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雍熙北伐

太宗腿上的箭傷雖然沒有完全痊癒,還經常性地隱隱作痛,但瘡疤已好。大宋的帝國精神更時時在催動太宗及時立功,而不是及時行樂。所以他在經歷多次戰陣,身負重傷之後,仍然不忘“恢復”漢唐舊疆。

“楊無敵”雁門大捷

“滿城之戰”後,大宋與契丹又有多次區域性戰爭,都以大宋勝利而結束。

太宗在河北和關南地區,安排轉運使,負責籌劃兵馬糧草,開始更積極地準備打仗。整個北部防線都知道與契丹殊死搏鬥的年頭來臨了,邊帥們都有了“積極防禦”的意識。

太平興國四年年底,邊境開始不斷有捷報傳來。

嵐州(今屬山西呂梁)言:在三交口(在晉北)破契丹千餘眾。

忻州(今屬山西)言:在本州破契丹數千眾,斬首四十五級,獲鞍馬、鎧甲;並生擒六十人,獻往朝廷。

這兩地都在晉北“楊老令公”楊業駐泊之地,戰役指揮應與楊業有關。

關南也有一場大戰,捷報說:破契丹數萬眾,斬首萬餘級,獲駱駝五十三頭。太宗下詔,將駱駝分給有功軍校。

更鼓舞人心的是,平定北漢之後,大宋在河東一帶得到了42000多匹優良戰馬。大宋曾在中原南方圈養馬匹,但品種不佳,不適合戰陣使用。這一次得到的戰馬都是汾晉燕薊之種,高大、耐寒、善於奔跑。太宗很高興,特意在京師景陽門外設“天駟監”,門左門右各有兩座馬廄,分別以禁軍校官左右飛龍使為左、右天廄使,閒廄使為崇儀使。後來戰馬繁殖越來越多,又將戰馬分到附近諸州牧養,這是後話。

長期以來,購買馬匹,是大宋不小的財政支出。當初太宗曾委派中使趙守倫主持此事,有政策性優惠,高價收購優良戰馬,在京師和諸州經營多年,到了太平興國四年時,國家已經得到多匹良馬,合太原良馬總計21萬餘匹。大宋賴此組織起戰力不俗的精甲騎兵。

“滿城之戰”後,“蠻夷”也有了“畏服”。西南夷有亂事,已平定;占城國(今越南中南部)遣使來貢方物;拓拔(西北族群)首領派所部酋長等人來朝貢。大宋威風在。

天平興國五年三月,歸降大宋的“楊老令公”楊業在雁北又打了一個出色的殲滅戰。

太宗趙炅得到楊業之後,知道他“老於邊事”,對北邊邊防大事很在行,就任命他做了一員邊將,在三交口都部署潘美麾下,主持晉北地區防禦契丹的工作。楊業從太原往忻州去的時候,太宗還給了他一份“密封囊裝”,包裹甚為嚴密的行李,裡面都是豐厚的賞賜。楊業很早就傾心大朝,又有太宗厚待,知恩圖報;更對契丹侵佔幽雲十六州耿耿於懷,於是,盡心於國防。

“滿城之戰”後,第二年初,時當太平興國五年三月,公元980年,契丹制定了新的南侵戰略:在山西北部組織西路軍、河北北部組織東路軍,分頭南下。西路軍十萬先行,楊業首當其衝。

楊業據守雁門關。契丹大兵已經到達雁門北關。楊業的確“老於邊事”,他熟悉此地地形。雁門關高聳于山上,俯臨關北,易守難攻。楊業留下將帥主力守衛雄關,自己帶領數千精騎,從雁門關西口,也即代縣西北的西陘口,遠遠地迂迴到契丹背後。

幾天之內,完成部署。楊業奉行的戰術是:發現即意味著打擊。當契丹發現宋師時,宋師的打擊已經開始。

契丹慌亂中,指揮十萬大軍準備調整戰術,但雁門關北門已經開啟,守軍呼嘯而出。沒有什麼軍隊經得起南北夾擊。“雁門之戰”,楊業斬殺契丹駙馬侍中也即契丹主的女婿宰相蕭多囉,擒獲契丹都指揮使也即總司令李重誨。遼師大敗而歸。

楊業一戰成名,從此以後,“楊無敵”大名響徹汾晉燕薊,契丹人人知道有此一人,對楊業頗有敬畏,邊軍望見楊業的軍旗就要退走,不敢輕易接戰。

太宗聞訊甚為高興。

“明法科”

契丹西路軍失敗後,又於半年後組織東路軍圍攻瓦橋關,試圖“收復”當初被周世宗收復的關南之地。在契丹看來,石敬瑭既然已經割讓了幽雲十六州,關南三州也在內,那就應該是契丹的固有領土。而大宋則認定,不僅關南是漢唐舊疆,燕薊也是,山後諸州也是,志在必得。

這一仗打得艱難。

打仗之前,大宋還在推進文明建設。

第一就是禮制建設。鑑於五代亂世,禮崩樂壞之慣性局面,鑑於太祖曾經使用過“江湖手段”收兵權,以至於朝綱不整,太宗下詔:以後凡是遇到朝會,都要以恭謹虔誠之心對待;都要嚴肅禮敬進出宮門,雍容端正兩班就列;如果不能端謹,喧譁失禮,有關部門應該提起彈劾。

隨後,還有科舉制度的改進。原來有個“明法科”,但舉子們選考這個科目的不多,因為諸書中,關於法律經典,缺少傳承,世代承習者不多,於是,廢除了這個科目,改在其他科目中兼考“明法”。又因為原來有個“通《三經》”的科目,但“三經”卷帙不輕,估計舉子們難於全部精通,於是分為三科;但諸科之中,仍然需要補考法令。進士、舉子,到了應試日,要由主考官引用歷史上的法律疏證文字(譬如《唐律疏議》的解釋文字、《宋刑統》的解釋文字等),考問法令律條的大義。此舉意在爭取錄用更多明德、明法的考生。將來這些學生都要到地方任職,而地方官,除了收取賦稅之外,就是處理法律糾紛,地方官需要懂法。大宋是從幹部考核即開始推進法制建設,用意深,程式正,效果佳。

大宋還在司法實務上做了部分改進,起用了一批懂法的官員。

太祖時曾有一項法令:禁止民間倒賣假茶。當時規定:倒賣一斤假茶,打一百棍;二十斤以上正法。當時茶葉已經成為中原地區的日常消費品,但不法商賈往往造假牟利。太宗在戰前重申了太祖時的法令,但補充一條:“濫,論罪。”如果濫用這條律法,用法不當,也是犯罪,要追究刑事責任。

史館還纂修完成《太祖實錄》五十卷。

耶律休哥斬殺宋將張師 契丹方面,則命令祭司祈禱天神、地神和兵神。

起兵之前幾天,契丹主耶律賢還率文武祭祀了軍旗、軍鼓。

隨後,耶律賢親自趕到幽州,車駕駐紮在城內,指揮督陣。

幾天之後,耶律賢又繼續南行,到達固安,親自指揮攻城。於是,“瓦橋關之戰”開始了。

大戰之前,兩相比較,大宋更從容一些,也更自信一些,但準備得也確實疏略了一些。太宗並沒有宣佈“戰時條令”,國內一切按部就班,也沒有安排瓦橋關的縱深防禦。只是當他得知耶律賢到達固安後,才有了北上御駕親征的意見,太宗下詔道:“自京師至雄州,發民除道修頓。”從汴梁到雄州,徵發民工修整大道,以利於車駕和大軍順利通行。

太宗這邊準備北上時,戰役已經打響。

為了解決宋師的被動局面,大宋鎮州、定州、關南等地的邊防軍,在一個新月初生的夜晚,主動出擊,派出了一股精幹部隊,襲擊契丹大營。戰略意圖是:敵眾我寡,乘敵人不備,先行騷擾,滅了敵人銳氣,以待後戰。

但契丹節度使蕭幹、大將耶律赫德早有防備,宋師夜襲不成,退還本營。

一個更糟糕的訊息是:剛剛就任契丹北院大王的耶律休哥也來到了瓦橋關,駐紮在關口的東邊。蕭乾等率領的契丹兵在瓦橋關的北面、西面。瓦橋關事實上已經被圍。宋師守將張師見狀不妙,於是開始突圍。他率領兵勇,已經進入契丹陣中了,但在耶律賢親自督導下,契丹大陣不亂。耶律休哥更躍馬入陣,直接來戰張師。張師不敵,被耶律休哥殺死。張師部下害怕,只好退回城中。

幾天之後,大宋關南邊防軍在易水南岸列陣,與契丹夾河而望。但宋師並不準備馬上發起攻擊,正在持重守衛,一方面聲援瓦橋關守軍,一方面等待京師援軍——太宗已經走在路上了。

耶律休哥知道必須首先發起攻擊。他陳說了急擊的重要性,契丹主認為有理,支援他的意見。耶律休哥坐騎為一匹金黃色的戰馬,契丹主耶律賢擔心被宋師識別出來,箭弩定點集中發射,主帥危險,於是讓他換上黑甲白馬。

耶律休哥開始率領草原最精銳的騎兵渡河進擊。

宋師沒有擋住他的攻勢,大敗。

耶律休哥乘勢一直追擊到百里之外的莫州(今屬河北任丘),俘獲宋師將軍數名,斬殺甚眾。

凱旋後,契丹主賜給耶律休哥御馬、金盞,讚美他說:“愛卿勇猛超過了你的名氣。如果我大遼人人都像愛卿這樣,還有什麼憂慮不能攻克南朝?”

