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從外觀上看,方葶和餘荔天差地別,一個是跟我一樣的“三十歲兒童”,一個是在高校裡悠閒度日的新潮女性知識分子,但本質上她們兩個跟我一樣,互相都是同一類人,我們都有一樣的特點,就是傻。傻乎乎的憨憨,不會混,誰讓我們都是南京本地人呢?我們都不善鑽營,都離不開爹媽,我們只喜歡跟自己以及身邊個別親近的人交流,如果有機會能與外界完全不交流的話更好。我們都窮,但都沒有窮到要窮則思變的地步,所以我們生活沒有動力,生活很疲憊。我們討厭集體,受不了被人指揮操縱和肆意評判的感覺;沒有奴性,雖然過去很長時間裡來自己一直體現著各種奴性,但那是因為我們年輕,笨,開竅晚,以及習慣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其實也是到了臨近三十歲的那段時間才突然領悟:聽話,聽從指揮,識大體懂大局,識時務,這些都根本不是什麼優秀品質,這些都是愚昧和奴性的體現,騙人的鬼話,多少年來我們都在受騙上當。我們喜歡做一個永遠只跟自己獨處的遊魂,過一天算一天,快活一下是一下,家庭與集體對我們來說是最可惡的東西。這種傻性情和我們的窮生活互為因果,最終結局是,我們三個一直各自領域的邊緣人,永遠混不出來。
距離去重慶開會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週末,餘荔問我是不是要去重慶。我心想,如果這次你也要去的話那可就刺激了。我告訴她說要去,反問她:餘老師你也要去嗎?如此一來,我就知道了那個重大事件。
餘荔回答我說,是的,那個玉總他不是有錢嘛?理事長跟我講,說他打算明年搞一個科幻文藝研究機構,最近正在到處打探想要招人過去任教,那邊需要僱傭一批教職員工,所以這次他也邀請我了;還有理事長一起,不過理事長他不一定會去。
這也不算什麼新聞,那幾年,全國至少已經有八個地方的高校在校園裡搞出了科幻研究院。高校文藝研究機構的遊戲規則距離我這種人比較遠,其中有很多的名堂,尤其他們的盈利模式是我們這些人一直弄不明白的。那時候我就聽說過很多說法,說這種研究院每年花費幾百萬上千萬的投資,結果除了一些講座論壇遠端教育和徵文比賽之外,一個實際的獲益專案都見不到,沒有IP開發,沒有影視專案,甚至連新作品面世都沒有,或者說在他們那裡從業的作家們仍然只是獨自創作,創作行為跟這些所謂學院沒有聯絡。他們還喜歡出書,出各種系列叢書,當然都是賠本賺吆喝賣不掉的那種;教材只有其中一家出過,也沒有弄出什麼水花來,畢竟教育體系不容易讓這類圈外人進入。但是這種科幻學術組織的建設卻一直方興未艾,總有許多人想要去辦。
我想到一些可能會發生的事,有了一些私心,對餘荔說,餘老師這次想去探探,很好啊,不過還是要注意他們的忽悠,搞不好那個玉總想透過這種方式洗錢,搞一個學院,那個錢花起來可是不得了的事。我發完之後她沉默了一段時間,隔了大概一個鐘頭才回我,說:你覺得我去合適嗎?你覺得說我不應該去?你也知道我在這邊學校裡的情況,出去闖闖看你覺得還能有成功的機會嗎?還是說像你上次說的那樣,真就要去找那個什麼什麼總去“潛規則”一下?
