜀孟昶也派人給他優厚條件招降他。劉知遠知道侯益地位重要,有疑慮,派大將王景崇去鳳翔“便宜行事”,根據具體情況去處理侯益。但不久劉知遠病逝,隱帝劉承祐即位。侯益此時感覺特別敏銳,他知道遭遇了猜忌,兇險就在身邊。而王景崇也擔心隱帝不知道有先帝“便宜行事”的密旨,擅殺侯益,恐怕遭遇朝廷懷疑,猶豫間,給侯益留出了幾天長考。侯益派出自己親信去遊說王景崇:“公已官至高位,應該知足。何必懷著禍害他人之心,做過分之事呢?公抬抬手,這事就過去了。何況侯益盤踞鳳翔多年,親戚故舊已成根基。萬一起事端,恐怕公的禍事也就不遠了。”王景崇聞言大怒,趕跑了侯益派來的親信。侯益得到訊息,做出了自我拯救的最後決定:放下全家在鳳翔不顧,率幾十個騎兵逃往京師汴梁。

當時楊邠等人正在執政,侯益用重金賄賂他和朝中其他官員,得到了開封尹兼中書令的高官,躋身於後漢京城市長和國務大臣之列。

隱帝派出侍臣問他為何與後蜀勾結,侯益大言不慚回說道:“臣欲誘其出關然後掩殺之耳!”臣想引誘後蜀將士出關,然後將其一舉殲滅,為我大漢剪除隱患。這話說得連隱帝劉承祐都不信,史稱“帝哂之”,後漢隱帝哂笑了一通。

但侯益開始在隱帝前說王景崇壞話。王景崇也後悔沒有早動手殺了這個鳳翔節度使。他也能感覺到侯益一旦回朝,必會編派他的壞話,如此,再效忠於後漢,結果如何,實在難測,於是聯絡河中李守貞、長安趙思綰,加上他權且所在的鳳翔,三鎮同時造反,這才有了後來郭威的平定三藩。

有一個類似於“趙氏孤兒”的故實,順便說說。

侯益逃跑後,家眷全留在了鳳翔。王景崇動了殺機,除了侯益的一個兒子,正做著天平行軍司馬的侯仁矩之外,家屬七十餘人全部被殺。

這個侯仁矩也有個兒子名叫侯延廣,當時還在吃奶,留在鳳翔,由乳母劉氏監護。王景崇來抄斬時,劉氏換上自己的孩子,抱著小小侯延廣,一路上乞討為生,輾轉到了汴梁,將孩子歸還給了侯家。

這個故實有實實在在的悲劇性質,而侯延廣也在以後的日子裡成為赫赫有名的將門之子,在抗擊契丹、跟著趙匡胤征討北漢、在西北鎮服戎羌等歷次戰役中,都有不俗的表現。這個悲劇故實應該有料,很值得展開來研究其中的歷史哲學和文化意義。這裡表過不提。

京師汴梁在劫難逃

現在,侯益在隱帝朝中做官,郭威浩浩蕩蕩從鄴鎮而來,隱帝打算御駕親征,侯益獻計道:“王者無敵於天下,所以兵不宜輕出(看不懂這裡有啥邏輯)。況且鄴鎮所來計程車卒家屬都在京城,咱們不如閉關堅守,他們遠道而來,正好挫敗他的兵鋒。然後令各家屬給郭威營中的子弟寫信招人,此事可不戰而定。”

但大將慕容彥超不知輕重,不同意侯益的意見,他對隱帝說:“侯益已經衰老啦,出的主意都是為懦夫謀劃!”

兩人比較,隱帝更信任慕容彥超,故拒絕了侯益的意見,並派遣他與慕容彥超等人一道,出守澶州(今河南濮陽)。但侯益出兵後,前方來報:郭威已經過了澶州,正在向滑州開進。於是侯益等人又退守汴梁附近小城,拱衛京師。

而郭威此時也得到了侯益、慕容彥超前來迎戰的訊息,還沒有得到他們退回,據守京師的訊息。

於是郭威召見了滑州守衛宋延渥,要取滑州倉庫財貨頒發給將士,宋延渥當即同意,積極配合。

郭威取出財貨頒賜將士後,又對將士們說:“我聽說侯令公已經督率朝廷大軍從南而來。我們遇到他們,交戰,就違背了我進京入朝的本意,不戰,就要被他們所殺害。現在,還來得及,我想成全你們的功名,各位不如執行天子的詔書,拿了我這條命去,我死了沒有遺恨!”

眾將士道:“朝廷辜負了侍中,侍中沒有辜負朝廷!現在我大軍萬眾一心,奮勇爭先,士氣正旺,就像各報私仇一樣,侯益那一夥兒人能有什麼作為!”

王峻正在以宣徽使的身份做著郭威的監軍,他的家屬與郭威的家屬一樣,也被隱帝所殺。這一次密詔中,王峻也是被刺殺的人物。所以,王峻反後漢決心格外堅定。他聽到郭威這一番話,知道郭威還有點擔心將士們不夠使勁,於是乾脆對將士們宣佈說:“我已經得郭公決定:攻克京城,准許你們搶劫十天!”