但關南邊防軍也不是吃素的,在大將崔彥進率領下,成功地舉行了一場反擊戰。太宗安排好京師留後,北征,到達長垣縣(位於河南東北部)時,接到了崔彥進的捷報:大破契丹萬餘眾,斬首三千餘級。

太宗高興,當即任命崔彥進為關南兵馬都部署,關南戰區兵馬總司令。

“遼主引兵還”

太宗再次動了“乘勝取燕薊”的念頭,想再次攻伐幽燕,甚至安排好了北伐陣容,但遭到了諸臣勸諫。太宗於是問當時的一等一大學問家,翰林學士李昉。李昉認為時機不到,現在應該“養驍雄,廣積儲”,培養驍勇雄才,增廣積累軍備,利用一年左右時間,那時“用師未晚”。史稱“帝深納其說”,太宗深深地贊同李昉的意見,接納了他的勸諫。恰好契丹被崔彥進打痛,而大宋皇帝正帶著京師禁軍準備北上抗遼的訊息讓耶律賢心裡沒了底,史稱“遼主引兵還”,契丹主帶著草原兵回去了。太宗很高興,認為耶律賢敗退,乃是對宋師的畏懼,於是,在河北短暫逗留後,回到汴梁。太宗趙炅還為此寫了一首詩,全詩今已不存,但內中兩個句子卻留了下來:

一箭未施戎馬遁,六軍空恨陣雲高。

這詩淺顯易懂,氣魄非凡,但也隱含了虛驕之氣。一戰下來,太宗還以為“勝敗乃是兵家常事”,不以為意。他認為還有機會……

但太宗迴轉之前,起用了名將曹翰。給他的任務是:修繕雄州、霸州,以及附近各個軍事要塞的城防設施,並且開闢一條南河,要從雄州一直到莫州,以此來通漕運,將來有戰事,可以轉運糧草——水運一般要比陸運省時省力,遠距離轉運尤其如此。還要修造大堤,以備滹沱河流域的水澇災害,東西向的大堤也有益於遲滯契丹騎兵。

曹翰於是調集數萬民工,開始幹活。他相當於臨時充任了邊境工程兵總司令的角色。他幹得不錯。

這個工程過於浩大,需要大批木料。曹翰鬼才,不想從內地轉運,決計從契丹轄境山林間伐木。他派遣了一個小分隊,名為“五駿騎”,五個人騎著五匹馬,每人手執一面小旗。遇到前面有林木,就舉青旗;遇到有煙火,就舉紅旗;遇到有敵寇,就舉白旗;遇到有池塘,就舉黑旗;遇到有丘陵,就舉黃旗。如此,則視力所及範圍內,地形地貌、契丹動靜,可一望而知。

當初,每遇到契丹南侵,大宋這邊就會升起狼煙,以示邊警,然後宋師就會大規模集結。曹翰就讓人在邊境各處舉煙,但見狼煙四起,邊境形勢頓時緊張起來。契丹並沒有做好戰爭準備,一時以為有伏兵,因此蜷縮在附近城中不敢靠近邊塞。曹翰當即指揮工人跟著“五駿騎”,入山伐木,得到巨大的建築木材數萬株,車載肩扛,從容地回到要塞。

曹翰督工,用了幾十天的時間,完成了太宗交給的任務。

“不為家貧賣寶刀”

曹翰嗜殺。在周世宗時,曾經做樞密承旨。一次世宗徵淮南,留下一千多副鎧甲在正陽(在今河南駐馬店東南),隨後又得到南唐的降卒八百人,派人往京師遞送。曹翰正在從京師往淮南去見周世宗,過了正陽十幾裡地後遇見了這一批降卒。他擔心降卒們待會兒走到正陽,知道有現成的鎧甲,會劫了兵器作亂,就假傳周世宗的旨意,將八百人全部殺死。等到他見了周世宗說此事,周世宗不高興。曹翰說:“南賊是因為走投無路才歸了我們,並不是心服。徵淮南得到的器甲,都在正陽,萬一被他們奪了,那是又出來一個等著征服的淮南啊!”儘管殺俘不祥,但周世宗想想,算啦,沒有給他定罪。

周世宗臨終時,召大臣範質等參與顧命,曾要範質以王著為相、曹翰為宣徽使。但範質考慮的是,王著太愛吃酒,曹翰則“飾詐而專”,好裝點自己的詐術,行為專斷,於是沒有執行世宗的臨終遺言,只讓曹翰做了德州刺史。

太祖時,收江南,曹翰獨當一面,克復江州(今江西九江市),但因為南唐兵將據城據命,頑強抵抗,城破後,他有了屠城之舉。這是大宋對內對外戰爭史上的一筆罪惡,由曹翰書寫。

曹翰雖然平江南有功,但是殺人屠城事,性質太惡劣,一直到太宗時,多年在“環衛”,沒有升官。所謂“環衛”就是禁衛軍官,有多種稱號,但屬於散職,史稱“皆空官無實”,一般用來措置閒散武臣。這種官職俸祿也不高。一天太宗安排內部宴會,侍臣都要賦詩。曹翰因為是武官,沒有邀請他參與。他於是自我推薦說:“臣少年時也曾學詩,請求也參加宴會。”太宗笑著答應了他。宴會時,太宗又對他說:“卿是武人,請以‘刀’字為韻,上一首詩吧。”曹翰拿過筆,很快寫好: “三十年前學六韜,英名常得預時髦。曾因國難披金甲,不為家貧賣寶刀。臂健尚嫌弓力軟,眼明猶識陣雲高。庭前昨夜秋風起,羞睹盤花舊戰袍。”

這詩寫得酸不溜丟,大意說,我曹翰乃是一軍事家,過去有功,現在還能拉起強弓,但看著過去舊戰袍,又不能有作為,很是慚愧。關鍵詞是“不為家貧賣寶刀”。意思是我現在生活很困難,陛下您看著辦。

太宗看了也很難過,想想這也是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現在居然到了要“賣刀”的地步,就從“環衛”一下子給他升了好幾級。

曹翰與崔翰齊名,作戰驍勇有謀,立功也不少,而且有慷慨散財之舉,乃至於他死後,家中沒有多餘的錢財。《宋師》本傳對他的評論是: “至於好謀善戰,輕財好施,所至立功,則未有優於曹翰、崔翰者也。然不可與古之良將同日而語者,崔之論奏平燕,未免出於率爾;而曹之殺降卒,屠江州,則又過於忍者也。君子謂功莫優於二子,而過亦莫先於二子,信矣。”至於有謀略善於打仗,不重錢財樂於施捨,到哪裡都能立功,則幾乎沒有比曹翰、崔翰更優秀的了。但二人還是不能與古之良將同日而語,原因就在於:崔翰當初論討伐幽燕,出語未免太輕浮草率,結果導致大敗;而曹翰則殺已經投降的俘虜,還在江州屠城,則是太過於殘忍的人。君子認為:功勞沒有幾人比二曹優異,罪過也沒有幾人比二曹嚴重。

我認為這是公允精當的評價。

太宗從河北迴到汴梁之後,文武大臣中的一些人提出應該再次“速取幽薊”,儘快收復契丹所佔山前之地。“幽薊”,也稱“燕薊”,即幽州與薊州,今屬北京、天津,宋初屬於“山前”之地,也即太行山以東之地,為幽雲十六州的組成部分。以“幽薊”代言十六州,主要代言“山前”之地,是大宋君臣口頭禪。

但也有人反對這個意見。

太宗時代,如何對待草原帝國,大宋內部開始出現類似後來南宋的“主戰”“主和”兩大派系。

這兩大派系,一直延續近三百年,與大宋帝國相終始。細考諸說,會發現,基本上屬於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中反對討伐燕薊的大臣主要有趙普、田錫、王禹偁、張齊賢等。但太宗時代的“主和”派與南宋“主和”派不同之處在於:太宗時的“主和”派,大多認為戰爭時機不到,如果時機到,可以與草原一戰。所以太宗時代的“主和派”實質是“緩戰派”,並非一味主和。

平塞寨“守衛戰”

“高梁河之戰”後,大宋與契丹的戰事還在進行中。

太平興國六年,初春,距“瓦橋關之戰”後不到兩個月,契丹再次南侵,在河北易縣平塞寨,數千草原兵被知州白繼贇擊退,斬首三百級,獲戰馬五百匹,器甲以千計。易縣不是一個容易守衛的地方,白繼贇乃是一介書生,權知邊塞州郡,居然做到令契丹不可南下,有功。他後來又在平定巴蜀王小波、李順之亂中,立功。後話表過不提。

平塞寨在白繼贇守衛戰之後,升格為平塞軍。到了這年夏,契丹又來入侵,顯然是對前戰失敗後的報復。這一次契丹來了七千人。但被白繼贇再次擊敗,殺獲甚眾。太宗下詔褒獎了守軍。

不久,契丹又增兵到萬人來侵,試圖扳回敗局。但還是被守軍擊破。

這年冬天,契丹第四次來戰,白繼贇“逆擊之”,迎頭痛擊之,在平塞軍北邊,打敗契丹,斬首兩千級,所獲鎧甲戰馬甚眾。

此地連續四次擊退入侵者,夠得上“英雄城”了。白繼贇這個書生不簡單。

潘美駐守的三交口,西北三百里有地名固軍。潘美組織了特遣隊,偵緝敵情後,大軍出其不意出現在固軍要塞之前。契丹守軍看到潘美漫山遍野的軍旗,嚇得慌忙逃出城去北竄,但守衛固軍的軍使安慶沒有跑,他的家族都在此地,已經來不及逃跑,於是率領族人向潘美投降。

潘美得到固軍之後,在此地積累軍需物資,精心營造為一處西北要塞。晉北的邊境安全賴此役,得到很大改善。從此以後,契丹不敢再靠近此地,史稱“邊民以安”,邊境士庶因此得到安居。

太平興國六年秋,嵐州附近,有原屬於契丹的邊民五十三戶,總三百六十三口人要求“內附”,也即不再隸屬契丹,歸附中原大宋。於是嵐州邊防軍就派出戍卒去接應這些“內附”的義民。路上遭遇契丹騎兵的邀擊,嵐州守軍發起反擊,擊潰契丹兵,斬首十七級。

這是一個小型戰役,算是一個遭遇戰,但契丹轄境有民眾願意歸附大宋,證明宋遼相距之間,大宋爭取人心是可能的。淪陷區人民還有“返回祖國懷抱”的意願。故這類邊民實是“義民”。

隨後又有“雁門保衛戰”。

這是契丹“三路攻宋之戰”的組成部分。

太平興國七年,春末夏初的四月間,契丹發動三路大軍共三萬鐵騎,分道攻擊大宋。遼景宗也即契丹主耶律賢再次隨軍南下。

而這時太宗正在為“趙廷美大案”頭痛不已。這是大宋史上一件撲朔迷離的事件。我將專章來說這個事。且說太宗聞聽耶律賢三路而來,雖然國內事有點亂,但他並不慌忙,在此之前,他已經做了妥善安排。

遠交近攻 事實上,太宗在去年,太平興國六年初秋,就得知契丹有異動,很想先發制人,再次親征幽燕,甚至還派出了使節到契丹背後的原渤海國,去見原渤海國王,讓他發兵響應大宋北伐。使者帶去的詔書寫得很有氣勢,原文略雲: 聞爾國本為大藩,近年頗為契丹所制,爾迫於兵勢,屈膝事之,讒慝滋多,誅求無已,雖欲報怨,力且不能。所宜盡出族帳,助予攻取,俟其翦滅,當行封賞。幽薊土宇,復歸中朝,沙漠之外,悉以相與。

聽說你們邦國本來是一個很大的藩國,但近代以來被契丹所制約,你們被契丹的強大兵勢所迫,只好屈膝事奉他們。但人家並不信你們,不利於你們的奸言越來越多,而契丹對你們的盤剝也沒有個止境。你們雖然想報仇,但力量達不到。現在機會來臨,你們應該集合全國各個部落的兵馬,幫助我攻取契丹。等到剪滅他們,當有重要封賞。大宋的意見是:幽薊土地,迴歸中原,沙漠之外,都送給你們。

顯然,這是後來北宋末年“約金滅遼”、南宋末年“約蒙滅金”的預演。

站在歷史後面來看,大宋這類戰略,看似像“遠交近攻”,符合兵法原則,但由於“遠交”者並非善意盟友,事實上乃是野心更大的侵略者,如此一來,等於啟動了侵略者入主中原的僥倖心。當侵略者感到時機合適時,中原有了更為慘重的失敗。太宗此舉,我不以為明智。當然,渤海國事實上經由契丹第一代君主耶律阿保機的打擊,已經沒有力量擴張,所以,他們沒有回應太宗的意見。

