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看出來顧冷是有話想對他說的,也察覺到她話到口邊又吞回去的糾結。他只當是沒有看到,她想說的話,會告訴自已的。
打烊了,在西安的十一月份,天氣已經逐漸冷得深了,那塊黑布再一次遮住天空,只留下一些薄弱的餘暉。
顧冷用鉤鎖拉下來卷閘門,用鑰匙鎖上,然後站在揚塵的屋簷下,呆看他一會,說:你跟我來。
週末沒有作聲,因為他覺得困擾著自已的疑惑就要揭開帷幕了,比如,她的哥哥,再比如這家並不盈利的檯球室,亦或者她的神秘。
她走的很快,他只跟著往前走,他們坐上了一輛大巴。
這大巴很舊的樣子,有著破敗的底子和大嗓門的售貨員,她說了自已的目的地,付過了錢,用手指對著售貨員指了指站著的他,這公交車於他又是一種體驗,核載37人的大巴,竟然擠得上來這烏泱泱的人群。
他站在她的座位旁,顧冷拉起她的手,很罕見的撫上了自已的臉頰,一陣溼潤的傳來,顧冷伸舌舔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驚愕於她的溫柔,又恐懼她的反常。幸福中的人是會小心拒絕任何改變的。
車子走走停停,那個年輕的司機很暴躁的罵著路上的坑坑窪窪,週末看了看腕上的表,已經七點了。
顧冷站起來,拉著他往門口靠,他們到了。
這是一個路口,很荒涼的,但是有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邊用硃紅的顏色寫了三個字“小顧莊”。
顧冷鬆開了他的手,他聽到她講:“你看到了嗎?這裡,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週末定定看著她,莫名其妙地說了:“謝謝。”
這下子反而輪到顧冷驚訝了,她笑著說他呆子。
他們並排著往前走,顧冷打著手電筒,這村子很寂靜的樣子,直到走到一處開闊的空地,才遇到幾個老人。
她很熟稔的和他們招呼著,他聽到那些老人叫他“冷丫頭”
他看看她,又看看那些老人,正好與他們的目光撞上。一個看著很精神的老爺子,有著一顆鋥亮的頭,他看到這個老爺子轉過身輕聲說:“冷丫頭,談朋友了,小夥子看著挺壯實。”
顧冷笑了笑沒有作聲。
一個大娘砰的一下打在了那個老爺子光亮的頭上,她說:“冷丫頭都是大姑娘了,國立你啊,真是老糊塗了,眼睛啊越來越嚴重,這小夥子,是清秀,不是壯實。”
那個叫國立的老爺子,也沒有生氣,只呵呵笑著,對著週末說:“我眼睛不好,小夥子別介意,總之我知道,肯定是個好夥子。”
他只是陪著笑,為著這群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們。
告別了這夥夜談的老人,他們繼續往前走,直走到一處河堤,走上去,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只遠遠的可以看到一片燈光。
她在黑暗中指著那裡說:“那裡是渭河,亮著光的是我們家的沙場。”
他是知道沙場的,然後又聽到她接著說:“沙場是我哥從一個廣州佬那裡接過來的,為著沙場,我失去了弟弟。”
他愕然了,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他只能本能的攥緊她的手,在這有些冷意的風中。
顧冷只顧著繼續說:“這個沙場,是違法的,或許以前登記在案。”
“你看那裡一片燈火通明,就是趁著夜作業,我的哥哥,他是沒有了辦法,這個沙場,染著我弟弟的血,手底下的一幫兄弟,也都靠著這個吃飯。”
週末聽到“違法”這個詞,並沒有意識到自已更用力握緊了顧冷的手。到這時候,他已經明白,這是一個私人違建沙場,他是吃驚的,但更多的,則是無措與心疼。
他扭過頭看著她緊緊抿著的唇,努力用輕鬆的語氣說:“帶我去看看,我想知道。”
他們牽著手,像是飛蛾一樣朝著那塊光亮走去。漸漸有著一些機器的轟鳴聲傳來,她說,是抽沙船。
走的近了,週末看到渭河明亮的水面上停著幾艘硃紅色的船,聲音就是在那裡面傳出的,在這樣的轟鳴聲中,夜晚反倒顯得更加寂靜。
他們繼續往前走,最後進入了用藍色石棉瓦圍著的沙場,這裡沒有任何建築,只是堆放著山一樣的沙堆,很宏偉地,輕易就佔據了他的視線。旁邊有著一些推土機和挖掘機,反而顯得渺小了。
他看到了她的哥哥,那個很沉默的中年男人,眼裡掛著血絲,是時常熬夜的產物。偶爾在臺球廳碰上,他們也會說上幾句話,卻總是寡淡的。
其實就他們兄妹兩個之間,也像是並不親密的樣子,可他還是看得見,這平淡的底子下,有著同胞間的親近。