這些將士們最愛乾的就是搶劫!一聽有這等好事,史稱“眾皆踴躍”。

於是,京師汴梁的一場劫難已經不可避免。

王師行討,兼行搶劫,也便不是王師而是盜賊。而五代時期,這樣的搶劫比比皆是。郭威大軍與前朝大軍比較,在對財貨的貪婪方面,差別不大。這種軍匪一家的生態直到趙匡胤的大宋建構,才開始得到根治。

慕容彥超色厲內荏 且說此際,隱帝劉承祐已經得到郭威抓獲的細作帶來的“上表”。看後,也有了後悔、恐懼的臉色。他對左右說:“這件事辦得有點草率!”

隱帝的舅舅李業也知道已經闖禍,但現在必須面對,於是像往日君主臨陣磨槍一樣,他也要求開啟國庫,犒賞將士,應對郭威。當時王章等人已經被殺,現在主管財政的宰相是蘇禹珪,他認為不可以這麼做。李業就當著隱帝的面給蘇禹珪下跪磕頭道:“請相公在這個節骨眼上為天子考慮考慮,不要吝惜庫中的財物啊!”蘇禹珪只好同意,於是開國庫、賞將士,禁軍每人二十貫,其他軍隊減半。還讓他們給郭威軍中的子弟寫信,要他們不要打仗,迴歸朝廷。

郭威繼續南下,這天已經到了開封以北的第一驛站陳橋驛,進入封丘。史稱“人情懼”。

李太后聽說後,哭著說:“當初沒有聽從李濤免去郭威樞密使的職務,真該滅亡啊!”

但慕容彥超在旁聽到後,自恃驍勇,對隱帝說:“臣看從北來的這一夥子軍人,不過是一隊小不丁點的小蟲子罷了!臣必定為陛下活捉他們的魁首!”

慕容彥超當時出任泰寧(治所在山東兗州)節度使。宮廷驚變後,隱帝迅即召他進京。據說慕容彥超在鎮所剛剛開始吃飯,得到詔書後,放下碗筷當下急馬入朝。隱帝見到他後,很是欣慰,將國家軍事部署工作全部交給他。但這位慕容將軍卻是一個機詐有餘、勇略不足的二桿子。事實上他也沒有認真地打過幾場陣仗,敢於小覷郭威,純屬幻覺想象。他把戰爭看得太簡單了。

但他從宮中退回朝堂碰到幾位執政,就詢問郭威此番都帶了些什麼人,執政告訴他,有王殷、王峻、李筠、郭崇威、趙修己、魏仁浦、宋延渥等,慕容彥超一聽也有點慌,心想這些也都是人物,可稱是一時俊彥啊!不由得說道:“啊,這也是一幫強賊,不可輕視啊!”

隱帝準備親自出面“勞軍”,犒勞將士,鼓舞士氣。李太后說:“郭威,不管怎麼說,也是我老劉家的舊臣,這一次如果不是跟生死有關,他哪裡會到這個地步!我等只要按兵不動,守在城中,飛傳詔書告給他,以此觀察他的志向,我想定有可以解說的道理。那時,還可以保全君臣大禮。一旦開戰,君臣之間撕破臉皮,那就只有玩命啦!所以,你們千萬不要輕易出去。”

這番話,隱帝不聽。並派侯益駐屯汴梁北郊的赤崗,慕容彥超屯駐東北方的七里店。

“馬失前蹄”南軍失利

第二天,郭威大軍的突出部來到赤崗和七里店北部的劉子陂,這裡已經是汴梁的北郊。遠遠地,雙方已經可以互相看到敵陣。

郭威的北軍還在按照兵法嚴整而又從容地南進,看到朝廷的軍隊後,暫時停止前進。隱帝的南軍看到北軍時,也暫時沒有動。

一直到傍晚,雙方都沒有動。

隱帝退回到宮中。

慕容彥超對隱帝說大話道:“陛下,若宮中無事,明日可再來到軍前,看臣下如何攻破賊軍。臣甚至不必同他們交戰,只要呼喝幾聲,驅散他們,就能讓他們返歸營地!”

第二天,雙方再次相遇。郭威訓誡部眾說:“這次我來誅討的是這一群小人,不是要與天子對抗。所以,我等不能先動手!千萬記住!”

