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已是早桂街附近。

街巷無人,風景秀麗。

顧雲婉出行用的都是自己挑選的忠僕,不怕有人亂傳話。隨行的朱鷺是資歷最淺的,顧雲婉查過底,的確也沒什麼問題。

於是她應允了王少秋的邀請。

說是吃茶,王少秋選定的地點卻並非附近哪家茶肆。

他帶她進了一處私園,內裡十步一景別有洞天,正是會面交談的好地方。

顧雲婉一問,原來是王少秋新近購置的園子,就藏在早桂街後面,距離侯府不過兩刻路程。

“正對著你家的後門,以後五妹妹想我了,或者我想五妹妹了,來往也方便。”

遣開婢女僕役,王少秋閒閒坐在亭間,對著顧雲婉說笑。

只是這稱呼奇奇怪怪,頗有些陰陽怪氣的味道。

以前王少秋常喚顧雲婉為五小姐,私底下親熱喊的是晏晏。

顧雲婉察覺了他情緒的微妙:“我哪裡得罪你了?”

“沒啊。”

王少秋嘆氣,從懷裡抽出一卷薄冊,“自從接了五妹妹的委託,王哥哥這半個月來嘔心瀝血殫精竭慮,熬紅了一雙眼,把五妹妹要的東西全都蒐羅齊全了。”

“王哥哥官職特殊,打聽權貴私事容易招致危險,然而五妹妹這段時間竟不想著過來看看我,解解我的疲乏……五妹妹果然心裡沒有我,只拿我當僕役使喚呢。”

哦,不高興了啊。

顧雲婉瞭然,軟綿綿地坐在王少秋大腿上,摟住他的脖子。乾脆貼著他的胸膛,咬咬滾動的喉結。

“我錯了嘛。”

顧雲婉的聲音像小貓抱怨的嗚咽聲。

她對王少秋沒多少真情,但必要的時候撒嬌敷衍一下,能省掉很多麻煩。

“真的很累麼?我以為隨便查查就能弄好,我不懂這些呀。”

顧雲婉又用紅唇碰了碰王少秋的下巴,她還記著之前的託辭呢,“為了應付文會罷了,桓哥哥這般盡心,晏晏心裡過不去。”

是麼?

王少秋望著顧雲婉無辜的臉,似笑非笑:“我看你挺過得去的。”

顧雲婉耐性耗盡。哼了一聲,扭身抽了薄冊要走。

王少秋哪裡肯讓她走。長臂一攬,便從後面抱緊顧雲婉,埋在她頸間深深吸了一口。

“沒心沒肺的壞東西。”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依舊是笑著的。

顧雲婉啪地開啟他的手,似乎很不高興:“怎麼每次見面都想著做這個?”

王少秋笑:“情之所至,難以自制啊。”

這人也有說胡話的本事。

顧雲婉知道王少秋對自己有感情,但感情尚且不及黃如英濃烈。

他有著把七分情演作十分的本領,顧雲婉也能將四分好感偽裝得更高。

男女之間的來往,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顧雲婉垂眸,某種殘酷而又倦怠的情緒劃過面頰。

下一刻,她轉身緊緊抱住王少秋,嘴唇蹭他耳垂,聲音浸了蜜似的甜:“王哥哥抱我去暗一點的地方呀。好歹有床有榻……別欺負雲婉。”

顧五小姐其實是很少撒嬌的。

只有打算使壞的時候,才會玩這一套。

可王少秋還真就吃她的性子。無論以前還是現在。

他將人抱起來,藉著蔥蘢樹木的掩映,大步走進不遠處燒著暖香的耳房。

裡面光線暗淡許多,斑駁遊離的樹影透過窗欞落在錦繡軟榻,像鋪開了一幅香豔的畫。

顧雲婉今日格外纏人。她始終貼著他,一會兒親喉結,一會兒拿牙齒咬衣襟。

舉止反應並無異樣。依舊是往日的顧雲婉。

王少秋打消疑慮。

……..

她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指使王少秋給自己穿好衣裳,又要他抱她出去。

王少秋手裡拿著溼透的巾帕,笑道:“雲婉萬一懷了孩子怎麼辦?”