這個男人叫顧寒枝,那個年代留下來的最無聲的特徵。像建軍、建國、強國、建設、衛紅這樣的名字,在他們那一代的人群中,是標配一樣的符號。
他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狐疑,他知道,是針對自已的。
他先是對著自已疏離地笑了笑,然後一把拉走了孤冷,他們兩個人走的遠了一些,好像起了爭執,然後這場很蒼白的爭辯,似乎很快落下了帷幕。
她使勁的打掉了自已哥哥的手,沉默了下去。
她的哥哥頻頻看向週末,終於是屈服一樣的走過來,眼睛卻還帶著兇狠的光,警告他守好自已看到的一切。她無奈的攤了攤手,對著他笑,他就也笑了起來,
她領著他朝著河邊走去,在河岸一塊拴著小船的豁口停了下來,他們登上了船,她指揮週末拿起船槳,朝著河間停靠的那艘咆哮著的大船劃去,他照著做。
在夜幕低垂的水面上,這艘鋼鐵巨獸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工業城堡,它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神秘而莊嚴。
靠近大船的時候,她將小船的繩子栓到了大船的把上,然後扶著梯子往上爬,他跟著上去了。
隨著船體的輕微搖晃,我們穿過了由繩索和鋼鐵構成的迷宮,來到了船的心臟地帶——抽沙作業區。
在這裡,機械的轟鳴聲徹底替代了夜的寂靜,巨大的管道像巨龍的喉嚨,吞噬著河床的沙粒,將其輸送至船上的處理裝置。
強光下,工人的身影如同舞者一般在機械間穿梭,他們的動作熟練而協調,每個人都是這個精密運作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他們的臉上帶著輕描淡寫的表情,在閒聊中對抗著大自然的力量,從它的懷抱中汲取著寶貴的資源。
河水在泵的作用下造就了一道道噴泉,那是沙粒與水的別離。水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銀光,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短暫而又璀璨。
週末站在那裡,被這一幕深深震撼。然而,他知道在這壯觀的背後,有著生活的重擔。
顧冷久違地感到緊張,她不知道自已現如今在他的眼裡到底是什麼樣的,她默默祈禱,為著腳下轟鳴的罪。
他轉過頭來,很輕鬆的樣子,只是靠得顧冷更近了一些,他親吻了她的嘴唇。
顧冷哭了,在寒風中,她分享了自已的全部世界。或許你以為她是神秘的,但她其實也有著很不堪的,但這就是她的世界,她第一次將它分享給人看。
幸好,眼前男人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牴觸。
在那片深邃的夜色中,街燈稀疏,星辰點綴著蒼穹。他們漫步於寂靜的街道,月光灑在泥土上,透著世界邊緣沉澱出的顏色。
她的家,坐落在一片小巷深處。門前的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紅色的磚瓦房有著新的顏色。
週末第一次看到她從小到大的房間,時間彷彿凝固,一切都努力保留著她少女時代的模樣。
牆上掛著她小時候的照片,那些稚嫩的笑容,無憂無慮的眼神,讓週末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她,一個未曾經歷風雨,歡快盎然的她。
閨房裡的擺設簡單而溫馨,書架上擺滿了她曾經翻閱過的書籍,書桌上還放著她未完成的畫作。週末彷彿能夠穿越時空,看到那個小女孩,坐在窗邊,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裡,夢想著未來。
在這一刻,他感到無比的榮幸與感動。一個人願意與自已分享她的過去,她的起點,她的世界,這何嘗不是一種浪漫。
他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在這個房間裡長大的女子。她的眼睛裡,有著歲月的沉澱。
這一夜,他們相擁著入夢,沒有激烈的相愛,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磨砂窗外的桔梗花垂著腦袋,沉沉入睡,明年的五月份還會再度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