北軍軍令嚴肅,無人敢動。

整個戰場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空氣緊張,有那種大戰之前令人戰慄的奇異寧靜。但這一場預料之中的大戰卻在一個偶然事件發生後,變成了一出滑稽劇,草草收場,連一場像樣的戰鬥都沒有展開。

這個偶然事件源於慕容彥超坐騎的一次馬失前蹄。

人人都料到大戰不可避免,但沒有人會料到有“馬失前蹄”這樣一個小小的插曲,而這個插曲結束之後,戰爭,也基本結束了。

這一段故實因此變得不那麼(如俗話所說)波瀾壯闊,多少有點讓人失望。

話說兩軍相持一陣後,慕容彥超沒有沉住氣,帶領輕騎兵直接前來犯陣。

見敵陣有人率眾來襲,郭威即刻指揮博州刺史李筠率領騎兵抵抗,自己也率眾前迎。雙方就要展開一場大戰時,不料慕容彥超的坐騎在衝刺中忽然摔倒,捲起一堆塵土。兩軍見狀,都發出一聲驚叫。郭威這邊精甲騎兵驚叫之後,迅即衝上前來,就要拿這位跌落戰馬,正在塵土中躍動的敵軍主帥。慕容彥超儘管穿著厚重的盔甲,還是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爬起。他趕緊拽起滾在一邊的坐騎,好歹上馬。但他定睛看時,北軍已經黑壓壓地衝了上來,他身上盔甲凌亂,跟隨他的騎兵們正在踟躕不定:進攻吧,主帥狼狽;不進攻吧,北軍已經上來。慕容彥超判斷大勢已去,乾脆帶著衝鋒的將士返身回跑。就在這猶猶豫豫的一瞬間,戰場形勢發生了氣場上的巨大變化,朝廷軍隊迅即頹敗為烏合之眾,狂呼亂叫中像一群黑色的豆子,四散滾開。

北軍掩殺過來,先頭部隊就追殺了跟隨慕容彥超的一百多人。

一仗失利,南軍奪氣。隱帝這邊連朝廷都出現了沮喪的氣氛。很多人開始暗暗地結好郭威,一些朝官、軍人,都紛紛向郭威表示效忠,連宋延渥這樣的皇室貴胄都投降了北軍,我們憑啥不投降?

侯益,也在這一次陣仗之後投降了郭威。

四方投誠隱帝潰逃

郭威對宋延渥說:“四方投誠,現在天子正處於危難之中。您是天子的親近,可帶領牙帳衛兵,前去保衛天子;也請附帶啟奏陛下:希望早日光臨臣下軍營。”

宋延渥得令前行,隱帝這邊正處於混亂中,他沒有找到天子營帳,不敢前進,只好退回。

到了天黑,後漢的軍隊已經大多數投歸到北面。隱帝已經成了要兵沒有,要將不見的孤家寡人。

慕容彥超見勢不妙,知道留在隱帝身邊只有死罪受罰,於是帶著手下十幾親信騎馬逃跑,返回大本營兗州去了。

汴梁已是一座空城,除了劉銖的治安衛隊之外,幾乎沒有像樣的力量守衛。

這天晚上,隱帝帶著蘇逢吉、蘇禹珪等從官數十人駐紮在慕容彥超安在七里店的營寨裡。到了凌晨,起來一看,營柵中的將士們都已經潰逃不見了。

隱帝應該知道,此生休矣。

這天凌晨,郭威率軍攻打慕容彥超的大營,才發現此處已經無人守衛。但他遙遠地看見天子的旌旗,就在七里店的一個高坡上,於是下馬,脫掉甲冑,準備去面見皇上。但他登上高坡之後,發現天子不見了。

後來知道,隱帝當天早上離開高坡,想回到宮中去。他帶領幾位文官,策馬來到玄化門。玄化門,在汴梁城北,是北城靠東邊的第一座城門。當時開封尹劉銖正在門樓上。他問隱帝左右:“你們的兵馬都在哪裡?”左右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劉銖即命令守衛城門的軍士向隱帝左右射箭。史料記載如此,但今天已經無法解釋劉銖的這個舉動。他與郭威已經結下深仇大恨,就是他殘酷地殺害了郭威和王峻留在京師的全家,現在他不思保衛京師,卻來驅趕天子,他想幹嗎?他的這個行動實在無從索解。

隱帝見狀,知道京城已經非他所有,急忙帶著一班官員向著汴梁西北方向跑去。但是到了一個叫趙村的地方後,還沒來得及下馬,已經隱隱聽到有追兵趕至。村子外面雞飛狗跳,天子乾脆下馬,走入村民家中避難。

有一個說法,認為是茶酒使、宦官郭允明殺害了隱帝。說是郭允明見皇上已經走入末路,忖度形勢,打算借官家的腦袋給郭威做個投名狀、覲見禮,據說隱帝手上還拿著一串鏈子,有小摩尼數珠108枚,都是名貴的合浦珍珠,郭允明持刀將這串珠子劫為己有,然後刺死隱帝,準備投降邀功。但是他沒有料到的是,後面確有追兵,但卻是皇上的親兵衛隊趕來救駕。

後漢帝國茶酒使郭允明先生為自己的判斷失誤,尷尬莫名,無法在皇上的親兵前解釋皇上的屍體。於是,他選擇了自殺。

而就在這個時候,郭威的大軍也到了。

京師破眾兵劫掠

跟隨隱帝的宰相官員們,包括一生嗜殺的蘇逢吉,紛紛自殺。

蘇逢吉一生作惡太多。他搶佔前朝老臣李崧的家產,又將人全家五十口屠戮一光,到後來,他也沒有好的下場。據說,他在聞聽郭威起兵的當天,在宮中值班,跟他一塊值班的是當時的司天夏官(管理天文曆法的官員)王處訥。

他對王處訥說:“我昨晚睡覺,還沒有閉眼,忽然看見李崧就在旁邊。活人見鬼,肯定不是個吉祥事!”