但太宗對契丹這三路來攻,早有預案,約請渤海國參戰,不過是各種預案之一。渤海國不來援宋,宋師自有安排。

“雁門關之戰”的宋師統帥就是潘美。

潘美在此前已經奪得固軍要塞,契丹已經沒有了可靠依託,一戰,被潘美擊破,斬首三千級,追逐契丹一直到契丹境內,並將契丹轄境內的三十六個軍事要塞摧毀,俘虜老幼萬餘口,牛馬五萬餘。全部移送進入宋境。宋師勝。

耶律賢之死

“府州之戰”也是契丹“三路攻宋之戰”的組成部分。

府州在今天的陝西府谷縣,鎮守此地的是老將折御卿。在府州附近一個叫新澤寨的要塞爭奪戰中,折御卿將契丹擊潰,斬首七百級,擒獲其酋長百餘人,繳獲兵器羊馬上萬。契丹出征,要驅趕牛羊作為輜重、口糧。奪得契丹的牛羊,就等於繳獲他們的糧草。宋師勝。

契丹“三路攻宋之戰”的另一個組成部分是“唐興口之戰”。

唐興口在今天的河北安新縣東南,崔彥進在此。

契丹被斬殺兩千餘人,宋師獲兵器羊馬數萬。此役最大戰果是射殺了契丹大將太尉奚瓦里。宋師勝。

如此,契丹三路來犯皆敗,總損失近六千人,羊馬牛近十萬,兵器甲帳無數。契丹大敗而歸。

契丹主耶律賢隨軍南下後,一直在雲州(今屬山西大同)附近山上打獵,不斷接到南下大軍失利的訊息。最後得到“三路攻宋之戰”全部敗歸的訊息,不禁為契丹的前途有了深深的憂慮。他病倒了。

捱到這年的九月,耶律賢已經大病不起。

契丹南院樞密使韓德讓,聽說訊息後,不等國主詔書,即率領親屬親兵直接奔赴行帳。他見到彌留中的國主之後,對皇后蕭綽提出了“易置大臣”的意見。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的蕭皇后,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成為蕭太后,而這位四十三歲的韓德讓,乃是她舊日情人,她正喜歡得緊,於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於是趁契丹主耶律賢不省事的時候,在契丹內部做了組織調整。不久,耶律賢還沒有回到上京,就死在路上,年三十五歲,廟號景宗。

風流蕭燕燕

耶律賢可能患有抑鬱症。史稱此人性格“仁懦”,有仁愛之心,無剛猛之氣。他喜歡醫術,乃至於國內懂得醫學的人,很多得到他的提拔。但他自己卻自幼體質衰弱,多年生病。又喜歡遊獵,可是體質弱到連上馬都很困難。每次契丹重要節日,甚至一般朝會,他都鬱鬱寡歡,有時就乾脆不上朝。愛酒愛色,一直到死不變。所以國家大事,都由蕭燕燕皇后主持。蕭皇后也有辦法,遇到大事,就召集蕃漢大臣集眾共議,然後她來裁決。決定大事後,只不過要象徵性地向耶律賢知會一聲即可。

韓德讓與耶律斜軫按照“遺詔”意見,以耶律賢長子,時封梁王的耶律隆緒嗣位,他才剛剛十二歲。於是,蕭太后更名正言順地“稱制決國政”,契丹國法令制度政策概由蕭太后總攬。契丹總九位國主,耶律隆緒是第五位,在位時間長達四十九年,以後的宋真宗、宋仁宗,都要和他打交道。但他的前半生,幾乎就是蕭太后做主。

這位名叫蕭綽,小名燕燕的蕭太后,在先皇靈柩前哭泣道:“母寡子幼,族屬雄壯,邊防未靖,奈何?”我這個做母親的成了寡婦,做皇上的兒子又幼小;咱們這邊各個部族又那麼威武雄壯;國家邊防還沒有安定;你們說我怎麼辦啊?韓德讓與耶律斜軫進言道:“太后只管信任臣等,哪裡會有什麼憂慮!放心!”從此,韓德讓總攬宿衛宮禁之事,太后對他更加寵任。

蕭太后,與契丹史上的太祖耶律阿保機、太宗耶律德光一樣,都是影響深遠重大的政治家,作為女性,她的影響力超過了“斷腕太后”述律平。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直接促成了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件“澶淵之盟”,為大宋與契丹贏來了百年和平。從此將契丹的國運推演到巔峰狀態。她與韓德讓的愛情故事,也有“希臘悲劇”般的色彩。我將在下一部書中詳述始末,此處不再贅述。

蕭太后執政後,封賞了幾位功臣,其中之一就是耶律休哥。此際,耶律休哥因為戰功,已經成為契丹的北院大王,封“于越”(又作“裕悅”)。“于越”是契丹的榮譽職官名稱,其地位在百官之上,是契丹國主對功勞最大文武的最高獎授。契丹二百一十年,只有十人被封為“于越”。現在,鑑於契丹與大宋近年對陣總是敗績的嚴峻局面,更任命耶律休哥為南面行軍都統,總攬中原戰事部署。契丹期待在耶律休哥統率下,扭轉中原戰局。

不久,又有“豐州之戰”。

豐州之戰 豐州,舊址本來在內蒙古鄂爾多斯一帶,後來逐漸南遷。此地最主要的是藏才族人。後梁時,此地稱為天德軍,治所在河套地區的呼和浩特、準格爾旗附近。太祖時期,藏才族內附於大宋,漸移至山西武鄉縣附近,建築城寨之後,成為刺史級別的要塞,後來又升格為團練使、防禦使,雖然始終沒有達到節度使級別,但卻行使節度使職能。行政級別上屬於河東路管轄。宋人稱豐州、府州(今屬陝西府谷縣)、麟州(今屬陝西神木縣)為“河外三州”。三州品字分佈,是大宋北邊第一道門戶。此地後來成為與西夏爭奪的主要區域,這是後話。

此時,駐守豐州的是藏才族人王承美。

王承美的父親時代,曾經屬於契丹,但在開寶年間歸附大宋。王承美就在父親帳下做衙內指揮使。父親死後,王承美做了天德軍番漢都指揮使,並知州事,又移為豐州刺史。

現在,王承美憑仗著大宋帝國多次戰勝契丹的餘威,以及自己在本地區的影響力,成功地說服附近契丹轄境十一個部族,七萬餘帳內附於大宋。

契丹“一帳”,略相當於中原所謂“一戶”。那個時代,人口是最重要的軍政資源。人心所向,也證明了邦國源於恩威的吸納力量。王承美做成此事,意義重大。大宋歡喜契丹愁。契丹在此地也有部署,也叫天德軍,是節度使級別的大藩。所以契丹知道訊息後,當即由天德軍組織武裝力量試圖搶奪這批移民。於是,有“豐州之戰”。

太平興國七年閏十二月,王承美在護送十一個部族內徙時,契丹天德軍節度使韋太率草原兵趕來了。

王承美很乾淨地擊破來犯之敵萬餘眾,斬首兩千級,繳獲羊馬兵器甲帳數萬,但最大戰果是:擒獲了這位契丹天德軍節度使韋太(韋太,一作蕭太)。

太宗得到訊息,很高興。不久,王承美又派他的弟弟王承義來“獻俘”。太宗接見了他,賜給王承義錦袍、金帶,以及絹百匹。

王承美不簡單。第二年,契丹來豐州報復,被他再一次擊敗萬餘眾,並一直追擊到青冢,今天的呼和浩特附近,斬獲更多。

到了真宗時代,王承美還向朝廷請求,要在豐州建設孔子廟。史稱“詔可之”,皇上下詔同意。這應該是大宋帝國文明推進的一大成果。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很大程度上是區域性的文化認同。

此事在“中國文化史”中,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

更有意味的是太宗趙炅。

趙炅讀《老子》

他在大宋多次戰勝之際,與當初豪邁宣稱“太原我必取之”“惟有戰耳”“乘勝取燕薊”不同,忽然有了厭戰情緒。他親自下詔,重申過去的一個意見,要邊境軍民,不得隨意出入邊關,更不得到邊外生事略奪。有違背這一禁令者,論罪。如果北邊有羊馬牲口進入宋境,要還給契丹。

趙炅還在讀《老子》,有一次就跟左右談讀老心得——

朕每讀《老子》至“佳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嘗不三複以為規戒。王者雖以武功克定,終須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廢觀書,意欲酌前世成敗而行之,以盡損益也。

朕常常讀《老子》,看到“好戰,是不吉祥的東西,聖人不得已才用到”這句話,總是多次體會以此作為規誡。王道之事,雖然需要武功來克敵底定,但最後還是要用文德來達到天下大治。朕每次退朝之後,都要看看書,就是要斟酌前世的成敗之理而推行,方法就是吸納好的成功的意見和案例,減損壞的失敗的意見和案例。

這是太平興國七年十月的事。

耶律賢病逝於太平興國七年九月。

王承美豐州大捷在太平興國七年十二月。

太宗應該是得到耶律賢病逝的訊息之後,釋出這個意見的。他不想乘契丹國主病逝,新主年幼之際發動戰爭。這一條歷史記錄,表明了他這個心跡。但是王承美說服契丹十一家部落,並護送邊民內附,顯然與趙炅不得侵擾略奪契丹的詔令不合。王承美戰勝契丹之後,趙炅依然很高興。

看得出,大宋皇帝太宗趙炅並沒有堅持閱讀《老子》的心得意見。他念茲在茲的,還是幽雲十六州!於是有“雍熙北伐”……

太宗決計北伐的時間是雍熙三年正月,公元986年的春天,史稱“雍熙北伐”。

“高梁河之戰”已經過去七年,太宗腿上的箭傷雖然沒有完全痊癒,還經常性地隱隱作痛,但瘡疤已好。大宋的帝國精神更時時在催動太宗及時立功,而不是及時行樂。太宗幾乎很少“行樂”。他不像光武帝劉秀、宋太祖趙匡胤,還夠不上“聖君”,但卻是名副其實的“賢君”。他對個人修為,有追求傳說中的堯舜傾向。對帝王之業,有罕見的雄心。所以他在經歷多次戰陣,身負重傷之後,仍然不忘“恢復”漢唐舊疆。

再次討伐契丹,他需要一個理由。

這個理由,賀令圖給了他。

賀令圖主戰

賀令圖當時知雄州(今屬河北保定),他是太祖賀皇后的侄子。他的父親賀懷浦是賀皇后的哥哥,曾任嶽州刺史,此時在潘美麾下,兵駐三交口。父子二人因為皇親的關係,又常在北部邊地屯駐,自以為熟悉契丹態勢,成為大宋早期著名的“主戰”派。他們常常給太宗上疏,討論“恢復大計”。契丹主耶律賢死後,他二人給太宗上疏說:“契丹國主年少,只有十二歲。現在他們是母后專政,寵幸韓德讓等人在主事,國人很嫉恨他們。這是個機會,可以乘此,以取幽薊。”這番話,這個情報,太宗早就知道,但經由這二人說出來,應該是撥動了太宗潛伏著雄心的那根弦。史稱“帝始有意北伐”。

