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致雋走出洞口,看到滿天星光,轉過身一把將火把遠遠地扔進洞裡。他望著天上的星星,一顆流星緩緩滑過夜空,他默唸道:“白天宇——我不該對你抱有幻想,我對你很失望,連我都打不死你,你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剋制著自己的情緒,試著像往日一樣擠出一個無所畏懼的微笑,他動動嘴角,過了一會兒,他心想:這一定是哭的樣子。

他坐在這個懸崖峭壁上,身處一片棺材叢中,什麼也不想,只感到疲憊,過了一會兒,身上被露水打溼了,他回頭看看最近的一個棺材,他過去推開棺材蓋,伸手摸摸,摸到一堆白骨,他抬起腿踩在白骨上,聽到白骨斷裂的聲音。他躺在棺材裡,身底有些硌人。他蓋上棺材蓋,只露出兩隻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星,躺下去不多久便睡著了,一覺睡到天亮。

天亮後,他一睜眼看見一個頭骨,嚇的趕緊從棺材裡跳出來,身上沾著碎骨,趕忙脫下外衣扔了,他蓋上棺材板,看著被壓碎的骨頭,怒道:“我怎麼跟你這死鬼睡了一夜!”

陸致雋撿起落在岩石上的劍,白天宇的劍,看了看,提著劍離開了。他沒有按原路返回,他在深山裡走了兩天,來到山裡的一座木屋前,木屋裡住著兩條半先生,他見到兩條半先生,對兩條半先生道:“先生,請教我易容術,只教我易容成一個人就可以。”

兩條半先生斜睨了陸致雋一眼,陸致雋猶豫了很久,對兩條半先生跪下,道:“請先生答應。”

兩條半先生捏弄著手裡的東西,眼睛照舊一眨不眨,那眼神,有著讓人透骨的寒意。兩條半先生甩開柺杖進了裡屋,道:“你只有一天時間。”

陸致雋欣喜地起身跟到裡屋,跟著兩條半先生學起來,他聰明手巧,只一天時間,就掌握全部要領,那天夜裡,他更是整夜未睡,一直坐在屋裡調和黏土,第二天白天,當他把白天宇的臉在自己臉上捏出來時,他便離開了。

他帶著跟兩條半先生討要的工具到了鎮上的客棧裡,正值午飯時間,他穿過大堂往白天宇住的房間走去,聽到人數不多的大堂裡有人連聲喊“師叔”,他本能地扭頭看了一眼,發現一個男子笑盈盈衝他走來,口中還叫著“師叔”,他知道,他現在是白天宇,雖然不認識這個人是誰,但他必須假裝認識。

那男子跑近,笑道:“師叔,你怎麼沒看見我們?”

白天宇略微傻了一下,目光悄悄打量一下整個略顯昏暗的大廳,發現有兩張桌子上的七八名男子都在看他,在那群人裡,他終於見到一張熟面孔,是周捷。此時他心裡有些慌,完全沒料到會遇上“熟人”,尤其還是周捷,但現在,跑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硬著頭皮裝下去。

白天宇道:“你們也來了。”

他和那男子,周捷的弟子葛修鏡,一同向那兩張桌子走去。周捷起身,面帶微笑,不知是不是白天宇心虛,他覺得周捷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著自己,他不知道是兄弟二人究竟熟到什麼程度,但從“白天宇”的口氣裡能聽出來,“白天宇”對周捷是敬重的。他小心地走到周捷面前,學著“白天宇”的聲音叫道:“師哥。”

周捷的目光的確閃了一下,模仿另一個人,即便再像,都不可能跟本人一模一樣,但周捷沒多說,道:“坐下吧。”

白天宇在周捷旁邊的座位上坐下,故意把劍放到顯眼的地方,把劍上的名字露在外,他料想,“白天宇”應該也不知道周捷會到這來,於是道:“你們怎麼會到這來?”

周捷道:“先不說,吃過飯了嗎?”