王處訥乃是“朝隱”的高人,他沒有回應蘇逢吉。

《禮記·大學》有言:“禮之用,時為大。”這句話呈現的儒學智慧,深奧莫測。它可以做多方解讀,在軍政方向上,“時為大”尤其意義顯豁。但就存在者的個人智慧而言,這也是先哲對有根器的人物的一種點撥。當時機未到時,邪與正,皆有可能蘊而不發,當此之際,如果不能改變什麼,或根本不需要改變什麼,各人必須承受各人的果報時,智者,不動如山。時機到時,物自呈現,智者將掀髯而笑。故西人曾經有言:希望與等待,實是存在者的兩大智慧。王處訥,沒有理由改變蘇逢吉,他的因果程式,已經不可變更。

蘇逢吉後來跟著隱帝到了七里店的營柵,看到慕容彥超大軍已經敗退,侯益已經投降,隱帝大勢已去,知道自己的末路也到了。他沒有星點資格在郭威那裡拿到贖罪券,反而在隱帝這裡納入的投名狀太多了。

他知道這一生已經走到了末路。

於是,夜裡跟同帳中的官員“酣飲”,喝酒喝了個夠,然後找刀子準備自殺,被左右勸住。跟隨隱帝到了趙村後,見隱帝已經被亂兵所殺,搶過一把刀來,也自殺了。郭威尋到他的屍體後,拉回城裡,將屍體梟首示眾。——據說,處理蘇逢吉屍體的地方,正好就是李崧當年蒙冤,一家老小被處斬的地方。

且說郭威趕到趙村,聽說皇上被殺,號慟道:“這是老夫之罪啊!”

隨後,郭威帶大軍又來到汴梁玄化門,準備進城。但後漢帝國最後一任開封尹劉銖,居然組織起弓弩手來,阻止郭威進城,箭簇如雨般射向城外。

郭威並不攻城,繞過汴梁城的東北角,改入迎春門,這是東城靠北邊的第一個城門。守衛這個城門的將士,沒有猶豫,將郭威大軍放進城來。

這是發生在公元950年底的一件大事,後漢已經名存實亡。

按照王峻的安排,從這一晚開始,進城的兵士們開始劫掠京師,史稱“諸軍大掠,通夕煙火四發”。

由王峻提議、郭威同意而發生的這一場劫掠異常慘酷。無數京師士庶死於非命,無數人家財富遭遇搶奪。郭威麾下的王殷、郭崇威二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對郭威說:“如果再不停止這種剽掠,到今晚上,恐怕汴梁就只有空城啦!”郭威聞言這才命令諸將,各自號令所部禁止劫掠,不從者斬!即使這樣,也直到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史稱“哺時”,指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才勉強止住了這一場災難。

在將士們劫掠城中財富的時候,第二天,郭威率百官到明德門向太后請安,並進奏說:“軍政事務繁雜,請早日立繼位國君。”

太后發誥令說:“郭允明弒君,大逆無道。國家不可一日無主;河東(今山西太原)節度使劉崇,忠武(今河南許昌)節度使劉信,是高祖的弟弟;武寧(今江蘇徐州)節度使劉贇,前開封尹劉勳,是高祖的兒子,百官們商議選舉吧。”

郭威等人在萬歲宮謁見太后,請求舉劉勳為帝。太后說:“劉勳虛弱患病很久了,不能起床。”郭威出宮告知諸人,於是又商議立劉贇為帝,於是上表。太后同意,誥令有關部門,擇日,備天子車駕迎劉贇繼位。

郭威等人又上表奏請派遣太師馮道等人到武寧軍(徐州)去侍奉迎駕。

劉贇是劉崇之子,高祖劉知遠很喜愛他。

郭威派出使節,到各鎮釋出通告。

馮道知道去迎接劉贇來做皇上這件事,很不靠譜,去一趟,也是苦差事。但他知道,這活兒還必須有人來幹,哪怕演戲,也要演下去。

“朝隱”高人馮道

馮道受命後,郭威大軍逮捕了權知開封府尹劉銖。

此人做事有殊不可解之處。這次戰爭,就算他對隱帝劉承祐不滿,也不該在這個時刻拒絕他進城啊!郭威大軍兵臨城下,以他有限的兵力和影響力,也不可能有勝算啊!但他還是既反皇帝也反郭威,將自家生命置於一個孤零危險而又尷尬莫名的地步。當初隱帝要他殺郭威在京的親眷,他完全可以略略高抬一點貴手,不必滅人全家啊。所以這是一個性情很乖張的人物,如果在今天,去做鑑定,估計精神有問題。