而另外一批“主戰”派,也藉機造勢,要求太宗北伐。

掌管內廷製造的文思使薛繼昭、掌管軍需物資的軍器庫使劉文裕、散官崇儀副使侯莫陳利用等人都是“主戰”派。與賀令圖同時,這些人給太宗上了奏章,要求利用這個機會,北伐。

站在時光的後面來看“雍熙北伐”,應該知道:燕薊不是不可以討伐,但此刻,大宋沒有準備好。主要是,統御三軍的將才人才沒有準備好。此時,大宋還沒有足以與耶律休哥對壘的人才。而太宗控馭武夫的一貫之道,並沒有改變。這樣一場超級戰爭,北上,等於取仰攻之勢。激情、義憤、失地之痛、立功之心,不是取勝的法寶。

雍熙三年之春,給太宗上疏的這幾個“主戰”派,除了劉文裕,可算“庸中佼佼”外,其餘無一人有大見識,更不是智者。他們提出的北伐意見,更多是一種“熱愛大宋,仇恨契丹”的情緒性表現,胸中並無成算。

賀令圖,皇家戚黨,從小受過良好教育,是個老實孩子,史稱“少謹願”,少年時很謹慎,誠實,厚道,有操守。常出入於太宗做晉王時的府邸,得到太宗喜愛。他應該是看明白了太宗的“收復燕薊之志”,又在邊地守衛十多年,自以為燕薊可取,必取,能取。但史稱此人“輕而無謀”,做事輕率而無遠謀。作為一般軍人指揮一兩場無須智慧介入的戰鬥也就罷了,“雍熙北伐”,這是潑天般的大事,“輕而無謀”豈有前途可論?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特點。

賀令圖,被耶律休哥活捉;賀懷浦,在“雍熙北伐”中,跟隨楊業出征,死於陣。賀氏父子,都是大宋壯士,抗擊契丹,血氣甚壯;但戰爭,須有智慧衡度。父子二人無此智慧,史上種種“智淺而謀大,力小而任重”的悲劇,乃是這父子二人的生命邏輯。很可惜。

薛繼昭幾乎沒有經歷過戰陣。北伐,大宋對契丹,奔襲幾百裡,縱橫近千里,天時、地利、人和、綜合國力、統帥任命、虛實陰陽、指揮藝術、策略組合、賞罰、考績、謀略、攻城、涉水、翻山、步騎、排陣、輜重、諜報、用間、反間、資訊傳遞……如此大型戰爭,其結構之複雜,諸元之繁複,不是“輕而無謀”者可以涉獵的領域。與賀氏父子一樣,薛繼昭論“雍熙北伐”,擺錯了自己的位置,屬於“界限不清”。按儒學理論就是:無禮。因為“禮”的要義可以解釋得很多,但“當位”“節制”是其犖犖大者。薛繼昭徒逞口辯,既不“節制”又不“當位”。簡言之,“雍熙北伐”,薛繼昭沒有資格諫言,理由一條:他不懂戰爭。而後來戰爭如他所願爆發後,他也參戰,在曹彬麾下,但表現極為惡劣,臨陣時,還沒有開戰,他就想好了怎麼逃跑,影響了士氣。

劉文裕是這些“主戰”派中唯一略有資歷的將軍。他在開寶年間跟隨太祖討伐江南時,曾經做騎兵校官的輔佐,被箭矢所中,但神色不變,為人所稱賞。太宗做晉王時,他曾出入於府邸,所以在李飛雄大案中,他能識別詐術,並最終擒獲李飛雄。但是討論“雍熙北伐”,他的智慧還是不敷使用。後來在北伐的組成部分,潘美一部的抗擊契丹戰役中,他與王侁一道,都有失約的責任,導致楊業自殺。他也不是討論“雍熙北伐”的合適人選。

這些人中,最奇異的是侯莫陳利用。

大師侯莫陳利用

此人姓“侯莫陳”,三字姓,名“利用”。他是漢化後的鮮卑族人,早年居住在巴蜀,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幻術。太平興國初年,在京師賣藥,經常玩弄“黃白事”迷惑世人。所謂“黃白事”,按照《抱朴子》的意見,就是變化黃金白銀的煉丹術。據說用鐵器將鉛熔化,投入一種只有煉丹者能搞到的神藥,鉛就化成了白銀。再將這個白銀熔化,繼續投藥,就化成了黃金。據說這種“神仙黃白之方”有一千多種。史上有人信,有人不信。

太宗在做晉王時,府邸有個能人叫陳從信。此人對經濟管理很在行,一直得到太宗信任。他推薦了江湖大師侯莫陳利用。太宗召見,當場試驗幻術,似乎很神奇。於是大師被封了官,經常伴在太宗左右。

大師促成了雍熙北伐之後,也跟著大軍出征,在潘美、王侁一部,楊業失利,他也隨著潘部而退。史上未見此人有何戰功。後來太宗給了他一個鄭州團練使,像所有的小人得志一樣,大師也開始不知道天高地厚,利用職權薦引同黨,有了種種不法行為。

老臣趙普是堅定的“主和”派,他不主張北伐。當他再次拜相後,知道北伐一事,很大程度由這個江湖大師促成,於是對他有了厭惡;後來更知道此人種種不法,於是決計除掉此人。他向太宗提出了請求,要求法辦侯莫陳利用。

太宗不想法辦大師。

趙普堅持法辦大師。

太宗說不過趙普,於是下詔,將大師除名,抄了家,落籍為民,發配到商州禁錮。

太宗辯才不及趙普。不僅太宗不及,太祖也不及。趙普往往不說話就罷,說了話,即使太祖太宗反對,他也有辦法讓二位皇上改變主意。趙普是總能一言擊中太祖太宗軟肋的辯才。

太祖時,常派遣特務到軍中去伺查,看看有沒有陰謀擁戴的蛛絲馬跡。趙普知道後,極言勸諫說不可這麼做,免得生事。太祖說:“周世宗時就這麼幹。”趙普道:“世宗雖如此,豈能察陛下耶?”世宗雖然這麼幹,但是伺查出陛下了嗎?史稱“上默然,遂止”,太祖沉默不語,於是終止了特務活動。

太宗也曾指責趙普,說他從來不舉薦將帥。趙普說:“昔明宗舉石晉,晉選張彥澤;劉高祖拔郭上皇,世宗得太祖,臣豈敢輕舉耶?”過去,後唐明宗曾舉薦石敬瑭,石敬瑭推翻後唐,建立了後晉;過去後晉曾舉薦張彥澤,張彥澤投降了契丹,滅了後晉;過去後漢皇上劉知遠提拔了郭威,郭威成了推翻後漢的後周太祖;過去周世宗推薦了咱們太祖,太祖有了大宋。如此看,舉薦武將有風險,臣豈敢輕易舉薦武將!邏輯在這兒擺著呢,太宗也沒有話說。

話說太宗貶了侯莫陳利用大師,但不久,還是想這個人,又用了變通的辦法,將大師重新召回。

趙普擔心此人再次被起用,就將一位鄭州稅務官召到中書,向他了解到侯莫陳利用更嚴重的罪行:大師居然敢於僭越皇室用度,每次在府中接見京官,都要坐北朝南,居住之地所用之物,都是皇上規格。他身上常佩一條犀玉帶子就用紅黃羅袋裝飾。澶州地區黃河曾經由渾濁變為清澈,按照傳統說法“聖人出,黃河清”。大師就利用這個事件,在鄭州的科舉中以“黃河清”為題考舉子,等於自比於“聖人”。他在書寫判詞時,文字有很多不敬,等等。趙普於是要這位稅務官上疏告發侯莫陳利用。

正好又趕上不久前抄家時,在大師府邸搜出幾頁文字,都是大不敬之語。趙普得知,也讓他上疏告發。

種種黑材料湊在一起,有了聚變效應。

但太宗不想讓大師死。

但趙普堅持讓大師死。

趙普勸太宗說:“侯莫陳利用這人,罪過太大,如果懲罰太輕,不能滿足天下人的願望。再說,留著這個人又有什麼用?”

太宗祭出最後一招,道:“難道朕作為萬乘之主,還不能庇護一個人嗎?”

趙普不為所動,抗言道:“這個國家巨蠹犯有死罪十幾條!陛下不殺此人,是亂天下之法。法,值得珍惜!此一豎子,有什麼可值得珍惜的!”

這話頂得太宗沒了道理,史稱“上不得已,命賜死於商州”,太宗沒有辦法,只好命人將侯莫陳利用在商州“賜死”。

“命賜死於商州”是《續資治通鑑長編》的說法;《續資治通鑑》中的說法是“命戮於商州”;《宋史》侯莫陳利用的本傳記錄說“太宗怒,令中使臠殺之”,但《宋史》中的太宗本紀卻說“鄭州團練使侯莫陳利用坐不法,配商州禁錮,尋賜死”。諸說不同,但“死”是要“死”的。

得到執行死刑的命令,中使馳馬奔往商州。

太宗這個時刻又一次後悔了。他還是不想殺掉大師,於是派出第二位使者去商州,試圖追回前命,赦免大師一死。不料後面這個使者走在路上陷入泥濘之中,好不容易從爛泥潭中脫身,想辦法換了馬再去追趕,已經遲了。等他追上前面使者,大師已經被行刑完畢,使用的是“磔刑”,也即被“臠殺”。

“賜死”“戮”“臠殺”,是不同的死法。

“賜死”是君主詔令身份地位較高、功勞較大的臣下自殺而死,這種制度由來已久。“賜死”,可不至於讓受死者在街頭眾目睽睽下受辱,也不至於讓受死者身首分離,可保留全屍,也不必受酷刑折磨,算是一種“優禮”。具體死法,一般是賜毒酒,飲而死;賜劍,刎而死;賜綾、賜繩,絞而死(一般對女子賜綾賜帛,對男子賜繩)。

“戮”,雖然就是“殺”,但“戮”還有警戒侮辱的意思。又分“生戮”和“死戮”兩種。前者是先示眾,後殺死;後者是先殺死,後示眾,也即陳屍街頭。總之,“戮”必要示眾。這就與“賜死”有了不同。

“臠殺”則是“磔刑”,也即凌遲之法,活剮處死,是死刑中最重的一種刑罰。凌遲可能開始很早,五代十國亂世中較多出現,但即使在這個亂世也有人反對磔刑。譬如後晉石重貴時,大臣竇儼就認為死刑只能儲存斬、絞兩種,而“臠殺”應該禁止,石重貴同意了。太祖趙匡胤時代,制定《宋刑統》源於《大周刑統》,《大周刑統》則源於梁唐晉漢以來的各類“刑統”,而後者更源於《唐律》,《唐律》最重的刑罰就是“斬”。這些刑罰都沒有將“臠殺”列入其中。《宋史·慕容延釗傳》記錄:“賊將汪端與眾數千擾朗州,延釗擒之,磔於市。”這個汪端,是被慕容延釗在朗州(今湖南常德)“臠殺”的,而非太祖本意。

侯莫陳利用,有罪,但是否被太宗下詔“臠殺”,諸說不一,據我對太宗趙炅的理解,以及這一事件的邏輯推演,我傾向於認為,太宗沒有“臠殺”侯莫陳利用。

諸史有“賜死”“戮”“臠殺”三種記錄,我選擇“賜死”說。

太宗喜歡大師,第一次發配大師到商州後,還下詔“召回”;第二次“賜死”後,還下詔“貸死”,免於死罪。太宗不至於仇恨大師到必欲“臠殺”的地步,他不想聽趙普的。

但諸史都記錄了大師最後還是被“臠殺”的結果,這有可能是執行官討好趙普,或自作主張的結果。

竇儀的墓誌銘 趙普,在太祖太宗時代,是個只要瞭解他,就會讓人懼怕的人物。有個故實可以概見趙普如何令人生畏。

太祖時,對趙普的“專政”,專斷執政,已經心懷不滿,就很想有人能說說趙普的壞話,好就此免了他的相權。有一次太祖召來甚有清望的名臣竇儀,暗示他趙普很多“不法”之事,並流露了自己的不滿。但竇儀卻一個勁誇讚趙普是開國元勳,以天下為己任,忠心耿耿,為人真誠正直,等等。太祖聽後很不高興。竇儀回到家裡,對幾位弟弟說:“我得罪了皇上,肯定不能做宰相了,但也不至於被流放發配,我們竇家,一門可保沒有災難了!”

