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題徵文這種形式,從本質上說是不符合文學創作規律的,但是在我們這裡它已經流行了很多年,以至於從創作者到評論者再到發起者大家全都見怪不怪了。尤其發起者,你們其實清楚,他們基本上都不懂文學。少部分比較聰明的徵文發起人則看得很透:徵文字身只是一種文學活動,讓文學圈子活動起來就行,所以他們對徵文沒什麼要求,不加約束。而另一部分人就連這種智慧都沒有。他們有樣學樣地模仿別人搞徵文,又非要在裡面加入大量約束條件,規定題材規定風格規定價值觀,這就讓寫文章的人很難辦。
但是大家一直都在按他們的吩咐去寫。我們寫小說的人,一個共同毛病是奴性太重,討好型人格佔優,自覺不自覺地總是要扎堆去討好別人。討好誰呢?誰給錢,給發表機會就討好誰。這是習慣性的,我過去好多年來也一直如此。但是從疫情前後那幾年開始我厭倦了,我要離開他們。可是我又要錢,又想要發表。這種矛盾就體現在了我面對徵文時的創作思考裡。21年那年,玉總徵文的題目叫做“未來新基建時代暢想”。我那次一鼓作氣,見過餘荔之後花三天時間寫好了那篇七萬字的稿子,講的是一個建設故事。但是很明顯我寫出的是一個不符合他們要求的東西。
想象一片沙漠,也不算是完全的沙漠腹地而是在盆地邊緣,那裡有戈壁,有山脈,有零星的綠洲和雅丹景觀當作點綴;有一個暴發戶,類似託尼史塔克那種,錢用不完,靈感也比較瘋狂,他在一次偶然途徑之後愛上了那裡,打算在那裡安家。但是作為有錢的單身中年男人,他的品味比較差,佔據那片中國最明亮的星空所在地僅僅只是為了蓋一棟“沙漠別墅”,供自己和自己少數幾個狐朋狗友享用。他在地圖上大筆一揮,打算憑空在戈壁山丘頂部,有溫泉冒出來的一個地方,建造一座宏偉的豪宅。
這個富翁想要蓋的其實是一個溫泉桑拿休閒會所。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是暴發戶,品味不高,低階趣味,只能想到這些。當然困難很大,所以接下來的故事情節講述的就是他如何克服那些困難。
客觀困難主要有:一,基本生活保障設施問題,比如水電氣,比如通訊訊號,包括行動通訊和網際網路;二,輔助基建設施問題。那戈壁灘距離最近的人類居住地也有一百公里以上距離,本身沒有任何交通設施,別說高速路和鐵軌了,基本的能讓普通越野車順利透過的道路都沒有。周圍全是雅丹地形,地面狀況比搓板路更差,所以交通設施亟待完善。三,人工問題。成本可以暫時不計,但是在那種地方,你有錢也未必買得到人力,說是中國版託尼史塔克,畢竟你不能真寫成“史塔克對著手錶喊一嗓子、立即從天而降一萬八千多個奈米自動機器人過來幫他蓋房子”,這種寫法一來太過於幼稚,太兒童科幻了,二來如果困難那麼容易就能解決,那麼我那篇科幻文字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太容易的科幻故事最無聊。你為什麼不讓他喊一聲咒語,就從天而降一個宮殿來?水從沙子裡冒出,電從雲層中降下,天然氣都不需要,宮殿的廚房裡有火自動燃燒,永遠不熄滅。這叫做奇幻,有什麼意思?我要讓他立足於我們中國目前現有的技術水平,稍微發揮一點展望和誇張,從零開始把問題給解決了,沒有機械降神,沒有機器人,沒有外星人,沒有時空轉換,什麼“地球模擬器”“虛擬現實”“缸中腦虛擬世界”之類幼稚的所謂反轉更是決不允許發生。我要讓我文章裡的人真正活過來,讓文章裡的事情真的按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邏輯來實現,並且把所謂的科幻、所謂的未來,跟我們現在每天身處的真實現實社會硬邦邦地聯絡起來。空對空寫出那些高蹈的幻想,空泛不接地氣的所謂“人性”“道德”“命運”“宇宙”對現實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又能改變些什麼呢?