史稱此人“慘酷好殺戮”。他在山東青州做平盧節度使時,用法嚴峻,庶民有過,先問年齡,人回答若干,就杖若干——三十歲,就杖三十下;四十歲,就杖四十下。他稱這個刑罰叫“隨年杖”。而杖時,又兩塊板子一塊打,稱之為“合歡杖”。更惡劣的是,他還隨意增高賦稅,在他的轄區,他規定:每畝地要出三十文以為“公用”。史稱“民不堪之”,老百姓受不了他的壓榨。

兵士們來抓他時,他的妻子正裸露在家,聞訊來不及穿衣服,用塊席子將自己遮住。劉銖對她說:“我要是死了,你要給人做奴婢嗎?”妻子說:“看你以往的作為,看來確實要有這個結果了。”

劉銖被捆在馬上來政事堂受審。一路上遭遇軍士凌辱,多次將他從馬上推落,他因為被捆綁,無法保持平衡,摔下時,幾乎等於自由落體,所以摔得渾身是傷,等到了政事堂,已經奄奄一息。

郭威報仇雪恨的機會到了。所有人都以為郭威一定也要滅他全家了。

但郭威遇到了王處訥。

王處訥,可能是五代時期“朝隱”的代表人物。另一個人物陳摶,乃是“豹隱”的代表人物。“朝隱”,就是勘破世間亂相,但能在朝中做官,還能恪守傳統價值觀的隱者;“豹隱”則是遁入深山老林的隱者。

說王處訥年少時,有一老叟到他住的地方,把洛河中的石頭拿來當面煮了,讓王處訥吃掉。還說:“你這人天性聰明,悟性高,今後會當老師。”據說王處訥曾經做夢有人拿一面大鏡子,鏡中星宿燦爛,此人剖開他的肚子把鏡子裝進去。醒來後汗流浹背,一個多月過去了,還仍覺得胸口痛。但從此開始留意星曆、占候之學,並深究其間的道理,最後做到通曉星象。

後晉末年戰亂,他到太原避難。投在劉知遠的藩鎮幕府。劉知遠即位做了後漢皇帝,就擢升他為司天夏官正,出任一個地方縣令,召為國子《尚書》博士,判司天監事。這個博士頭銜證明此人對儒學重要經典《尚書》很熟悉,應該懂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個譜系的“道統”。這是中國軍政治理的思想資源。後一個職銜是負責觀測天文的官員,國家農業立國,需要頒佈歲時曆法,指導農夫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同時也為國家收取賦稅提供“歲熟”的日期依據。

那時郭威正在後漢做刺史,與王處訥相處友善。

這一次郭威才入汴梁,就到處尋找王處訥,找到後,非常高興,於是問他劉氏國運為何這麼短,只傳二帝,短短几年就滅亡?

王處訥的一番回答甚為有道,他說:“劉知遠得位前,曾寬大行事,故得人心;得位後,即馬上覆仇,故人心散。後漢據中原,承正統,我用歷數推算,國運應該很長。但因為高祖劉知遠得位後即報私仇殺無辜,動輒滅人之族,以此結怨於天下,所以國運不長。”

郭威聞言跳著腳嘆息。因為當晚他正在發兵包圍後漢大臣蘇逢吉、劉銖等人家,準備天亮後就要殺掉他們全家。聽到王處訥此言,立即下令停止殺戮。

我傾向於認為這是王處訥便宜說法,但這說法中“國運”“歷數”並非無根之談。傳統中國自《周易》以來即有“天地之大德曰好生”說。敬畏生命乃是一切正價值的邏輯起點,反之,漠視生命則是一切負價值的邏輯起點。王處訥此言實在是點撥郭威,開“好生之德”,對於持守倫理綱常功勳甚為顯著。這是傳統中國最具“公道—仁德”理念的故實,不可輕易放過。讀史,每至此類攸關生命、推演“好生之德”的關節,我都願意為之“浮一大白”。

王處訥結局也不錯。到周世宗時,王處訥升為司天少監。因為當時的舊曆不太靠譜,常有錯亂,所以要王處訥來審定曆書。但尚未呈入,樞密使王樸作《欽天曆》已經進獻。後周組織起人來考核覆按,感到《欽天曆》已經相當精密,但王處訥看後,私下對王樸說:“此歷暫且可用,不久當出差錯。”接著指出了幾個錯處,王樸也深表贊同。入宋,到建隆二年,《欽天曆》的不足已經明顯,趙匡胤就詔令王處訥另造新曆。經三年而成,共六卷,趙匡胤親自作序,命為《應天曆》。當時的計時器,漏刻,計時不準,王處訥又重新衡定,大宋初年的計時從此趨於精準。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王處訥又獻新曆二十卷,拜授司天監。後在任上去世。考王處訥一生,應該是五代末年、大宋初年,中國屈指可數的幾個高人之一,也是難得少見的幾個天文學家之一。

大宋文臣逐次登場 且說郭威,聞聽終止殺戮滅族的舉動之後,得知訊息,蘇逢吉已經自殺。天亮後,他讓人審問劉銖道:“我與公一同侍奉先帝,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故人之情嗎?屠滅我家,雖有君命,但怎麼就那麼酷毒,居然讓我郭氏一個不留!你怎麼就那麼忍心!你現在也有妻室兒女,就不為他們想想嗎?”