穩妥起見,顧雲婉見黃如英之前,就服用了避子藥。

其實她想給黃如英喂的,但趙雲福說自己手頭沒有男子藥物,得花幾天做。

現在被王少秋這麼一問,顧雲婉對王少秋的身體情況疑慮加重。

顧雲婉撲哧笑了,盈著水的眼眸好似兩汪清泉,其間落著點點星辰。她用輕軟埋怨的嗓音,說出毫無可信度的謊言。

“那我就嫁給你呀。”

王少秋一直覺得,顧雲婉藏著什麼秘密。

前些日子探親歸家,她定是遭遇了什麼變故,因而心性大變。不僅不再黏著李凌陽,還對李凌陽抱有激烈的殺意。

當然顧雲婉也想殺王少秋。

沒殺成,稀裡糊塗睡了一覺,此後就與他維持著類似偷情的關係。

她大概是覺得他很好用,差遣來差遣去,事事不說明理由,好在他向來敏銳,能從中抽取細微的訊息。

顧雲婉欲殺李凌陽。

顧雲婉在李宅安插眼線,跟蹤李凌陽的動向。

顧雲婉查探皎月閣的私密會面,折損暗探一人。

顧雲婉接近左相聞闕,並搜尋王侯權貴的傢俬。

王少秋身為侍御史,很難不多想。顧雲婉的種種行動,似乎都指向廟堂情勢兇險的權勢爭鬥,可她一個侯府顧五小姐,緣何涉足如此危險地界?

李凌陽論理與侯府同氣連枝,支援太子,為何她如此防備?

王少秋查過暗探的死因。那日李凌陽在皎月閣與人會面,賓客的身份為水衡都尉黃宸。黃宸本與李父有舊,照拂李凌陽無可厚非。

但端茶送水的暗探死了。

這就意味著,皎月閣的會面極為重要,不有洩密可能。也許是黃宸和李凌陽說了些不該被人聽到的話,又或者,暗探看到了不該看見的人。

他明察暗訪多日,沒有下文。因而愈發覺得心驚。

順著顧雲婉這條線查,將符合她要求的權貴名冊翻來覆去地琢磨,試圖摸清其間關聯。但思路滯澀難以通暢。

這才決意與顧雲婉見面。

王少秋在顧雲婉之前沒有房事經歷,坊間傳聞皆是謠言。

但由於他體貼、知意、不以身份輕賤他人,相容貌俊美非常,的確很受女子歡迎。

無論這品性摻沒摻水份,他對女子的瞭解確實比其他男人細緻些,也知道各家夫人私談的樂事——比如她們笑說房事之後自己最最好哄,因為這時瞧著郎君也喜歡……

所以王少秋見面之後沒有著急,僅僅試探一番。才想著該抓住套話的時機。

哪曉得顧雲婉做完就走,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簡直將他當成了伺候人的奴僕。王少秋又氣又想笑,壞心思湧上來,便嚇唬她:“懷了孩子怎麼辦?”

於性事,王少秋一直認為,顧雲婉有種無知無畏的天真任性。她未必有多麼喜歡他,卻能與他顛鸞倒鳳,恣意歡愉。

王少秋自認不是好人,索性便沒提醒過。直至這一刻,半開玩笑地問話時,某種粘稠的惡意與渴望湧上喉頭。

不知道會懷孩子麼?

害怕麼?還是一直迴避了這個危險?

後知後覺的話,會歇斯底里或者慌張哭泣麼?

還是毫無顧忌,繼續瘋玩?

可是他沒等到任何一種預料中的反應。

這個自己看大的姑娘,驕縱任性的小瘋子,用王少秋最無法招架的表情和語氣回答道。

“那我就嫁給你呀。”

王少秋失神一瞬,舌尖凝結的惡意悄無聲息融化消失。

他突然覺得自己齷齪,這種自厭的情緒很快被欣悅覆蓋,胸腔內的鼓動變得極為清晰,多年前印象模糊的侯府宴會再次鬧起喧嚷的聲音,雪糰子似的小千金努力伸手拉扯銅燈穗……

“原來雲婉這麼喜歡我啊。”

王少秋攔腰抱起顧雲婉,笑嘻嘻地親她臉頰。

“那我真得準備聘禮了,早早把雲婉娶回家。”

他沒有洩露自己任何真實的反應,只是,將她送出去,送向侯府的婢女和車輿時……

他頭一次希望,這條光影斑駁的花道能夠更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