竇儀,就是《三字經》裡“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的“五子”之一。曾於宋初主持制定《宋刑統》,為大宋立法,做出卓越貢獻;又主持禮儀禮法的制定,為大宋禮制,做出卓越貢獻。這是宋初文明的最初推手,被人譽為“天瑞”“國寶”。他死後,墓誌銘由太宗朝的名士扈蒙撰稿,寫得神采飛揚,其文曰:“天之瑞曰慶雲,曰甘露,餘以為非天瑞也;國之寶曰河圖,曰汾鼎,餘以為非國寶也。若有人負拔俗之才,蘊超世之量,祥麟威鳳比其德,舜韶湯護齊其聲,孝以肥於家,文以華於國,優遊清貫,終始令名,斯可謂之天瑞矣,斯可謂之國寶矣。”大意說:一般人都認為五色的祥雲、甘美的露水是天瑞,但我認為這不是天瑞。一般人認為黃河裡龍馬身上的圖案、汾陰縣后土營旁的銅鼎是國寶,我也不認為這是國寶。如果有人負有超越凡庸的天才,蘊有遠過世人的氣量,其德能,可以媲美吉祥的麒麟、莊嚴的鳳凰;其美聲,可以媲美虞舜時的《韶樂》、商湯時的《護樂》;此人又因為孝道而滋潤其家族,因為文采而崇美其邦國;自己又能從容清介,明哲保身,始終保持令名;這才可以稱得上是“天瑞”,這才可以稱得上是“國寶”。墓誌銘一般都有“諛墓”傾向,但這一篇文字“諛”則“諛”,但妙實在是妙。拈出“天瑞”“國寶”來評價竇儀,倒是名至實歸,竇儀當得。

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天瑞”“國寶”,對趙普,也還是畏懼十分。在很多大臣那裡,趙普甚至比太祖、太宗要可怕,得罪了太祖太宗,也不過貶官流放,得罪了趙普,結局莫測。於是,他們寧肯得罪太祖太宗,也不願意得罪趙普。“天瑞”“國寶”也不例外。趙普如果沒有過人的“陰毒”,何至於讓大臣對他如此懼怕? 就連當初的吳越國王錢俶,都知道趙普此人非同等閒,特意賄賂他,給趙普送來瓜子金十瓶。

後來的名相盧多遜,已經是一個博學多謀的人物,但他不服氣趙普,多次與趙普作對,盧多遜的父親盧億在太祖朝時做官,一見趙普即心生恐懼。他退休後,聽說兒子跟趙普不睦,長嘆道:“這個兒子將來是免不了有一場禍事啦!還好我已經不久於世,不會親歷此難了,也算萬幸。”盧多遜後來果然被貶。

史稱趙普“強直疾惡”,剛強正直疾惡如仇。也有一種說法,說趙普在中書省政事堂,接見群官,一定會拐彎抹角從對話中找到某人某人的短長之初,等到人走了,就讓秘書追錄某人某事,以後如果某人因某事而被追究,趙普就會找到這些記錄,當作證據,於是“群官悚息,無敢言者”,所有知道被記錄的官員都很驚恐,沒有人敢多說話。

有一故實可以做證此說為真。

趙普折服袁廓 一個大臣名叫袁廓,管理財務有功,但是“性夸誕,敢大言,好詆訐”,性情很怪異,言辭誇大虛妄,好說大話,攻擊他人。太祖時認為這是個“奇士”,待他很是優容。太宗時,袁廓更是常與人爭論,甚至在朝廷上也為公事私事跟大臣爭,而且聲氣俱厲,太宗還是原諒他。他管理財政事務,小事也很精密,乃至於很多事,需要反覆核對,這就延誤了地方州郡按時了斷業務的程序。地方不滿,就來上訴。御史開始過問這事,袁廓不服氣,就找三次入相的趙普來論理。這時候,趙普剛處理完侯莫陳利用大師的案子,知道袁廓跟大師有過書信往來,就對他說:“你說的這個事,都屬於職司間的工作糾紛,不算個什麼事。但是您與侯莫陳利用交結得那麼密切,這在道理上說得通嗎?嗯?”此一問,捫著了袁廓的軟肋,袁廓一下子知道:此事可大可小,生死就在瞬間。這位相爺果然如江湖傳說,不可觸碰。史稱袁廓“驚慚泣下”,驚恐、慚怍,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一生強項好爭,此時竟無言以對。

趙普的故實一籮筐,一下子難於說清,《大宋帝國三百年》將分頭縷述,慢慢“推斷”這個歷史人物的甲乙丙丁。

“熒惑聖聰”

現在“重行推斷”這些不利於侯莫陳利用大師的黑材料,大略可以看到此人不過是江湖走得久了,浸染更多黑道習氣,就像近世江湖大師的作為一樣,出於自我推銷的目的,必有誇大自我神奇能量之處。這樣,就可能自比君王、自比先聖、自比神仙,於是有了“言甚不遜”的狂躁。這樣的人留在江湖也就罷了,進入官場,歷史上來看,大多會形成一片巫師般的黨羽,對清明政治而言,確是一個禍患,漢代以來,這類以巫術控馭政治的案例很多,最後造成的惡政也常見。趙普決計除此人,有其正當性。

但不正當的是太宗趙炅。

他為何要聽取這類人物大言,在時機未必成熟之際,做一場工程浩大的“雍熙北伐”? 這就說到傳統史書上常見的一個現象:“熒惑聖聰”。

“熒惑”本義是指天上的一顆星宿,火星,引申為一種凶神,再引申為一種迷惑、炫惑。“聖聰”是說帝王明察。聯絡起來就是:帝王本來很聖明,明察秋毫,但被惡人、邪佞所矇蔽,炫惑中,所以斷事不明。

若干年後,名臣謝泌勸諫真宗要堅守“用賢致治之道”時,還提到此事。他認為“先朝(也即太宗朝)有侯莫陳利用……之徒,喋喋利口,賴先帝(指太宗)聖聰,尋剪除之,然為患已深矣”。這是千年以來,“親賢人、遠小人”的帝制治理經驗。即使在制度化管理時代,也應該屬於優良治理的模式,不同的是:如何選任賢人、退黜小人而已。

但傳統此說將帝王過錯全部推給奸佞,不是公斷;帝王之所以聽信奸佞之言,必是“聖聰”不夠。故即使是接受這類傳統批評意見,也該各打二十大板。簡言之,“雍熙北伐”導致大宋敗績,太宗趙炅有責,他應該負有第一責任。

上中下三策

當著有人“熒惑聖聰”之際,也有更多大臣提出了反對意見,但太宗沒有聽取。剛剛出任參知政事的大臣李至的勸諫更為得法,他提出上中下三策,要太宗選擇上策或中策,就是不能選擇下策。他的上疏是一篇美文,值得欣賞:

幽州,契丹之右臂,王師往擊,彼必拒張。攻城之人,不下數萬,兵多費廣,勢須廣備餱糧。假令一日克平,當為十旬準計,未知邊庾可充此乎?又,范陽之旁,坦無陵阜,去山既遠,取石尤難。金湯之堅,非石莫碎。臣愚以為京師天下根本,陛下不離輦轂,恭守宗廟,示敵人以閒暇,慰億兆之仰望者,策之上也。大名,河朔之衝衛,或暫駐鑾輅,揚言自將,以壯軍威者,策之中也。若乃遠提師旅,親抵邊陲,北有敵兵可虞,南有中原為慮,則曳裾之懇切,斷鞅之狂愚,臣雖不肖,恥在二賢后也。

幽州城,是契丹的右臂,我大宋雄師前往征討,他們一定會拼死抵抗。那時,攻城之人,不下數萬,兵多,費用就多,所以一定要廣備軍糧。應該假定攻克幽州的日期之前,要準備一百天的軍糧。現在不知道邊境要塞是否有這麼多的儲備?另外,幽州大城之外,平坦而無丘陵山脈。離開山丘這麼遠,取石頭是很困難的。但敵人固守城池,沒有更多石彈,不利用炮具,是很難攻克的。臣愚鈍,但還是認為,開封京師乃是天下根本,陛下不必離開汴梁,恭敬地守住宗廟,給敵人一種閒暇鎮定的感覺,以此可以撫慰天下敬仰皇上計程車庶。這是上策。河北邯鄲一帶,是通往河東朔漠的重要門戶之地。陛下如果一定要親征,不妨就在大名邯鄲駐蹕,可以放出風來,要御駕親征,以此來壯軍威。這是中策。如果陛下一定要親提大軍,到達邊陲,那樣,北邊有契丹衝犯的忌諱,南邊有中原空虛的擔憂。如此,三國時辛毗拉著魏文帝的袖子不讓他遷徙民眾,這種懇切;春秋時齊太子砍斷馬鞅繩阻止齊侯逃跑,這種狂愚,都是我欽佩的。臣雖然很不肖,但也恥於在辛毗和齊太子二位賢達的後面——臣是一定要效法這二位的。

細考李至上疏,其實是在“上策”之前,還講述了攻取幽州的困難,主要是糧草儲備與炮具石彈獲取的困難。他認為這一項軍備不預先做好,攻取幽州勝算不大。這是在委婉地勸諫太宗,時機未到,可以暫時不動。至於“上策”,也可以概見,李至已經預見了敗局,他期待太宗不要親征,再次品嚐這個苦果。李至的拳拳之心於此可以略見一斑。

太子賓客 李至是大宋名相之一,“雍熙北伐”前,他已經做到了參知政事,又加給事中。他議論北伐事後,認為太宗沒有全盤接受他的意見,做這個機要政事工作沒有什麼大意思,就多次說自己有“目疾”,要求解除副總理職務。太宗答應了他,給了他一個禮部侍郎職務。打仗是打仗,太宗從未停止過文化建設,這時候正好建秘閣,相當於文化部,就讓他做了秘書監。然後又從三館,也即昭文館、集賢院、史館中揀選部分圖書充實其中。這個活兒總由李至來做。

太宗還命他和李沆都來兼做太子賓客,下詔要太子,也即後來的真宗,“事以師傅禮”,以師傅的禮節對待李至李沆。二李上表,謙遜表示,不敢當此大禮。太宗下詔回答:“朕博覽典籍,考證古訓,建立承華殿,輔導太子,一定要選用賢良。因為卿等德高望重,所以將太子委託給你們輔佐調教,就是要太子懂得謙和虛心,因此才在禮節上有異於平常。你們理應當仁不讓,這才符合我敬重你們的心意。”一番話說得感人,李至等又上表感謝知遇之恩。

太宗又對他們說:“太子賢良明智仁義孝順,國家的根本就堅固了。愛卿等可以盡心規勸教誨太子。如果太子做到‘動皆有禮’,一動一言都符合禮義,就要表揚讚賞他。如果太子做事言論有不當禮義之處,必須極力勸諫。至於《禮》《樂》《詩》《書》這些經典義理,凡有可助益的地方,都是愛卿素來熟悉的,不用我來多說啦!”