劉銖大言道:“我為大漢誅殺叛臣爾,豈知其他!”

郭威有了王處訥的點撥,更要收買人心,於是與公卿商議道:“劉銖屠殺我全家,我再屠殺他全家,這樣怨仇反覆,哪有個頭啊!我想奏知太后,寬待他全家,怎麼樣?”

史稱“群臣皆以為善”。

最後只殺了劉銖一個人,他的妻子等人被赦免。其他“亂臣”也都只殺了“首惡”,家眷親屬一律赦免,沒有株連。郭威做了皇上以後,還在陝州賜給劉銖妻子一座宅院。

郭威的這類做法,讓年輕的趙匡胤看在眼裡。

郭威謀士、樞密承旨魏仁浦當年在京師居住,有作坊使賈延徽與之為鄰,此人得到隱帝信任,就多次造謠說魏仁浦的壞話,幾乎要了魏仁浦的命。事實上他是看中了魏家的宅院,想將其併入賈家宅院。郭威大兵進城後,有軍士擒了賈延徽給魏仁浦。魏仁浦謝絕了,他說:“因亂而報怨,吾所不為也!”

藉著戰亂而報私人仇怨,我不幹這個事兒! 郭威聽說此事,更加敬重魏仁浦,對待他也更優厚。

魏仁浦這件事,也不是小事情。它是一個儒學“教化天下”的故實。亂世中有此類仁慈案例,足以影響人心,收拾天下人心。這些都成為趙匡胤後來解決“天下淪喪”大問題的重要思想資源。

而魏仁浦可能有種種不是,但他宅心仁厚,由此而軟化了亂世的兇妄和戾氣,則是實實在在的。

史料中還記載了魏仁浦的另一件事,也足發人深省。

當初,有個刺史名叫郭元昭,他與一位負責鹽業的財政官李溫玉不和,倆人有過節。而李溫玉則是魏仁浦的岳父,恰恰魏仁浦又做著郭威樞密使的主事。這位郭元昭就懷疑魏仁浦肯定會庇護岳丈。

那年正好遇上河中李守貞造反,而李溫玉則有個兒子在河中。郭元昭認為這是個機會,就拘捕關押了李溫玉,上奏朝廷報告說:李溫玉和他的兒子聯絡李守貞,搞謀逆。這是一個太大的罪名。事情當然要牽連到魏仁浦。樞密使郭威聽說後,知道這是誣告,一邊圍剿李守貞,一邊把案子壓了下來,不問,也不調查。

幾年之後,郭威稱帝,魏仁浦調任樞密承旨,樞密院秘書長,而郭元昭則由地方調職,入京做朝官。他知道過去誣告過魏仁浦,更知道魏仁浦有“佐命之功”,天子之下,萬人之上,很害怕。於是路過洛陽時,就來央求魏仁浦的弟弟在哥哥面前說幾句好話,給自己留一條活命。

魏仁浦兄弟說:“我哥哥平常從未與人結怨記仇,他又怎麼會因這個私人恩怨來禍害您呢?不會的,您放心進京就是。”

郭元昭半信半疑,提心吊膽地到了京師汴梁。不幾天,魏仁浦報告郭威,任命郭元昭做了慶州刺史。

魏仁浦這裡,沒有仇恨。五代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種種殘暴狠惡之氣,在魏仁浦這裡化為一天祥雲。有意味的是:郭威欣賞他的這個作為。

趙匡胤當時已經在朝,也將魏仁浦的這類事看在眼裡。在後來的日子裡,魏仁浦成為趙匡胤敬重的大臣之一。

當初郭威平定三藩時,常見朝廷發來詔書,處置軍務都很精當。那時他就問來使這詔書是誰起草的,來使告訴他是翰林學士範質。

郭威說:“真是宰相人才啊!”這次進入京城,他四處尋找範質,找到後,郭威十分高興。當時天正大雪,郭威解下自己的紫袍給範質穿上。以後郭威的政令,基本上都出自於範質之手。

趙匡胤也在這個時候,認識了範質,很欣賞範質的儒雅。

王溥此時也在郭威帳下做幕賓。郭威賴範質、王溥、魏仁浦等讀書人,有了重文傾向。與五代諸國比較,他後來建構的大周帝國,最有文采。

國家在轉型中,從藩鎮武夫為主的武功體制開始向文治體制過度。

範質、王溥、魏仁浦,都在後來的日子裡,成為趙匡胤最重要的文臣。

受擁戴郭威“踐祚”

隱帝他舅舅,李太后的兄弟李業,逃跑到達陝州,去投奔他的哥哥保義節度使李洪信。但李洪信不敢把他藏在家中,李業沒有辦法,帶著金銀財寶準備投奔晉陽的親戚,到達山西絳州,路遇強賊,殺死李業取走了他一世積累的財富。

迎駕劉贇需要時日,郭威率百官上言,請太后臨朝聽政。

這一年底,鎮州(今河北正定)、邢州(今河北邢臺)來報:“契丹主將數萬騎入寇,攻內丘(在河北中部),五日不克,死傷甚眾。有戍兵五百叛應契丹,引契丹入城,屠之,又陷饒陽(在河北東南)。”