在我的故事裡,那個富翁開始到處遊走,尋找可以應用於桑拿會所建設專案的實用化技術。他是暴發戶,做事不過腦子,喜歡簡單粗暴,聽人說一種最簡單的方法是在別的地方用預製建築技術先把房子造好,然後用交通工具把房子整體拖到沙漠裡,於是就也想這麼做。外國人過去有很多人就這麼搬家的,但是這種方法的問題在於一時很難把房子建得很大,因為運輸能力有限。外國人這樣搬家,一般用一輛大卡車拖著一幢普通中產人家住的獨棟木屋走,再大一點的用磚石或者混凝土建造的房子就拖不動了;俄羅斯人開發西伯利亞的時候,喜歡用火車拖成型建材,或者用重型直升機拽著一整座通訊鐵塔運輸,但這樣對建築物的體積有要求,限制也很大。那個富翁要建造的是一座會所,宮殿一樣的那種,佔地面積逼近美國國會大廈,在外地預製是行不通的。只能在戈壁灘上現場建設。
但這樣一來,前面提到的那些困難就都繞回來了。你不給他用機器人,用外星人,用時光機或者空間轉移大法,那麼他沒辦法在現場造房子,而且還是國會山風格的宏偉建築物。暴發戶很焦躁,他感覺這輩子居然頭一次遇到了他自己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也就是一種超越正常生活邏輯的成功。這個當然很難啦,就連浮士德都做不到。他一感覺到煩躁就想要喝酒,想要女人,於是他回家,在自己出生的城市裡找了一家質量不錯的洗浴會所,帶著一群酒肉朋友進去玩。
酒肉朋友中間有不少玉總那樣的年輕富二代,稍微有那麼一點文化,知道這位富翁的煩惱,特意找來幾個年輕的科幻作家一起去洗澡。年輕作家,都很聽話,也很善良,都認為這位願意給全場人買單的富豪是個可以依靠的好人,於是在晚宴上你一言我一語幫他出主意。有人對他說,老闆,您應該改變思路,抓住問題的本質和要害。洗浴中心的關鍵是美食與美酒,澡池和女人,只要有這四樣在,哪怕那座休閒中心長得不像白宮,只是一大群白顏色帳篷搭起來的阿拉伯遊牧民聚集地都可以。
暴發戶心想有道理,但還是覺得這樣做很遺憾。你們都覺得我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嗎?他喝醉了,大聲質問說:是,我沒什麼文化,我也知道這不可能。但是難道不可能的事情就真的不可能嗎?我有錢,有人脈關係,有政策,我什麼條件都可以開給你們,我只是不想聽到“不可能”這三個字,我就只是想要讓不可能變成可能,難道這個要求很高嗎?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啊,這個世界是唯物主義的啊,人定勝天啊。
於是又有人提出另一種妥協方案。想要建造一幢佔地面積數千平方米的宮殿建築在沙漠,可以,如果只追求外形像的話,完全可以用拼搭式預製板材搭建。這種板材主要由航空鋁板和高分子材料構成,解構堅固度沒話說,重量又輕,這樣一來就變相解決了建材運輸的問題。
暴發戶有點明白了,問:什麼意思?哦我懂了。是不是說用這種板材搭成的房子,裡面的牆面和立柱都是空心的?還不需要打地基?嗯,聽起來確實容易。可是我還是遺憾。我想要的不是表面上的像,我又不需要在柴達木盆地裡蓋影視基地,我要的就是真真實實的混凝土,鋼筋,漢白玉,大理石,花崗岩,還有沉香木料,我要把這些貨真價實的真傢伙蓋在沙漠裡。否則的話我做這件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站在包間的紅木餐椅上,舉起酒杯大喊醉話,杯子幾次碰到頭頂的水晶裝飾吊燈。他哭起來,說,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假的,全都是他媽的假貨,我現在有用不完的錢,我們國家有全世界最強大的科技,你們在座各位有國內外頂尖的智商,結果你們他媽的居然還是在勸我去搞一套假的東西。我要假貨拿來幹嘛?自己騙自己還是騙別人?這麼多年來我騙盡身邊的每一個人,就是為了讓自己變得真實,你們又是在幹嘛?打算合夥騙我嗎?
作家們非常害怕,只有酒桌上那些暴發戶的真朋友們勸得動他。他們說,哥哥,你先下來,站在椅子上像什麼樣子。他們又說,好好好,行行行,哥哥,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說要在沙漠裡施工那就在沙漠裡施工,我們明天就去商量聯絡施工隊,聯絡承建單位,不管他們開多少價錢都答應,今天先到此為止吧,這樣,單我們來買,各位作家老師們,馬上一起去唱歌,走走走走走。
醉酒狀態讓暴發戶接觸到了真正的人性。他自己一個人出了會所,上了山,獨自鑽進溫泉裡泡,泡了沒有多久,這個小說裡我設計的真正的男主角來了,一個已經被現在國內外科幻界普遍排斥的形象:一位瘋狂的科學家。