李至在真宗朝還有一次關於西夏用兵的諫書,要求優待西夏轄境和周邊的番族,孤立西夏。這個意見與後來張齊賢的意見出奇一致,但他要求放棄被西夏侵佔的靈武(今屬寧夏銀川),與張齊賢不同。張齊賢認為經由他的策劃,可以保住靈武。李至有一種直覺:靈武,依大宋當時的武力,守不住。為此,他提出後來“主和”派的先聲意見:“聖人之道,務屈己含垢以安億民,蓋所損者小,所益者大。望陛下以元元為念,不以巨憝介意。”聖人之道,務必要自我謙卑含垢忍辱,以此來安定億萬士庶的民生。因為這樣邦國損失小(只有帝王一人的損失),獲益大(全國士庶都免於戰爭禍患)。期望陛下以天下黎民百姓為念,不必介意西夏那個罪惡的大頭領。

但真宗沒有接受他的意見,最後靈武還是失守。此是後話,容後再表。李至沒有治兵經驗,但也曾短期出任節度使職務,沒有更多貢獻。但兩次諫書,一次諫伐契丹,一次諫伐西夏,都是大宋“主和”的濫觴,值得注意。“屈己含垢以安億民”,甚至成為大宋“主和派”的口頭禪。此中義理可思考者很多。要之:國家榮譽與民生利益是否衝突?假如衝突,義理何在?假如不衝突,大宋應該怎麼做? 李至飽學,《宋史》記錄他有著作《皇親故事》一卷、《正辭錄》三卷、《李至集》三十卷,還有與名相李昉的合集《二李唱和詩》一卷。他應該是太宗、真宗兩朝的大文人。

但他有兩件事,頗遭後人詬病。

桃花犬

就像俄羅斯總統普京,還有歷屆美國總統一樣,大宋總統趙炅也是一個喜愛寵物狗的性情中人。據說太宗的狗狗非常可愛,常常跟在太宗左右,就像小布什出外乘飛機也要帶上狗狗一樣,太宗乘輿時,往往也要帶上狗狗。這狗狗是合州(今屬重慶)貢獻的“桃花犬”,史稱“甚小而性急”,常常在太宗御床附近轉悠。每當太宗坐朝時,它總是先叫喚,大臣們才肅靜下來。太宗死後,狗狗終日嗚號,不吃東西,瘦得皮包骨。真宗下詔,讓狗狗去守太宗陵寢,這狗狗才搖尾,飲食如常。後來造了一個大鐵籠,裡面鋪上素淨的墊子,跟著給太宗送葬的鹵簿儀仗隊伍,被送到太宗的陵寢。行路者看到後,都忍不住流淚。

這種超越物種的情感也感動了李至,他為此寫了詩,歌詠這件事。他還認為狗狗都對人這麼深情、忠誠,而俗世間的人類往往薄情,我想李至這詩寫得應該有益於“戒浮俗”。李至詩最後一句就是“願君書此懲浮俗”,願錢若水君將此寫入《實錄》來懲戒浮薄的世俗習俗。

當時名臣錢若水正在主持修撰《太宗實錄》,李至就要求他將此事還有他的詩寫進去。

但錢若水拒絕了他。

作詩歌詠人狗情未了,未為不當;但將此事此詩寫入《太宗實錄》,還須商量。在《實錄》中謳歌一隻狗狗,等於在罵士庶中有人不忠無情。士庶中,定有無情之人,不忠之輩,但以一隻狗狗來比況,此事未免陷入平庸的深刻。狗狗對人情深志忠,是一個人人皆知的道理,以此說話,且由大臣說話,且寫詩說話,且要將這尋常傷感與一本正經的“歌詠”記錄,寫入《太宗實錄》,格局太小,有失大臣體;題旨淺薄,有失言說體;入史不雅,有失《實錄》體。整體看來,就是於禮未當。

李至曾經在南唐歸附過來的名臣徐鉉門下執弟子禮。他做得不錯,恭恭敬敬抄寫了老師和老師弟弟徐鍇的文集,放在自己書房案頭。但他卻生性吝嗇,幼年時父親早亡,被一個叫李知審的武官收養,但他富貴之後,卻設法趕走了李知審的養子,為的就是佔有養父的家財,雖然他後來也推薦李知審做了比較大的官,但卻“逐其養子以利其資”,史官記錄此事,這八個漢字,李至蒙羞、士林蒙羞。後來的讀書人不可不知。

孔子有言:“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李至這兩件事,都算“失禮”。

但諫止北伐事,李至上疏卻“有禮”。北伐中,北伐後,宋廷都有大臣提出等待時機的意見。老臣趙普、名相宋琪、文人李昉等,都有長篇大論,陳述北伐利害關係。主旨都是:內修道義,遠人自來;因此不必在時機不成熟時興師動眾。李至所言提出上中下三策,前文的文字鋪墊部分更指明百日糧草不備因此不便北伐的根本,如此委婉而中肯的勸諫,在同儕中顯出了他的文字功底和言說智慧。史稱他的文章“辭華典贍”,文辭華美流麗,用典周備豐富。說他的母親張氏,曾夢見八個仙人從天而降,拿了一幅“字圖”讓她吞下,等到她醒了,還覺得胸內有東西在。不久,生了李至。

但太宗趙炅,這個對恢復漢唐舊疆,抱有巨大期待的十世紀中國領袖,他的北伐意志,已經不可變更。“熒惑聖聰”在神秘應驗。

宣戰檄文 雍熙三年正月到二月,宋師做出了部署:擬分三路向燕薊挺進。

東路,以曹彬為幽州道行營前軍馬步水陸都部署,崔彥進為副都部署。這一路又有米信一部。米信被任命為西北道都部署,杜彥圭為副都部署。兩路同屬於東路,受曹彬節制,率宋師出雄州,兵鋒直指幽州。

中路,以田重進為定州路(治所在今河北定縣)都部署,出飛狐(今屬河北淶源),也向幽州開進。

西路,以潘美為雲州(今山西大同)、應州(今山西應縣)、朔州(今山西朔縣)等州都部署,楊業為副都部署,率部出雁門。按戰略意圖,此一路,有大縱深自北向南包抄幽州的動向。

宋師雄壯,三路大軍總兵力在二十萬以上,各種攻城器械都已經準備妥當,大軍比太宗第一次“乘勝取燕薊”還要威武。

宋太宗在雍熙二年十二月,車駕至大名(今屬河北邯鄲)。轉年,雍熙三年正月,為太宗一朝規模最大的戰事“雍熙北伐”,還給幽州北境吏民,下了一份詔諭,幾乎就相當於一篇宣戰檄文,文辭之犀利,不減《駱賓王討武曌檄》。《宋會要輯稿》收錄了這一篇詔諭: 朕祗膺景命,光宅中區。右蜀全吳,盡在提封之內;東漸西被,鹹歸覆育之中。常令萬物以由庚,每恥一夫之不獲。睠此北燕之地,本為中國之民,晉漢以來,戎夷竊據,迨今不復,垂五十年。國家化被華夷,恩覃動植,豈可使幽燕奧壤,猶為被髮之鄉,冠帶遺民,尚雜茹毛之俗!爰興師律,以正封疆。拯溺救焚,聿從於民望;執訊獲醜,即震於皇威。凡爾眾多,宜體此意。今遣行營前軍都總管曹彬、副總管崔彥進等,推鋒直進,振旅長驅。朕當續御戎車,親臨寇境,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灌爝火之微,寧勞巨浸;折春螽之股,豈待隆車。應大軍入界,百姓倍加安撫,不得誤有傷殺及發掘墳墓、焚燒廬舍、斬伐桑棗、虜掠人畜,犯者並當處斬。應收復城邑文武官吏,皆依舊任,候平幽州日,別加擢用。若有識機知變、因事建功,以節度、防禦、團練、刺史州降者,即以本任授之,仍加優賞。軍鎮、城邑亦如之。鄉縣戶民候平定日,除二稅外,無名科率,並當除放。凡在眾庶,當體朕懷。

朕順應天命,而光復中原。原來的蜀國、吳越,而今都在大宋疆域之內;東漸於海,西至於山,都歸皇風覆載化育之中。大宋常常令萬物得由其道,往往以一人沒有獲得恩典而恥辱。眷念北燕之地,本為中原之民,只不過在後晉後漢之際,被戎夷竊據,到今天沒有收復,已近五十年。但大宋國家教化及於中原與夷族,恩典及於動物植物,豈可以讓幽燕之地,還作為不開化的土地,讓原來中原的文明遺民,還在忍受茹毛飲血的習俗?於是大宋興師,讓封疆之內都享受風習之正。拯救水火,順從民望;抓捕醜類,振奮皇威。你們這些吏民,要體會朕的本意。現在朕派遣曹彬、崔彥進等,推進兵鋒,長驅直入;朕也會駕馭兵車,後續抵達敵寇之境,直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宮廷。澆滅微小的火苗,其實都用不到勞煩巨量的流水,折斷春蟲的腿爪,也用不到使用巨大的戰車。宋師大軍入境,會對百姓倍加安撫,不得誤有殺傷,也不許發掘墳墓、焚燒房屋、斬伐樹木、擄掠人畜。凡有犯此者,並當處斬。所有收復的城邑,其中的文武官吏,一仍其舊;等到平定幽州之後,還要另外提拔任用。如果有人能認識到機會,知道有所權變,並做到某類益於宋師之事而建功,譬如,以節度、防禦、團練、刺史之州而歸附投誠者,當即以本州授官,並加優賞。其他軍鎮、城邑也是如此。鄉縣之民,等到平定之日,除了正常的夏秋二稅之外,所有的無名之稅,一律蠲免。朕這一番話,所有的吏民,都要體會,知道我的心思。

“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是比“惟有戰耳”“乘勝取幽薊”還要狠的一句話。“西樓”是契丹首都,“老上”是過去匈奴的一個可汗,漢文帝時曾經入侵中原,兵鋒一度到達甘南陝北。詔諭將契丹比作匈奴,大有“犁庭掃穴”之壯。這是大宋非常“豪邁”的一次舒張。

但對手似乎從未有過被嚇倒的案例,相反,越是在恐懼中,越是動用智慧與能量自我保全,並伺機反撲。

克復涿州 契丹在宋師攻勢方向明朗之後,做出了相應部署: 以南京留守耶律休哥,當曹彬東路之師。

以耶律斜軫為都統,分兵當潘美、田重進等。

遼聖宗耶律隆緒與太后蕭綽,駐軍於駝羅口(今北京昌平西北),督諸軍為應援。

蕭綽,蕭燕燕,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寡婦,親自指揮契丹全軍。她思慮縝密,甚至派出了將軍勤德到渤海之濱去守衛海岸,她擔心宋師可能會由泥姑口(今屬天津塘沽)北進。