空著肚子的白天宇答道:“吃了,你們先吃吧。”

周捷道:“那我們吃了。”

白天宇不知道再說什麼,周捷是個老狐狸,不能讓他抓到任何破綻,但什麼不說什麼不做更可疑,而且他不知道自己這張假臉和“白天宇”的臉究竟有多像,他必須儘量離他們遠一點,他假裝有事,道:“我先回屋一下。”

周捷點頭。白天宇拿著劍起身回了房間,一回房間便在想,要不要就此溜走,如果被周捷發現白天宇是假扮的,落不到好下場。可是現在就逃走,他未必真能逃脫,最後,白天宇決定暫時留下,待找到合適的時機再離開。他一邊找地方藏好他包袱裡的易容工具,一邊察看他自己的包袱,察看屋裡有沒有不該出現的東西,一邊檢查一邊唸叨:“我是白天宇,我是白天宇——”

他想著“白天宇”的說話腔調和行為舉止,“白天宇”是個行為穩重的人,總是一副若有所思悶悶不樂的樣子,但眼睛裡閃著聰慧靈活的神光,在普通人眼裡,他應當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過不多久,他果然和“白天宇”一模一樣了。

他把那扇小窗虛掩著,屋裡暗了許多,他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裝不下去,就從這扇小窗逃走。

飯後,周捷敲門進來,只有他一人,他一進來,白天宇上前問:“師哥,你們怎麼會在這?”

周捷一邊審視著白天宇,一邊說道:“我來,自然有事在身,你呢,你查的怎麼樣了?”

白天宇懵了,頓了頓,道:“還是原來那些。”說完,他轉身避開周捷的目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周捷的目光在白天宇身上上下回轉,道:“你查到陸致雋什麼訊息了沒?”

白天宇更警惕,他沉默一會兒,道:“陸致雋,他死了。”

周捷吃驚道:“死了?”他轉到白天宇面前,“你殺了他?”

白天宇想否認,但如果否認,會面對更多的疑問,他小心又小心地點了點頭,道:“是。”

周捷用一種報仇雪恨的語氣說道:“惡人自有天收,師孃在天有靈,可以安慰了。”

白天宇道:“嗯,對。”

周捷問:“你怎麼查到他的下落的?”

白天宇道:“我太瞭解那個人了,我能猜到他想做什麼,順藤摸瓜,就找到他了。”

周捷琢磨一下,問:“那他的屍首呢?”

白天宇低吟道:“屍首?屍首恐怕已經找不到了,但是放心,是我親手殺的,不會有錯。”

周捷再次打量白天宇,直直地盯著他看,白天宇心裡開始打鼓,他想逃避周捷的目光,但越逃避越可疑,他索性回敬周捷的目光,二人就這麼對視。

周捷道:“事情,不是就這麼簡單吧。”

白天宇轉頭望望那扇小窗,已經做好隨時從視窗逃走的打算,以輕鬆地口吻說道:“不然呢?”

周捷道:“不管怎麼說,大仇得報,了了一樁心事。”但他臉上似乎略微有點失落。

白天宇心底鬆了口氣,把目光從視窗轉了過來,道:“師哥呢,此行有什麼任務?肯定不是遊山玩水。”

周捷似乎有點驚訝白天宇會說最後那句話,白天宇也迅速意識到自己口語輕薄,又立馬正色道:“這裡是塊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周捷點點頭,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問道:“你當真親手殺了陸致雋,畢竟他那麼狡猾。”

白天宇很想問一句:不然怎樣,師哥在懷疑什麼。但站在真正的“白天宇”的角度上想,“白天宇”應該不會這麼說,他使勁模擬“白天宇”的神情語氣,點頭道:“我追蹤他到了一個山洞,他跟一個人起了爭執,兩個人動了手,陸致雋把那個人殺了,我本想救那個人,但沒想到他下手又狠又快。他也沒料到我會出現,我趁他沒反應過來時,就把他殺了。”

白天宇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一邊努力讓自己忘了自己是“陸致雋”,生怕自己出現口誤,一邊小心揣測“白天宇”究竟跟周捷說了多少,是知無不言還是有所保留,而且,他自己也並不很清楚“白天宇”究竟知道多少,這其中的深淺,很難把握。幸虧是他頭腦敏捷詭詐,若換成別人,此刻早已露餡。

周捷聽完白天宇的敘說,問道:“他死前沒說什麼嗎?”

白天宇深思道:“說什麼,他好像,三言兩語說了什麼,我當時沒記清楚,對了,我似乎聽到一句,他說他冤枉,他說,是有別人利用他殺師孃。”

周捷提起精神:“哦?他這麼說?”

白天宇道:“好像是的。”

周捷道:“那你沒問他?”