潛規則也不是說你想潛人家就願意帶你弄的,我回答她說,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啊?可能成功機率不超過百分之二十吧。已經不錯了,你自己應該很清楚,現在師德問題是一票否決制,誰敢亂來。
然後餘荔又是長時間不回答,我也就不再回答她了,一般來說我們的聊天都會像這樣自然結束,然後隔幾天甚至十幾二十天再因為某個偶然緣故繼續聊。
如果所謂的潛規則真的能夠成立的話,那也不算什麼。如果簡簡單單跟人上床了就能能上一個正教授或者得到一個國家級專案,那簡直就是賺翻了好不好?就連我都願意,對方是男的我都無所謂。這就是我們這種快被時代淘汰掉的傻子們共有的一種思維模式,就是總喜歡假設世界上的事情能否成功是取決於我們自己的決定。可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我們舍不捨得付出自己的身體,而在於我們現在已經根本搞不懂這個世界的運轉原理了。
一本雜誌為什麼用別人稿子不用你的稿子,為什麼別人的稿子水平差遠了也比你賺得多,為什麼壞東西總是能賣到錢,為什麼好東西大家都不願意去看,這裡面的原因你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你不能去問,去問了你就輸了,你就是在糾纏,雜誌社編輯以後就更不喜歡理你。學校評副教授和正教授選誰不選誰,公司老總要不要用你這個人,全都是一樣。這個宇宙已經沒有道理可講,“可以講道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幻覺。
臨出發那幾天,我跟玉總派來跟我們對接的下屬報了行程,確認了住宿,心情稍微好了一點。這個玉總做事大氣,他給我們每個人都是單獨的雙床房。我第一時間告訴方葶,心想這回她應該沒有什麼理由拒絕蹭會了,反正我又沒有說要讓她陪床;方葶卻說還在考慮,要跟家裡人商量。我催她快一點,趕緊就要訂火車票了,她則轉移話題,抱怨說自己又被人欺負被人排擠了。
前幾個月,省裡面搞了一個小規模的科幻徵文比賽,範圍小,被評上的難度不高,方葶也獲了一個小獎,入圍獎,實質上等於是三等獎。這比賽沒有獎金獎盃之類的東西,唯一能拿到手裡的榮譽就是組委會出的一本獲獎作品集。她很委屈地對我說,作品集她看到了,組委會倒是寄給她了一本,翻來翻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她那篇文章,目錄上也沒有。
我問,葶,你的文章裡是不是有什麼觸犯出版規定的東西,比如真實的人名地名之類的?方葶說沒有。她拍照片發給我,結果我反倒是看到有好幾篇登出來的文章裡寫了一些可能觸碰出版高壓線的東西。我讓方葶把她那篇小說發給我看,看完我覺得倒也沒什麼特別犯忌諱的地方,水平雖然不高,但跟集子上很多印出來的文章也差不多。就和我前面說的一樣,這件事也屬於沒有道理可講。我感覺很悲哀,嘴上還是儘量安慰她,雖然我自己也解釋不出什麼來。我只能同她說,別掛懷了葶,你也不是這輩子只寫這麼一篇科幻了,或許是編集子的人不懂行,選漏了;沒關係,你更重要的是下一篇,忘了這件事,集中精力寫後面的東西。
問題是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教方葶呢?那天晚上我找人喝酒,喝醉了坐車回家的途中我想,不順的人會一直不順,難道我跟方葶真的是註定這麼般配?自從放棄學業開始寫小說以來,類似這種事情我也碰到過好幾回,那幾篇都是我當時所能搞出的最好的東西,雖然都是短篇,雖然都不是什麼宏大敘事,但終究都拿到了一些榮譽。那幾次也都是所謂入圍獎提名獎之類,按道理也是獲獎作品了,然而那幾年圈子裡編的那些年選就總是沒我的份,似乎我寫的東西總就是差那麼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那些參與選編的人也不會明說,似乎在話語無法觸及的地方,總有一種指責在對準我:你零夜卿的小說就是差那麼一點,至於差在什麼地方,我們也說不清,所以先不選進去了,海涵海涵……
到了2021年秋天的時候,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很多事情已經願意平靜接受下來,或者說因為疲勞和厭倦,很多事情已經不想了。那天晚上到家洗過澡之後,我的酒醒了一多半,神志清醒,思維非常活躍,決定趁睡覺之前的十幾分鍾看看能不能起個頭再寫點什麼東西。
還是一樣,我再也不想編任何虛假的故事,什麼人類滅亡,星際戰爭,那種東西寫出來就是為了要故意在自己腦門上刻上“科幻”兩個字,我早沒興趣這麼做了。但是理性一點講,完全不打科幻的旗號,在發行推廣上又會有困難。我決定借鑑一下之前扔給玉總那篇“沙漠洗浴休閒會所”故事的經驗,再寫一個類似的妄想故事。
沒別的法子,還是隻能動筆寫,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有才華的作家寫到一定時候可以不再寫了,只要不再寫,他們就不會面臨寫作上的失敗,而我這類沒有才華的作家,包括方葶也在內,我們因為沒有才能,所以就必須要不停的寫。我們每寫一次,每投一次,都意味著一次新的失敗,也就意味著我們必須永遠不停,一旦停下來,停下之前的那次失敗就變成了永遠的失敗。我坐回陽臺上的小椅子,在小桌子上備好香菸啤酒和熱水杯,窗戶關一半,剩下另一半窗外的秋蟲鳴叫聲傳進來;開啟手機,方葶和餘荔都沒有來找我。跟上次一樣,我這晚也沒去想要寫的東西它會有多長,是短篇中篇還是能成一本書,更沒法預測它要寫多久,只能知道,至少在去完重慶回來後還要過好一陣子才能把初稿搞完。看來要帶著電腦去重慶了。這也不要緊,本來我就沒打算在重慶能玩到什麼好東西,有方葶和餘荔在那裡陪我就足夠了。圈子裡面的會本來不就是那麼回事,一本正經的荒唐,熱熱鬧鬧的無聊,誰把它們當真誰就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