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櫳翠庵。
禪房裡透著沁涼,窗欞敞開著,簷下的竹簾被風拂得輕輕晃動,篩進滿地細碎的日光。
妙玉坐在臨窗的竹榻上,身上是件月白單紗僧衣,領口繡著幾莖墨竹,料子薄得能看見底下藕荷色的裡衣。
烏髮鬆鬆挽了個髻,只用根羊脂玉簪固定,幾縷青絲垂在頸側,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她膚色本就瑩白,被這素淨的衣裳襯著,更顯得清雅如月下荷花,只是那雙清眸看著棋盤時,總帶著幾分心不在焉的恍惚。
對面的邢岫煙穿件水綠色細羅衫,袖口滾著淺碧色的絛子,下身是條月白綾裙,裙襬繡著幾片淡紫的蘭草。
她身段纖瘦,坐在竹凳上,手裡捏著枚黑子,指尖無意識地在棋盤邊緣點著。見妙玉拈著白子遲遲不落,抬眼笑了笑,聲音像簷角滴落的泉水般清潤:“姐姐這步棋想了許久,莫不是在考較小妹?”
妙玉這才回過神,指尖的白子“嗒”地落在棋盤上,卻偏了半寸,落在了無關緊要的位置。
她輕咳一聲,掩飾般地端起茶盞,指尖觸到微涼的盞壁,才發現茶水早就涼了。
“不過是隨意落子罷了。”她避開邢岫煙的目光,語氣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
邢岫煙將那枚錯子撿起來,放回妙玉手邊的棋罐,眼尾的笑意更深了:“姐姐今日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在想殿下?”
“你這丫頭,滿嘴胡唚什麼!”妙玉猛地抬眼,眸中裡閃過一絲羞惱,臉頰卻騰地泛起紅暈,像被日光曬透的桃花。
她攥緊了手裡的白子,指節微微泛白:“出家人六根清淨,怎會惦記俗事?”
話雖如此,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庵門的方向。
算起來,那人有一陣子沒踏過櫳翠庵的門坎,往日裡她總嫌塵世擾攘,如今這禪房空得只剩下風聲,倒讓她生出幾分莫名的悵然。
邢岫煙看著她這副口是心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姐姐別惱,我也是過來人,從前我總以為自己能守著那份淡泊,可真遇上了,才知道人心是捂不熱也冷不了的。”
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低的,“你素日裡清冷,是沒嘗過那份滋味,可自打跟了殿下,你看你,會為了他一句喜好,特意去後山採那露水泡茶,會惦記著他愛用的那隻汝窯盞,這不就是煙火氣麼?”
妙玉被邢岫煙說得心頭一顫,捏著棋子的手鬆了松。
是啊,以往她視俗世為塵泥,可殿下指尖碰過的茶盞,他隨口提過的“晨露烹茶最是甘洌”,竟都一一記在了心上。
這份牽念,哪裡是“出家人”三個字能壓下去的?
“你也一樣。”妙玉側過臉,語氣軟了些:“你素日裡最是通透,不也……”
她也瞧出了邢岫煙的轉變,與以往那股子淡泊寧靜相比,多了幾分色彩,也就是這坦蕩的心懷,倒是沒怎麼變。
“我?”邢岫煙笑出聲,眼底卻泛起暖意:“我可比不得姐姐,只是殿下那人,偏有本事把人的心折騰熱。”
她想起那些被他纏著說笑話、逼著嘗新做的點心的日子,甚至於是與妙玉坦誠相待,臉上微微發燙。
這般耳濡目染,再冷的心腸,也得被他磨出幾分熱意來。
她看著妙玉低頭不語,只指尖在棋罐邊緣反覆摩挲,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往我斷不會說這些,可姐姐如今既是同路人,又何必藏著?殿下忙完了公務,定會來的。”
妙玉抬眼望邢岫煙,清眸裡的清冷散去不少,添了幾分真切的茫然,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蚋,卻終究沒再反駁。
窗外的風拂過竹簾,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禪房裡的棋子聲雖停了,兩人心頭那點悄然滋長的情愫,卻像這夏日的藤蔓般,不知不覺間便蔓延開來。
沒一會兒,竹簾被輕輕掀起,帶進來一陣梔子花的甜香。
陳淼一身月白錦袍,腰間玉帶鬆鬆繫著,步履輕快地踏入禪房,目光先掃過幾案上的棋盤殘局,黑白子交錯間還凝著未決的張力,末了才落在對坐的兩人身上。
邢岫煙先反應過來,忙起身斂衽行禮,水綠色羅裙掃過竹凳,發出窸窣輕響,臉上漾著恰到好處的淺笑:“殿下怎麼來了?”
陳淼看著邢岫煙鬢邊垂落的碎髮,輕笑道:“過來看看。”
其實是從北靜王府回來後,那處的親暱繾綣仍讓他心緒難平,便想著來尋妙玉,借這禪房的清淨壓一壓浮動的心緒。
說罷,他的視線轉向仍端坐不動的妙玉,麗人依舊是那副清冷模樣,月白單紗僧衣襯得肩背削瘦,只是耳根悄悄洇開一抹淺紅,握著白子的指尖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分明是賭氣般不肯抬頭。
陳淼眼底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沒去戳破她的故作鎮定,轉而指著几案上的棋盤:“這是在下棋?”
妙玉這才緩緩抬眼,鳳眸裡凝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嗔怪,語氣卻淡得像水,尾音卻輕輕勾著,藏了點別樣的意味:“閒著沒事,打發時間罷了,不像殿下,總忙著大事。”
話裡那點委屈和抱怨,像投入靜水湖面的石子,輕輕漾開圈圈漣漪。
“巧了,我今兒得空,正好來湊個熱鬧。”陳淼在她對面坐下,指尖輕輕敲了敲棋盤邊緣,發出篤篤輕響,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去沏壺新茶來。”
妙玉捏著棋子的手猛地一頓,抬眼望他時,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方才還在怨他久不登門,此刻人真的來了,倒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忸怩。
可對上他那雙含笑的眼睛,終究還是鬆了手,起身時衣袂掃過竹榻,帶起一陣清淺的衣香,轉身往茶房去了,背影雖依舊挺直,步調卻比往日慢了些。
邢岫煙挪到妙玉方才的位置,輕聲道:“殿下要執黑還是執白?”
陳淼接過棋子,指尖觸到玉子的微涼,目光卻追著妙玉的身影直到茶房門口,才慢悠悠道:“我執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