白天宇搖頭:“沒有,他那個人說話,真真假假很難分清,不信也罷。”白天宇覺得必須主動出手,不能總這麼被動,順便試探一下週捷究竟知道什麼,“師哥懷疑他什麼?”

周捷嘆息一聲,道:“其實說來,他小時候,也是個苦命的孩子,還是我跟師父把他從他鞭子底下救下來。”

這句話先引得白天宇一陣心酸,繼而又讓他震驚,他在心裡驚呼:是他救了我!腦中想到這裡,嘴上也不落後,幾乎同時說道:“師哥與他還有這樣的淵源,那救了他之後呢?”

周捷似乎不願多作回答,道:“救了他後,就沒再見過他了,沒想到他能變成這樣。”

此時,他似乎分成兩個人了,“陸致雋”在暗中說:我不信他什麼都不知道,去問。白天宇接到這個指令,心思在肚腸內輾轉一圈,化成了“白天宇”的口氣,道:“師哥救過他,他竟然不心存感激,還和山莊作對。”

周捷道:“他應該不知道這事,好好一個人,如此作踐自己,最終落得這個下場,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白天宇見周捷臉上帶著的失望的表情,猜測周捷是為“陸致雋”的下場而有所感懷,看來,真如“白天宇”所說,周捷的確是個正義磊落之人,難怪憑“白天宇”這樣一個人會對周捷心服口服,如此說來,周捷似乎真的對那隻鬼的事一無所知了。所有念想,只在一念之間。表面上,白天宇並沒有停頓,他故作猶豫地說道:“師哥,有沒有什麼人,一直跟山莊糾纏不清,在背地裡鼓搗是非?”

周捷用一種明知故問的語氣說道:“陸致雋。”

白天宇道:“除了他呢?”

周捷道:“除了他,恐怕再沒別人了。”

看來,周捷真的一無所知,同時證明,“白天宇”沒和周捷提過有關那隻鬼的事情,白天宇心裡,總算有了些底,而且,周捷的話表明,現實中,“陸致雋”背起了所有的黑鍋,這大概,就是那隻鬼高明的地方,除了“陸致雋”,沒人再知道了。

白天宇覺得,要從別人那裡查到那隻鬼的蹤跡訊息是不可能了,唯一的突破口還在自己這裡,而他漸漸的形單影隻,他似乎能感覺到,他最終會走上一條絕路。白天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白天宇奮力掩飾著心裡的絕望,說道:“師哥,陸致雋認為,他爹的下落和精鋼劍息息相關,是真的嗎?”

周捷先並不回答,他轉頭望著狹小的窗子,似乎才發現這窗子是關著的,他走過去,輕輕推開小窗,屋裡亮堂起來,白天宇看他堵在了他預備的逃生出口處,又開始緊張起來。最後一搏,如果沒有出路,但願在死前能得知真相。

周捷望著窗外,帶著一絲憂慮說道:“他說的,應該是對的。”

白天宇嗓子微微發抖,問:“為什麼說,應該是對的?”

周捷轉過身,沉默了很久,才幽幽說道:“我臨來時,師父才告訴我,當年,陸九魂偷了精鋼劍,這二十年來,劍,一直不在師父手裡。”

白天宇不敢再說話了,他怕一出口,變了聲音。

周捷低下頭,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他拿著錦囊,反覆看了幾遍,道:“臨來時,師父交給我的,他要我跟你一起開啟看。”說到這裡,周捷開始揭開錦囊。

白天宇握緊雙拳,似乎想要攥住他顫抖的身體,他想走過去,又不敢走過去,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感覺天馬上要塌下來一樣,他隱隱感覺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一切都會終結,包括他自己。

周捷從錦囊裡拿出一張羊皮紙,謹慎地開啟,看到上邊的內容,表情十分平靜,他抬起頭,看著白天宇,把羊皮紙對著白天宇攤開,白天宇見到上邊寫了兩個字:尋劍。

周捷道:“聽說當年陸九魂偷了劍不敢留在中原,跑到這裡,投奔了他兒時的拜把兄弟,他來到蜀地後,就此銷聲匿跡了。”

白天宇激動的喉嚨發哽,他甚至頭腦一片空白,不是白天宇,不是“陸致雋”,只是一隻沒有魂魄的軀體。

周捷道:“精鋼劍,就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