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宇初入水後一直下沉,後來突然驚醒時,胸膛鼓脹窒悶,頭腦異常清醒,他感到自己睜著眼睛,但什麼看不到,耳朵被塞住,什麼聽不到,他意識到,自己落水了。他雙手撲騰,身體卻突然撞到一塊堅硬的東西,模糊的疼痛暫緩窒息的痛苦,他使勁往上泳,頭觸到了岩石,更糟糕的是,他很快發覺,他四個方向都是岩石。
這時,窒息的感覺排山倒海襲來,就像你撕心裂肺大喊卻喊不出聲音,做噩夢時被人追殺卻邁不動腿,一切你極度渴望的,都得不到。越這個時候,頭腦清晰的彷彿周圍一片白光,他雙手抓住嶙峋的岩石,本能地朝著一個方向攀爬而去,那種時刻,他想放棄,想安逸,可身體不由他做主地掙扎著。
或許是奇異的骨血使然,在經歷了頭腦清晰之後,意識慢慢昏迷,身體慢慢歸於安靜,但雙臂仍繼續順著岩石爬行著,在最後一把沒有摸到岩石的時候,他雙腳一瞪,頭露出水面。
他大口喘息,憑最後一點力氣遊了兩下,身體慢慢浮出水面,但那時,他已筋疲力盡,身體趴在緩坡上,被浸在水中,只有頭枕著胳膊露出來。
他似乎趴在那昏了一會兒,再次清醒時,幾乎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他慢慢睜眼,什麼也看不到,眼前黑成一片,什麼也沒有,他懷疑是自己瞎了,但隨後他想到,這應當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山洞,因為他聽到了淙淙的水流聲,這是他清醒後唯一聽到的不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
他仍在水裡躺了一會兒,四肢慢慢有了痠痛感,他勉強撐起身體,順著緩坡爬上岸,這時,他才想起在落水前的事: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日夜糾纏不清的人,呂正。
他一遍遍不由自主地回想殺死呂正的經過,清晰的像在眼前,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生動,他明明死了,他以一個大夫的本能,確定他當時真的死了,而且事後見到了他腐爛的屍首,這不會弄錯,為什麼,又突然出現呢。
他痛苦地呻喚著,身體蜷縮著,想,一定是他的靈魂,他的靈魂來找我報仇了,這才是發生那麼多怪事的原因,一切都是他的報復。但我真的不是故意殺你,我不是故意殺你,你為什麼不放過我? 不知不覺中,他把這話喊出口。
“我不是故意殺你,不是故意的,也是殺。”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白天宇問著。
“你說呢,你說呢?”
淙淙的流水聲灌入白天宇心田,心情隨著長流不息的流水聲慢慢平靜了,他聽著這聲音,像天外傳來的梵音,一點點,衝去內心的灰塵。
他坐起身,雙腳還泡在水裡,他挪動痠麻的腿挪出水裡,他咳了幾聲,吐出吞下的水,連著咳了幾聲。
他自語道:“這世上,真的有鬼魂,欠下的債,還不成,都變成了鬼。”
“那你是什麼鬼?”
白天宇毛骨悚然,他以為是幻覺,可他現在很清醒,即便告訴他這是幻覺他也不信。他試探著問:“你也是鬼嗎?”
“哦,原來我已成了鬼。”
白天宇聽出這是一個蒼老虛弱的老人的聲音,聽來的確古老滄桑,這時,白天宇反而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墮入所謂的陰曹地府了,可是他能感覺到胸口殘留的窒息的痛感,四肢極度疲勞之後的痠麻脹痛,還有,他摸到自己的脈搏,在這漆黑一片的地方,他竟不知生死。
他摸摸自己的臉,臉上的黏泥褪去,換成他自己的面容,他甚至摸到幾處細小的疤痕,一切如此真實,他說道:“也許只是看不見而已,要是看不見的都成了鬼,那對瞎子來說,不都成鬼了?”
“不是鬼,那是什麼?”這個聲音蒼老低沉。
疲憊不堪的白天宇又冷又餓,他躺在地上,閉上睜開也無用的眼睛,他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他聽著流水聲漸漸睡著了。
他是被身上被摸的感覺弄醒的,他抬手揮過去,摸到一個十分真實的會動的東西,他聽到一個驚奇的無力地聲音說:“活人!”