這時候從西北夏州傳來不好的訊息。夏州人李繼遷投降契丹,契丹以其頭領為節度使都督夏州諸軍事。此事讓大宋分心。

但很快就有了好訊息,而且在“岐溝關之戰”前,宋師一路是好訊息。被石敬瑭當年割去的“幽雲十六州”,已經有六個州被收復。形勢一片大好。

曹彬一路在河北固安之南與契丹大戰。李繼隆為先鋒將軍,大敗契丹,攻克固安。

“固安之戰”後,東路軍有了行進中的根據地,分兵駐守固安之後,曹彬繼續挺進。在涿州東,曹彬再敗遼師,並乘勝攻涿州北門。大將李繼隆、範廷召等人,都在攻城之際身中流矢,但督戰更急,宋師士氣大增,契丹終於不敵,宋師入城,克復涿州。

涿州,是“十六州”之一。此地是幽州西大門。“涿州之戰”,收復失地後,可以遙窺燕薊,北伐之戰,獲得先手主動權。

進入涿州後,曹彬派遣部將李繼宣率領輕騎兵渡過涿河,去城南觀察敵情敵勢。這時,契丹的一個部落,奚人,在此盤踞,兩軍驟然遭遇,在涿州城南展開激戰。李繼宣將奚人擊破,斬首千級,並俘獲了奚人宰相賀斯。

奚人是鮮卑的一支,也有說法,契丹是奚人的一支。唐代時,奚人內附,唐太宗在奚人所在地,今內蒙古西拉沐淪河一帶,設立州郡。唐玄宗、唐中宗對奚人都有和親的敦睦舉動,將自己宗族的女孩子嫁給奚人的首領。但安祿山之亂時,奚人有跟著安祿山叛亂的部落。契丹建國後,奚人被征服,成為契丹一部。

奚人善於造車,契丹所用各種車輛,多為奚人所造。史稱“奚車不能任重而利於行山”,奚人造車,載重不是優勢,但輕巧,可以作為宿營車,適合在山地行走。所以對契丹行走山路助益很大。曹彬部剪滅這一支部族兵,對契丹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潘美連下四州 西路好訊息也到了:潘美在從忻州西陘關出關,與契丹戰,斬首五百級。逐北至寰州(今山西朔縣東),再斬首五百級。戰鬥中,宋師神衛右第二軍都指揮使薛超,被契丹彎刀砍傷、流矢射傷,身體好幾個地方流血不止,鮮血從金盔鐵甲中滲流出來,但指揮將士,神色自若。契丹寰州刺史趙彥辛被奪氣,激戰幾天之後,舉寰州降。訊息報告給太宗後,趙彥辛被大宋任命為本州團練使。寰州,也是“十六州”之一,且屬於“山後”,“寰州之戰”,是大宋第一次收復“山後”之地,意義重大。

西陘關即雁門關,與附近的寧武關、偏關合稱“三關”,均在今山西代縣北境,此地峰巒迭嶂,峽谷幽深,山壑之間,陰氣甚重。唐代以來,即在此地設關口多處,抵抗突厥,尤以雁門關為雄壯。關隘隨著山勢蜿蜒,絕頂之上,可以俯瞰草原。如此雄固關山,如此險峻地勢,歷史上就有連綿不斷的長城,將塞外隔開,雁門關上,烽火臺墩、邊牆雉堞、深溝高壘,組合為中原北部第一雄關。此地原來應該屬於北漢,為北漢與契丹的分界處;太宗收復北漢後,雁門關為大宋所有,潘美、楊業等人即常年鎮守此處。“雍熙北伐”,此地有戰事。

潘美乘勝再圍朔州,契丹守將趙希贊舉城降。

潘美派遣使者將應州、朔州的將吏、耆老等送到朝廷,太宗很親切地接見了他們。老人們說了一句很得體的話,讓太宗高興了好久。老人們說:

“久陷邊陲,有粟不得食,有子不得存養,不意餘年重睹日月。”我們這些邊境士庶,長久地淪陷,有米也不能吃,兒子也不能好好撫養——所有收穫都被契丹擄掠一空啊——沒有想到到了晚年還能重新見到日月,沐浴大宋之光。

太宗給了他們一份意義深長的禮物:中原禮服,都是深衣冠帶之類,這就等於為邊地淪陷區人恢復了大漢衣冠。

西路軍轉攻應州(今山西應縣),契丹的應州節度使艾正舉城降。詔令艾正即為應州觀察使,原觀察判官宋雄同知應州。

西路軍再攻雲州(今山西大同),激戰後攻克,斬首千級。

如此,潘美率領西路軍連下寰、朔、應、雲四州。這都屬於原來石敬瑭割讓出去的“燕雲十六州”,“朔州之戰”“應州之戰”“雲州之戰”,是為漢土重光,戰果驕人。

斷崖爭鋒契丹破膽 中路田重進也報來好訊息:在飛狐之北,大破契丹。

契丹西南面招安使、冀州防禦使大鵬翼、康州刺史馬贇、馬軍指揮使何萬通率眾來支援飛狐。這幾人都是契丹戍守河北、山西的名將。

田重進感到了契丹的實力,麾下大將袁繼忠對統帥說: “敵人很多騎兵,利於平地作戰。我等不如乘此地多山的險要局勢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

宋師另一員大將譚延美也認為: “敵人仗恃著兵多將廣,所以沒有看得上我們,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前來。我軍若能出其不意,可以戰敗他們!”

田重進同意。於是將軍陣壓在偏東方向,敵軍在北。多次主動出擊,勝敗沒有分出,等於兩軍處於膠著中。天快黑的時候,田重進天才地發現了一個機會。他發現契丹一部有數千人,在一處斷崖之上列陣,似乎要有動作。他當即給了麾下大將荊嗣一個任務:在山崖險要處,與契丹爭鋒。

田重進一直沒有讓荊嗣出戰,荊嗣早已躍躍欲試,此刻得令,即率本部衝入敵陣,與草原來寇短兵相接。

荊嗣不愧是昔日名將荊罕儒的從孫,他一生征戰,獨自歷百餘場陣仗,從無敗績。當初攻取太原,他受了重傷,半隻手都已經被炮石擊碎,但依舊勇不可當。田重進也素知荊嗣乃是一代猛士,故在此一役“飛狐之戰”中,像押寶一樣,留著他做預備隊,黃昏時,放出這一支生力軍,果然收到奇效。荊嗣只有五百騎兵,但卻如出山猛虎,呼嘯衝鋒中,瞬間蒸騰出震撼敵陣的強大氣場,令人膽寒。稍一接戰,契丹即開始敗退。斷崖之旁,契丹兵很多人寧肯投崖摔死,也不敢與荊嗣接戰。宋師在如入無人之境的利好局勢下,快意恩仇,荊嗣一個人就親手斬殺百餘人。史稱“敵勢挫衄”,敵人的兵勢得到挫抑敗傷。視野所及,離散的契丹兵,斷崖旁有千餘人,跳崖不敢,接戰不敢,戰戰兢兢中,荊嗣幾聲大喝,要他們放下武器,全部投降了宋師。

這一部的餘眾,屯守在附近土嶺。

荊嗣派出裨將黃明,攻擊土嶺,黃明戰不利,退回。荊嗣對他說:

“你就在這裡不動,算作為我聲援,我來奪取土嶺!”

說罷,帶領五百精騎,一戰而勝,奪取土嶺。契丹敗北,荊嗣追擊窮寇五十餘里,到一個叫蒼頭的地方,這才停止。他這一路上,還順便攻取了直谷、小冶兩個軍事要塞。當晚,就據有了契丹的氈帳、行李,屯駐在直谷要塞中。

幾天後,荊嗣留下守兵,率眾回到大本營。

契丹集合兩萬鐵騎來與田重進爭奪附近要塞,先鋒部隊已經包圍了直谷寨。

田重進大部隊已經分據各個要地,中軍無人,就要荊嗣前往救援。荊嗣瞭解到敵兵態勢後,對田重進說: “我部下只有五百人,敵眾兩萬餘,力量達不到啊!”

田重進很是憂慮,就問荊嗣可有良策,荊嗣說:“大將譚延美正屯駐在小冶,有兩千精甲。那裡距離直谷很近,我願意抄小路去找他,邀請他來策應。”田重進同意他的意見,就派他前往。

譚延美知道情況後,問荊嗣:“敵人勢力如此之盛,怎麼對付他?”

荊嗣說:“但願譚將軍用你的全部兩千兵在附近列隊,豎立旗幟;另外再派遣二三百人帶著大軍戰旗在道路兩側。我荊嗣帶本部五百男兒儘快前往,與敵寇力戰。契丹看到咱們的旗幟那麼多,一定會懷疑大軍繼後而到。這樣,就會氣餒,敵人雖然多,沒有用,我定可破之。”

荊嗣“以少勝多”

譚延美江湖上混過黑道,曾在慕容延釗老將軍麾下屢立戰功,作戰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戰役,很大程度上,將軍的直覺很重要。他信任荊嗣,知道這是一個常勝將軍。此外,軍事史上“以少勝多”的案例,他也熟悉。就人間鬥戰言,一人打兩個人、三個人,取勝機率不大;但一百個人打一千個人,就不好說了;一千個人打一萬個人,決勝的砝碼已經不是人的多少問題了。蓋人越多,佔地(分地)越多,契丹兩萬人,分佈在幾里紮營,荊嗣幾百人,直接衝擊的,不是兩萬人,而是在機動中,猶如狹路相逢,只與劈面相撞的幾百人鬥戰。只要有幾百人被擊潰,“全軍已敗”的訊息,就會在整座大營像瘟疫一般傳染開來。如此,即可贏得戰役勝利。當年楚霸王項羽痛擊秦王名將章邯、王離的“鉅鹿之戰”,光武帝劉秀痛擊王莽大將王邑、王尋的“昆陽之戰”,都是“以少勝多”的經典。當其時,兵多將廣的一方視兵微將寡的一方為案板上的肉,以為隨時可以切割;但真的鬥戰開始,誰是案板上的肉還真不好說。當章邯、王離視項羽為案板上的肉時,項羽正視章邯、王離為案板上的肉;王邑、王尋視劉秀為案板上的肉時,劉秀正視王邑、王尋為案板上的肉。此際,契丹名將大鵬翼很可能視荊嗣五百人不過是案板上的肉,但譚延美答應荊嗣,決計策應他,助他成就大名時,荊嗣應當有微微一笑,這一笑,大鵬翼等人已經上了案板。