後漢太后下令,要郭威帶領大軍前往澶州抵抗契丹。京城國事大權都委託給新任宰相竇貞固等人;軍事權委託給王殷等人。

郭威兵發大梁。

這時劉贇在馮道陪同下正從徐州往汴梁行進,準備進京繼承隱帝帝位。一路上儀仗威風,左右呼萬歲,一如王者。

郭威大軍走到滑州留了幾天,整頓軍紀、糧草,劉贇聞訊,派來使來慰勞、犒賞。諸將接受了犒賞卻各自相顧而不肯下拜。

將士們互相道:“我輩屠陷京城,這個罪過可不小!如果再立個劉氏當皇上,我們還會有後人給我們燒香嗎?”

郭威聽說這些話,擔心不測,趕緊領兵北上急趨澶州。

幾天後,郭威渡河,在澶州館驛下榻。

當晚,軍中謠言四起,有的說“漢帝深負郭將軍,將軍何罪之有?”,有的說“將軍深明大義,天子昏庸無能,理應取而代之”。

第二天,在冷風瑟瑟的清晨,大軍待發時,將士數千人忽然大聲喧譁起來。

郭威命令關上府邸大門。但將士們登牆翻屋而進。

為首的幾個將士對郭威說:“天子必須由侍中您自己來做,我等已與劉氏結仇,不可再立劉氏為帝!”

這時有人為了做成既成事實,將撕裂的黃旗披在郭威身上,共同扶抱他上位,同時歡呼萬歲。呼喊聲震天動地。趁勢簇擁著郭威南行向汴梁開進——不再往北抵敵契丹了。

趙匡胤應該也在郭威軍中。他應該也看到了這一幕。

這是陳橋驛趙匡胤黃袍加身的預演。趙匡胤應該驚異於紛亂的現場,種種偶然力量積聚起來的巨大可能性。

權力,居然可以有這樣的來源! 郭威於是向太后上奏,請求主持宗廟社稷,事奉太后為母。

郭威大兵到達七里店時,竇貞固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見,乘此勸郭威“踐祚”。郭威應該在這裡正式表明:可以即位——不即位也不可能了,已經被軍士擁戴了,已經黃袍加身了,此際如果再不掌握最高權力,就是一個滅族的罪過。向前,即位,就是補天浴日之功;向後,退縮,就是十惡不赦之罪。

當天郭威在皋門村宿營。第二天天亮,郭威率眾踏著寒冷的積雪順利開進汴梁。他要暫時以“監國”而不是“天子”的身份來攝政了。

還有很多條件不具備。劉贇正在從東邊趕來,還有幾個可以稱帝的劉氏子弟沒有解決,大臣們還沒有正式的勸進奏章,等等。

此時,武寧節度使劉贇已經到了宋州(今河南商丘)。郭威親信郭崇威聞聽澶州軍變,那時候就主動派遣了將士到半路去迎劉贇,意在控制劉贇。劉贇在京師府外驛館時,其心腹多人被郭崇威所殺。

不久,太后下誥:廢劉贇為湘陰公。

另外一個有希望繼承隱帝劉承祐君位的許州刺史劉信,在惶惑不安中自殺。

太后繼續下誥,以侍中郭威為監國。但百官藩鎮相繼上表勸進。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郭威營中有步兵將校吃醉,揚言:“前幾天澶州騎兵扶侍中立為天子;今天我們步兵也要擁立侍中為天子!”

郭威下令將這些醉漢正法。

公元951年二月十三日,這一天是春正月初五,漢太后下誥:“授監國郭威符寶,即皇帝位。”

郭威自皋門進入皇宮,在崇元殿即位。隨即下詔:“朕乃周室之裔,虢叔之後,國號應該稱為:周。”

朕乃是西周皇室的後裔,是當初西周輔命大臣虢叔的後裔,國號應該稱為:周。史稱後周。

後周改元廣順,大赦天下,文武按功行賞,各有贈官。前朝大臣有死難者,賜爵,官府為之安葬,並尋訪他們的子孫依次任用。所有糧庫、場院,掌管繳納的官吏,不得盤剝士庶,更不得額外收取所謂“鬥餘”“稱耗”。從前以賦稅盈餘名義進貢一事,全部取消。刑事罪犯一律按照後晉天福元年前的刑法處理;不犯謀反罪,不得株連親族、沒收家產。

郭威還做了一個決定:後唐、後晉、後漢等陵園,全部交由國家維護管理。

郭威養子柴榮出任澶州節度使,封晉王。

北漢傾心結好契丹 即使是亂世,也有恪守道義的君子。郭威得到天下,命史弘肇的親吏李崇矩搜尋史弘肇的後人。

李崇矩說:“史弘肇的弟弟史弘福如今尚在。”郭威一打聽,原來史弘肇當初任命李崇矩掌管史家財產的賬簿,因此後來李崇矩得到史家的全部財產,卻將這份財產全都轉交給了史弘福。

郭威認為李崇矩是個賢能之人,就讓他在皇子柴榮手下供職。亂世中,這類故實格外動人。

趙匡胤此時補為朝廷東西班行首,值班的東西兩班警衛兵值班長,又被拜為滑州(今河南滑縣,屬安陽)副指揮。

當時後漢的河東節度使兼中書令劉崇,本來也是後漢繼承人人選之一,聽說隱帝遇害,就起兵南下。南下途中,又聽說已經迎立自己的兒子劉贇繼位,於是高興道:“我兒子當皇帝,我又有什麼可求的!”