兩隻會動的胳膊相互摸索,慢慢握住了彼此的手,那是一隻骨瘦如柴沒有溫度的手,那手顫抖地握緊白天宇的肉乎乎的手,他聽到長長一聲氣息,“啊,這跟我一樣,跟我一樣。”
白天宇慢慢伸出另一隻手往前面摸去,摸到一個赤裸的暴瘦的軀體,那隻枯瘦的手同樣摸了白天宇,一邊摸一邊嘆息:“啊,好一張臉,啊,好一頭毛髮,啊,好一個厚實的肩膀,啊,好一身衣服,啊,好有力的心跳。”
白天宇突然想到,這應該是一個終生被困在此地的老人,他感動地說道:“老人家,你一直在這嗎?”
那老人剛剛高昂的情緒又萎縮了,他喘息著放下雙手,道:“沒有人能活著進來又活著出去。”
白天宇問:“這裡就沒有出路嗎?”
“有出路,你變成水,變成魚,就能從這裡出去。”
白天宇想起剛才落水的過程,想象著在水裡他摸到的岩石四壁,他應該是從那水道里過來的,如果老人說的對,那水道就是連通這裡的唯一出路,而這源源不斷的細小的水流,應該是從石縫裡從外界流進來的。他又想起他和陸致雋見到的潛龍洞裡的水潭,先前他沒有注意,但現在回想起來,水潭裡似乎有一條小溪流從水潭往外流著,難道,那個諾大的潛龍洞裡的水潭就是這個洞穴的出口?但這說不通,如果他和這個老人都能游進來,別人也可以,為何這裡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白天宇問:“老人家,你也是從外邊游進來的?”
“遊不進來,遊不出去,我試過無數次,很多次要被淹死了,沒人能出去。”
白天宇問:“那你為何在這?”
老人長長地嘆息著,此時聽到水流的聲音裡夾雜著一個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老人連忙焦急激動地爬行著,接著,聽到了咀嚼的聲音,那吃東西的聲音,讓人想起豬和狗。白天宇明白了,水流流下,帶來了外界的東西,不論那是什麼,都可以果腹,能幫人度命。這就是老人在此獨居到身上的衣服都爛淨的原因。
白天宇為那老人的命運感到難過,他嘆道:“老人家,原來你是這麼活下來的。”難怪他骨瘦如柴,說話無力。
咀嚼的聲音很快停止,那老人發出心滿意足或是表達疲累的嘆息聲。白天宇摸索著爬行到老人身邊,摸著躺在地上的光身的骷髏般的身體,說道:“老人家,有生之年,我要出去了,一定讓你每日飽餐。”
“你是怎麼進來的,水褪去了嗎,沒有啊?”
“我就是順著水進來的。”白天宇道。
“不可能,不可能。”
“那你是怎麼進來的?”白天宇問。
“我進來的時候,這裡的水連腳也蓋不住,我是走進來的,但睡了一覺後,那條山洞就全是水了。”
白天宇全明白了,他剛才遊過的那條四壁都是岩石的山洞,原來和他剛進來時經過的山洞一樣,他們可以自由穿行,只是如果山洞裡全是水,那就自然成一條死路。
“洞很長嗎?”白天宇問。
“洞不長,走個幾百步就到了。”
走的話只輕輕鬆鬆幾百步,但遊的話,就永遠遊不出去了。
但他就能被迫游過來,應該還是他的奇特的骨血幫了他,若是常人,早已溺死了。
白天宇在心裡慨嘆老人坎坷的命運,老人的命運,比他自己,更無辜。他撫摸老人冰涼的身體,此時他身上的衣物也已乾透,他脫下一件披在老人身上,老人身上,漸漸有了暖意。
洞內漆黑一片,不分晝夜,白天宇起身繞著洞壁摸索,洞壁不規則,難以想象出具體樣子,但應該不大,從有水的地方走十幾步就又走到水裡,他在想,他能游進來,也許還能游出去,趁著身上還有些力氣,他摸索著下水了,一頭扎進水裡,水下空間很大,他摸了很久才找到一個洞口,但這時,他氣息已盡,只得再游上來。
“遊不出去的,冬天水淺都遊不出去,何況現在夏季。”老人夢囈般說。
看來洞內雖然沒有日月,但還能根據水流大小分辨冬夏。白天宇浮在水上,問:“老人家,你說你進來的時候這裡還沒水,為何只睡了一覺,水就把路淹了?”