第二天,譚延美佈置妥當,荊嗣帶著五百敢死之士,向兩萬人的契丹大營衝去。契丹組織了反抗,在當鋒的幾個大營中,荊嗣衝突起來無可阻擋。鬥戰間隙,荊嗣不忘記歇息,每一次都是在契丹圍合過來時,發起衝鋒,一天鬥戰了五六個回合。但契丹無法鬥勝這五百人,並且漸漸看到遙遠的樹林裡、大路旁,已經出現了宋師的軍旗,連綿不斷,契丹認為這是宋師主力部隊來了,不免有了慌亂。荊嗣觀察戰場形勢,從蛛絲馬跡判斷:敵人要撤退了。於是,趕緊派出親隨去向譚延美彙報,要他組織掩擊。田重進也在派人觀戰,也正在飛狐附近調集部隊,直覺戰機來了,於是迅即組織了大部隊向契丹衝鋒。契丹陣營開始崩潰,除了奔逃,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追擊中,荊嗣和宋師一道,擒獲了這幾個契丹名將,冀州的防禦總司令大鵬翼、康州的司令官馬贇,以及馬軍司令官何萬通,俘獲參戰的渤海兵、契丹兵千餘人,斬首數千級,俘虜老幼七百人,馬畜、盔甲等上萬計——契丹這兩萬將士所有的輜重幾乎都成了“飛狐之戰”的戰利品。

大鵬翼,則是契丹名將,此人形貌壯偉而勇健,在整個邊塞,名氣很大。此役將他俘獲,史稱“戎奪氣”,契丹被奪氣,很沮喪。

田重進開始乘勝圍飛狐。

他將大鵬翼推到城下,要他開示守城者投降。根據後來的封賞,可以約略知道:大鵬翼很聽話,他應該是說了一通宋師不可戰勝之類的勸降意見。但守城的契丹馬步軍都指揮使呂行德還想堅守。田重進於是組織炮具,猛轟猛砸飛狐城。飛狐,即今天河北淶源縣。此地有峪口名飛狐峪,乃是草原鐵蹄南下的冀北之關要,收復飛狐,可在河北一線控扼契丹南下,故宋師所在必得。呂行德在宋師生猛頑強的意志下膽怯了。大鵬翼的一番遊說也在起作用,於是,他率領屬下開城投降。太宗得到快報,詔令將飛狐縣升格為飛狐軍,以呂行德為左驍衛將軍,其餘投誠者也都有封賞。

大鵬翼被田重進派遣牙校送到汴梁,太宗在朝廷上斥責了他,而後赦免了他,封他為右千牛衛將軍,領了一個刺史。

田重進下蔚州 田重進繼續擴大戰果,不久又包圍了靈丘,守將投降。

飛狐北,又來契丹援軍,田重進再次擊潰敵軍,斬首千級,俘虜四百餘人。敵眾不甘心,再來,又被田重進擊潰,殺死契丹酋長兩人,斬首千級,獲馬三百匹。

不久,田重進更來到蔚州(今河北蔚縣)。此地也是“燕雲十六州”之一,宋師恢復失地的意志不可阻擋。契丹守衛蔚州的左右都押衙李存璋、許彥欽等,見大事不妙,就抓住時機,殺死蔚州酋長蕭啜理及其守卒千人,並捆綁了另一位守將耿紹忠,舉城降。

這事要為李存璋說幾句公道話,並非他執意要背叛主人,而是主人有邪念在先。當初王師進入北境,所向披靡,當鋒州郡都被攻克,所以蔚州的酋長蕭啜理和監軍、同州節度使耿紹忠,有了一個野蠻的想法:將蔚州城中的將吏全部殺光,然後帶著自己的親信豪傑奔回草原。李存璋得到訊息後,知道自己也在被屠之列,於是先下手為強,所以做了這樣一檔大事。

田重進對李存璋的投降開始還有不確定的懷疑,但又不想放棄機會,就先命令荊嗣率猛士數十人攀援繩索入城,瞭解到李存璋確實殺了酋長,捆了監軍,於是接受了他的投降書。

正好田重進的大軍糧草將盡,荊嗣就將城中的糧草運輸出城,接濟田司令。

李存璋被大宋任命為團練使,與許彥欽等人同知蔚州。然後,田重進大軍即將開拔。但李存璋認為田重進要是走了,剩下一座孤城,契丹若是來討伐,他是守不住的,於是帶領蔚州全部官吏、士庶,投奔田重進。田重進也體諒他的苦處,安慰了他。說話間契丹就來了大軍,要爭奪蔚州。這時荊嗣部下副都指揮使江謙,不知斤兩地開始釋出恐怖資訊,大有動搖軍心的可能。荊嗣再一次展現了名將風采:當即將其斬首。如此稍稍穩定了軍心。然後,荊嗣動員其餘部,將蔚州城中的所有輜重,全部收取,押運到田重進大營。一切經營妥帖,荊嗣開始與來援的契丹鬥戰。荊嗣麾下有五個校官,四個在戰鬥中陣亡,但荊嗣一直與敵人力鬥不止。戰鬥轉輾到了一個叫大嶺的地方,契丹才開始退卻。

蔚州,此時成了一座空城。

這一仗,又是荊嗣“以少勝多”的英雄戰例。但之所以取勝,也有當地士庶支援的原因。就在這一場戰役中,邊民中有些勇敢的,就自發組織起來,結為武裝力量,夜半襲擊契丹營壘,斬取首級後,向田重進部進獻。

太宗聽說後,很高興,他說:“這些生長在邊陲地區的人民,對鬥戰很熟悉。我們如果能夠訂立賞賜的規定,一定會有更多人應募。”於是下詔,規定:招募民間有能集合民兵應援王師的人,一律資助糧草、贈送兵甲;如果有人能擒獲敵人的首領人物,隨著擒獲的首領職位高下而封賞補官。抓獲一個生口賞錢五千;得到首級賞錢三千;得到戰馬,上等馬賞錢十千,中等馬賞錢七千,下等馬賞錢五千。平定幽州之後,如果有人願意留在軍中,將給予優厚待遇,如果願意解甲歸田,可以免除租稅三年。

這個詔書一下,從此應募抗擊契丹的人更多了。

此役,田重進功勞不小,甚至就整個“雍熙北伐”來看,田重進的中路一部,是唯一全勝後,整軍而還的師旅。

田太尉候神仙夜降

田重進不凡。史稱此人“形質奇偉,有武力”。他曾參與過陳橋兵變,率軍打仗,沒有敗績。是統帥級別人物中,罕見的常勝將軍。他沒有學問,也不愛學習,似乎很像近世人們習見的那種“大老粗”,但他沒有近世“大老粗”那種粗野,是一個生性很醇謹的將軍,從不主動結交權貴。太宗還在做晉王時,很喜歡他的“忠勇”,就派使者送給他美酒烤肉,他居然不接受。使者說:“這可是晉王給您的啊,為何不接受?”田重進回答:“請你為我謝謝晉王。我只知道有天子。”最後還是不接受。

晉王知道他的忠厚朴實,踐祚後,始終委任他以重任。

有意思的是名相張齊賢著《洛陽縉紳舊聞記》,有一段故實,名曰《田太尉候神仙夜降》,很可以見出田重進的性情,也可以見出宋初民間欺詐之習,人性的邪僻。

說田重進,晚年好道,酷信鍊金術。有一個脖子上刺青、綽號張花項的軍人,很有江湖範,經常穿了道士服裝,自吹可以煉黃金。田重進很相信他。

張花項又引薦一位同志,搭了煉丹爐,開始玩。二人跟田重進一起吃飯,前後詐取錢帛很多,要就給,田重進不吝嗇。但很久也沒有煉成,張花項就騙他說:“涇州城有一軍人,乃是我二人的師傅。太尉您要是能把他召來,那事立馬就成。”田重進就發了公函,要調涇州軍人。但涇州不歸田重進管,那邊認為調動軍人,事大,沒有朝廷檔案,不敢幹。重進就讓涇州方面說這個軍人有病,不可治癒了。然後田重進再到朝廷去運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這軍人居然脫離了軍籍,弄到他當時所在的永興軍(治所在今陝西西安)來了。

花脖子張軍人說了:“此人來了,我們一起去採點必需的藥品,今年八月應該成功。”當時已經是六月了。這一幫騙子擔心花了將軍那麼多銀子,啥事沒弄成,將來怪罪起來,不是耍的。於是又設一計。

這個張花項平常不吃酒,這天,他吃了酒,直到天黑才來到府衙。田重進很驚訝,看到他喝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就要辭退他。第二天當面責備他說:“尊師您可是對我說過從來不吃酒的,但昨晚大醉。”

張花項微笑,慢慢回答說:“某確實從來不飲酒,但昨日在街市,偶見仙人。”說著,還向西部空中作揖一拜。田重進問:“仙人是誰?現在哪裡?”張花項嚴肅低聲說道:“就是呂洞賓啊!”呂洞賓乃是唐宋時坊間流傳名氣甚大的神仙。田重進聞言大為羨慕,就問:“你們見面說了啥?”張花項說:“呂洞賓召我到街市吃酒,我說不勝酒量,神仙說:‘你就喝,我保你不醉。’然後就吃二十多杯。後來神仙問我住在哪裡,我說住在太尉您這裡。神仙說:‘我聽說太尉很久了。太尉是武人,此人還有陽壽,但現在正有一點小病,我當去看他,給他點藥,治好這小病。’”當時田重進正好有腰痛,一聽這話大喜,就說:“我重進乃是粗人,何勞神仙下降!”又問:“那神仙什麼時候到啊?”張花項說:“本月十五日,夜三更,必到。但神仙可不想多見人,太尉您要在東位,就是你平時射弓的地方,在那裡排好帳幕,用新好細竹蓆,在靜室燒香點燭,備鮮果好酒,然後要齋戒,換新衣,穿靴帶笏,像朝見天子那樣恭敬。深夜,就在室內等候,不要出來,神仙一定會來!”

長話短說,到了那天,田重進開始等神仙。他腰痛,又感染風疾,很難彎腰拜神仙,這天晚上天氣還特別熱,他要不斷地給神仙叩拜,直折騰得大將軍喘息不止、流汗不止,穿著笨重的朝服,全被汗溻透了。

神仙三更沒有來,四更沒有來,到了五更,田大將軍開始懷疑,想把這幾個人召來問問怎麼不靈。這時候親信們來告訴將軍:“尊師住處,門開啟,向來帶的行李箱篋,已經搬走了。”原來這幾個江湖大師,穩住田將軍,卻偷偷開了東便門,逃跑了。

田重進於是打了個響指,“啪”的一聲,對著左右說:“無良漢!無良漢!無良漢!”連說三遍。從此以後,田重進再也不信這類道術了。

當時還有人匿名寫了詩,放到田府大廳中,嘲笑田將軍。據張齊賢記錄,這詩當時的永興軍士庶,差不多都能背誦,成了一個新聞事件。張齊賢后來授右僕射判永興軍,所以對此事知道得很詳細。

匿名詩兩首,張齊賢在書中記錄了一首,詩云:鉛作黃金汞作銀,爇梁奸幸轉災新。一朝誑惑田重進,半夜攀迎呂洞賓。呆漢出門時引領,黠兒得路已潛身。惟稱三個無良漢,笑殺長安萬萬人。

鉛汞之類,都是鍊金術必要的材料。“爇梁奸幸轉災新”應是說江湖騙子利用人有貪心,也即願意做黃粱美夢的弱點,不禁花樣翻新騙人的意思。其他句子都好懂。古今一貫,可以一笑,可以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