太原少尹李驤認為郭威必然稱帝,就私下勸說劉崇:“郭威的心思,終究是要取帝位,公不如火速領兵翻太行,據孟津,等待徐州相公即帝位,然後再返回鎮所。那時,郭威就不敢動手了。不然,恐怕將要被人出賣。”

劉崇怒道:“腐儒!你想要離間我父子關係嗎!”

令人將李驤拉出斬首。

李驤叫道:“我懷經世濟民之才,卻在為愚人謀事!死了本該甘心,但家有老妻,願與之同死!”

劉崇也不客氣,史稱“並其妻而殺之”。

而後,劉崇派出使者向朝廷奏報,表示自己沒有二心。

郭威少年時代玩刺青,在脖子上刺過飛雀,世謂之“郭雀兒”。郭威見到劉崇的使者,很誠懇地說了擁立劉贇的原委,大意說“清君側”為不得已,天下還是後漢的天下,並露出脖頸讓使者看,並說:“自古以來,豈有刺青的皇上?幸諸公不要以我為疑。”

劉崇聞言,信以為然,罷兵回河東。

不久,劉崇就得到了劉贇被廢黜的訊息。於是又派使者請求郭威允許劉贇即使不回徐州,也可迴歸晉陽(河東治所,今太原)。

郭威回說:“湘陰公劉贇近在宋州。現在正在取道返歸京城,必讓他得其所宜,您不必為此憂慮,如能一同力輔朝廷,理當加封王爵,永鎮河東。”

正月十六日,被黜為湘陰公的劉贇在宋州被殺。劉贇之死乃是剛剛任命為宋州節度使的李洪義乾的活兒,是否出於郭威“密信”,史有聚訟。但我相信沒有“密信”。李洪義本來是李太后的兄弟,為了討好郭威,很有可能自說自話,出此手段。

劉崇得到這個訊息後,大哭一場道:“吾不用忠臣之言,以至於此!”

然後為李驤立祠,歲時祭祀。

劉崇痛恨交加,決心與後周終生對峙,於是據河東稱帝,仍用後漢乾祐年號,當時有並、汾、忻、代、嵐、憲、隆、蔚、沁、遼、麟、石,總十二州之地。史稱北漢。

從此後周、大宋兩朝都要對付這個又小又硬的邦國——北漢。

歷史上的北漢視後周以及代周而興的大宋均為世仇,不共戴天。

北漢按朝代正朔,不屬於“五代”而屬於“十國”。歷史上的“十國”九個在南方,只有北漢在北方。北漢屬於後漢的延伸,但它的疆域始終沒有超越多半個山西(中部與北部)。五代梁唐晉漢周,除了梁、周,都是沙陀部落族人所建。沙陀是過去北匈奴後裔,長相都與漢人不同,典型特徵是“深目多須”。

後漢、北漢,都是沙陀人政權。但這個後漢、北漢卻自詡是西漢劉邦的後裔,在亂世中雖然沒有一統天下的雄心,但也在等待時機。北漢的國策就是:北結契丹,南圖後周。它總是給後周不斷地製造麻煩,在郭威、柴榮兩朝,曾經主動發起過十幾場大小不等的戰役。

北漢最經常演繹的就是“不忘後漢之恥”。史稱北漢土瘠民貧,內供軍國,外奉契丹,賦役繁重,民不聊生。有很多人逃入周境。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帝國,讓中原帝國頭痛了二十九年。

北漢傾心結好契丹,以為外援。契丹也有謀劃:以北漢為中間地帶,避免與中原直接對峙,退攻自由。此即“以華制華”總戰略。契丹很清晰中原變故,在郭威稱帝前後,就向中原發起了多起進攻,以此向北漢表示契丹的重要。

此時契丹主名耶律璟,小字述律,史稱遼穆宗。他是遼太宗耶律德光的長子,即位前封壽安王。

遼紀年天祿五年九月,遼世宗耶律兀欲在軍中被殺,時耶律璟隨徵,殺掉叛亂者,即帝位,為大遼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耶律兀欲之後的第四任皇帝。他在位十八年,正是後周郭威、柴榮與趙匡胤時代的北邊大帝。一直到公元969年二月,耶律璟被近侍等人所殺。多年來,中原帝國都要與他,以及被他巧妙利用的北漢諸帝,博弈、較量。

契丹主耶律璟每夜酣飲,早上才睡,日中方起,國人給他起個外號:“睡王”。

後漢亡。

北漢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