科幻小說裡沒有一個科學家的話像什麼樣呢?尤其這個科學家還必須要夠瘋狂,要能生出事情來,給情節提供推動力,否則我寫什麼,寫他們怎麼召集學生編書寫論文賣教材做專案拿科研經費以及報銷計程車發票?這位瘋狂的科學家脫光了跳進池子,問暴發戶有什麼煩惱;知道暴發戶的煩惱之後,他給對方出主意,當然,絕對不會是機器人蓋房子這種下三濫的招。他說,這位老闆首先你需要成立一個運輸集團,裡面包含航空公司;其次,你需要遠離你身邊那些下三濫的科幻作家們;第三,你不能放棄。暴發戶回答說,教授,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錢。科學家回答他說,有錢就足夠了。
後面的情節比較順。老教授帶著暴發戶走訪全國各地,找到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同樣瘋狂的科學工作者們,那些人不懂政治和交際,全是一群傻子,所有人都混得很失敗,但他們手裡有現成的先進技術。
在這篇小說裡,情節不停地在開會和酒席中跳躍前進,沒有世界末日,沒有外星人入侵,沒有人類文明危機和宇宙危機,沒有破案和戰爭;什麼反派,什麼幕後黑手,什麼大棋大局、內鬼叛徒、懸疑反轉之類的垃圾俗套情節一概不寫。他們就總在開會,總在參加各種論壇,總是在吃火鍋喝咖啡泡澡堂子。小說裡也沒有男女戀愛,沒有那些堆砌形容詞和比喻句的描寫,一大段一大段的煽情更是沒有;就只剩下一群人,以及一個人數逐漸增多的潛伏在社會視野範圍外的瘋狂的小集團,裡面所有人都在一步步設法解決一個接一個出現的問題和麻煩——
有了航空隊就要租飛機和飛行員,有了運輸機就要建機場,而機場在沙漠裡,所以車輛要首先進入。沒有能用的路,他們用沒有人要的廢舊技術搞出一種載重超過五十噸的近地面懸浮效應底盤,原理是升力風扇,滿載離地距離有四五米,足夠從敦煌一路直達建築目的地。
現有的拼搭帳篷和拼搭建築技術還是用得著,他們在戈壁灘上專門為了工程建出一片佔地多少多少畝的居住區,後期等專案建成後帳篷和建築順道由懸浮運輸車直接帶走,運到有人需要的地方把它們賣掉,比如NMG或者山西。
沙漠裡不好打地基,為什麼原因?因為地基深度大於一般城市建築物。那好,那就該打多深打多深,從和田和伊犁那邊買現成的鑽井機,用懸浮車把樁子運進沙漠裡,該挖一千米挖一千米,該挖一萬米挖一萬米。
沙漠氣候難存水,新鮮水要用罐子,體積差不多相當於一幢獨棟別墅的合成材料水罐運進沙漠,反正手裡有現成的航空機隊,那就運唄(寫的過程中我還真想過挖一條運河直接從關中平原運水過去,後來感覺不划算,滲透蒸發損耗太厲害,還是用飛機運輸水罐更合理,這是這篇小說的缺點:我終究還是沒有能貫徹自己的意志,理性邏輯還是傷害到了狂想的美好)。
電用太陽能,這很合理,用電需求量大那就增加光伏板的數量,再搭配建設變電站和電網。我不喜歡核電站,沒有把它寫進去。
小說的結尾安排確實多花了我一些時間,不是說我找不到合理的結束點,而是我發現這個結束點既要有點意思,又不能太有意思。太有意思的結尾基本上都很假。最後,我在故事裡讓暴發戶的那個專案終於成功實現,同時,他在達成目標的過程中也學到了很多新的東西,擴充套件了眼界,那些圍繞工程而存在的分公司、專案公司、加盟企業、合作集團也越來越多,並且已經全都屬於他和那個科學家所有。洗浴中心建好了,他們邀請許多專家學者和作家們到訪。客人們夜夜笙歌,享受過了就紛紛開始寫文章和小說,但暴發戶自己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對瘋狂科學家說,教授,我又有了一個新想法。
暴發戶說,我每天都住在工地,天天看沙漠和銀河,早就看膩透了。我想建一座高三十七層的五星級酒店,這個酒店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空間站,我想讓它漂浮在地球同步軌道上,然後我坐在酒店頂樓的旋宮裡,每天喝下午茶和吃火鍋,一邊看窗戶外面的太平洋,看著颱風是如何形成又如何登陸。教授回答他說,你這個想法有不少細節還存在問題,在空間站上吃火鍋,你得用安全帶把自己綁在沙發上才行,等等等等。他們倆於是離開沙漠,去了海南,去文昌參觀火箭發射。
之後許多年過去了。沙漠裡的一切全都被風化瓦解,電纜和電站消失,機場和建築工人住的棚子全部化為粉末。一切又回到了原樣,還是沙漠和戈壁灘,只剩下溫泉旁邊孤零零地坐落著一幢嚴重破損、空無一人的宮殿廢墟。它還沒有完全倒,門口上掛著的一行招牌大字,由於是純金打造的,所以依然健在:“黃金國洗浴休閒中心”
故事到這裡徹底結束。
我沒有跟方葶談太多關於這篇故事的內容,因為我不覺得她會感興趣。我相信這個圈子裡不會有任何人喜歡這個故事,它實在沒什麼意義,癲狂不合邏輯,價值觀不夠健康,對於整個人類文明的繁榮昌盛沒有任何貢獻。它是我在那幾天每晚給自己灌酒,在酒醉之後專門寫給我自己的故事,為什麼要告訴她?
十二點左右夜宵結束,我送方葶到門口打車,再次叮囑她,一定要想辦法抽出時間去重慶玩一趟。我決定陪她在重慶玩幾天。我喜歡她,我看出來她跟我是同樣的人,我憐惜她愛護她和喜歡她就跟我憐惜自己愛護自己喜歡自己一樣。我愛她。她是屬於我的人。我不需要她知道,也不打算去管她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