“想害一個人,何止千萬種辦法。”
白天宇悟道:“原來是被人陷害。”
想來在另一頭水有出路,但出路若被堵,水出不去,越積越多,就把山洞堵了。這個辦法,當真絕了。
白天宇道:“老人家,我若有幸能游出去,一定救你出來。”
說罷,又一頭扎進水裡。
這次他大約知道洞口在哪,直接游下去,鑽進洞內,順著洞遊了很久,數次產生回頭的想法,但每一次又都堅持游下去,最後,在堅持不住幾乎昏厥的時候他決定返回,他感到胸膛快要脹裂,五臟六腑轉瞬間就要噴薄而出,渾身每一寸血肉抽搐著、嚎叫著,相互踐踏殘殺,最後,他憑著超人的體質和骨血,終於游出頭,這一次,他信了老人的話。
白天宇虛弱地爬上岸,身體再經不起第二次如此折騰。難道要像這老人一樣在這終結自己一生,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他坐在地上休息,已經飢腸轆轆,開始頭腦發暈,他爬到水邊喝了些水,肚子雖然不叫了,但頭仍然發暈。
在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時,他必須先睡一覺,眯了會兒眼睛,又被餓醒。醒了後,他聽到了一種鐵器碰在岩石上的聲音,十分清脆,聽起來,像剛磨好的刀劍的聲音,白天宇感到這不尋常,若處在這洞中幾十年,洞內潮溼,鐵器不經打磨早已生鏽,聲音粗鈍,不能有這種銳利的聲音。
鐵器又響了,人們對危險的本能嗅覺讓白天宇察覺事情不妙,他趕緊爬起身,悄無聲息地站到洞壁上,順著洞壁走了幾步。
他很不習慣眼前漆黑的一切,如同周圍被灌滿了墨汁,所有東西被黑色染透,他閉上眼,摸清了聲音的具體方向後,他一步步靠近,悄悄探出雙手,右手先觸到乾枯的皮肉,他一把抓住細瘦的胳膊,輕輕一帶,聽到了骨頭脫臼的聲音,同時聽到一聲弱小的慘叫,接著,沉重的“噹啷”聲響起,鐵器似乎落在地上了。
白天宇下手不重,是那人身體極度脆弱,他心下懊悔,道:“老人家,你想做什麼?”
老人的身體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口中嚶嚶嚀嚀。白天宇摸著老人赤裸的身體,找到肩膀脫臼的地方,他不敢貿然續骨,怕造成更嚴重的傷害,畢竟老人身體情況過於特殊,他輕撫老人肩膀,老人口齒不清地說道:“我的肉,你啃不動,也沒有幾兩肉,所以,我幫不上你。”
白天宇恍然明白了什麼,他頓感毛骨悚然,他說道:“我的肉,你更吃不得,你常年飢餓,根本消受不了。”他心裡感到無比悲哀,人真的可以淪落到這種地步,已經全無人性,只剩生物天性。他坐下去,感覺坐在一個冰涼的東西上,他去摸摸,憑習武人的直覺,他知道他摸到一把兵器,他小心的上下摸摸,心中已有了這把兵器的大致模樣,這應當是把俊美的重劍,而且劍上並無一絲生鏽鈍化的跡象,彷彿有人每日打磨一般。在試探劍刃的時候,還沒試到疼痛,就感覺指尖黏糊糊的,手指出血了。
白天宇低吟:“肯定是把稀世寶劍,”他猜測道,“老先生在進這個山洞以前,肯定是個江湖好漢,可惜淪落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他聯想到自己的下場,嘆息一聲。
“一堆廢鐵,廢鐵。”
白天宇表示認同:“寶劍若無施展之地,和廢鐵有什麼兩樣。”
老人迷迷糊糊中,模糊地說著什麼,白天宇仔細聽,聽清隻言片語,老人說的意思大概就是,不屬於你的東西,你若強留,必定招致災禍,世間萬事,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一切自有天意。
白天宇聽老人咕咕噥噥斷斷續續說了一堆,他從這些沒有頭緒的話語中間打斷,道:“老人家,世上冤死的人,都會變成鬼嗎,那鬼,到底是在你心裡,還是在別的地方?”
老人安靜了,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世上多的是看不見的山洞,你落在這裡,沒人知道,但你我,的確在這。”
白天宇開始時覺得老人答非所問,但他仔細想想,老人說的話似乎正是答案,他存在這個洞裡,對別人來講,如同不存在一般。鬼就像被困在這洞中的人一樣,對外人來說,他們不知道洞中的鬼,等到了洞裡,見了鬼,你又出不去了。這和死,是一個道理,你不知道死是什麼樣的,知道了,已經活不了了。他見到了呂正,似乎也意味著,他得到了應有的報復了。
想到這,他反而感到一陣輕鬆,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出不去的山洞,這就是他的山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