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內一片寂靜。

聞闕緩緩道:“我並未說過已經答應夫人請求。”

帶著潮氣的風吹皺湖水,迎面而來的涼意激得黃如英打了個哆嗦。他終於冷靜幾分,開始審視自家兄長的態度。

母親之所以想出這種法子,顯然是病急亂投醫。

無論假成親有多麼荒唐無奈,扮演夫郎的男子其實有很多選擇。

但母親不放心外人,乾脆選擇聞闕——聞丞相位高權重,聲譽極好,且無意於男女之事,多年不曾娶妻納妾。

他是黃如英的兄長,自不會對沉顧二人心懷怨懟,更不可能洩露黃如英的男兒身秘密。

而顧雲婉,明面兒嫁給聞闕,絕不算低就。

我可以做妾的。

黃如英想。

活到現在,他根本不在乎什麼臉面,什麼名聲,男子的性慾如烈油煎熬軀體,女子的表象桎梏精神。

他對顧雲婉有慾望。

如果成婚,他是妾,雲婉是妻,以後就算兩人睡在一起,也沒人覺著不對。

主母與小妾關係親密算什麼怪事麼?多正常,多自然。

想著想著,黃如英就又興奮了起來。

誰家貴女都喜歡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親事,叫外人以為家裡還有個妾,雲婉肯定不高興。不高興怎麼辦?

可是聞闕竟然不答應。

聞闕為什麼不答應?

他還沒和他計較剛才的事呢。不打招呼闖進內室,看光了雲婉的身子,哪來的底氣四平八穩地坐著?

“阿兄可是在意自己的名聲?”黃如英壓著舌尖的嘲諷。

“也對,你們這些做官的讀書人,自詡清高正直,絕不肯明面兒上納妾收人,若是一口氣娶了兩個女子,阿兄的聲譽便有了瑕疵。”

世人推崇夫妻相敬如賓,亦讚賞士大夫清心寡慾。

然而沒幾個人能真正做到。

聞闕以身為範,無人笑話左相家宅冷清,反倒欽佩他堅毅高潔,無欲則剛。

“不是。”

聞闕皺眉,他不太喜歡弟弟的眼神,“顧氏為太子擁躉,如今太子代理朝政,陛下本就心存猜忌。若我娶顧五為妻,又與黃家結親,定會讓陛下不滿。”

太子理政,是聞闕從天子那裡爭來的機會。

當今天子沉迷丹藥,不問政事,卻偏偏不肯放權,生怕任何人奪權篡位。

“屆時,黃氏,顧氏,以及我……恐怕處境都不太好。”

聞闕把道理掰碎了給黃如英解釋,“朝堂局勢不明,太子地位並不如表面穩固,所謂婚事極有可能被心懷不軌之人加以利用。”

黃如英默然。

他不服氣,但沒有回嘴的餘地。

“那你來找我做甚?”黃如英勉強撐著氣勢。

“既不打算應承母親的提議,還來找我?不告而入瞧了些不該看的東西,你不覺得愧悔麼?”

聞闕涼涼看了黃如英一眼。

似譴責,似漠然。

黃如英發狠咬住下唇。

情緒混亂且亢奮的他並沒有注意到,身為丞相的兄長,坐得太直,太板正了。

那搭在膝頭的手指,隨著質問聲輕微蜷起,彷彿在迴避著什麼話題。

半晌,聞闕答道。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不必如此委屈地活著。”

“也不必委屈……顧雲婉。”

“你與她既然兩情相悅,好事已成……”

丞相大人眼底的墨色捲起淺淡漣漪。

“聞某找國師,讓他改正說辭,使你恢復男兒身便是。”

………..

甜湯已經放涼了。

擺在碟子裡、由雪芳齋大廚精心蒸制的小點心,則是被撕成一塊一塊兒,胡亂揉捏成團。

扭曲的麵點彰顯著顧雲婉適才煩躁的心緒。

但她已經平靜下來。

獨自呆在黃如英的臥房裡,倚著床頭翻看一卷詩集。

這詩集名為《萬紅吟》。裡面收錄了陌玉近年來詠物抒懷的詩文佳作,多為黃家詩會所出,由黃如英編纂成冊。

方才聞闕將這卷詩集遺落在地,她便撿拾起來,帶到臥房。

略略一翻,裡面但凡黃家兄妹之作,都增補了小字硃批。言簡意賅,鞭辟入裡。

顯然是聞闕的文風。

聞闕來找黃如英,總不該是探討詩文傳授經義吧?

顧雲婉無從猜測。

她興致缺缺扔開詩集,往床鋪一滾,雙手習慣性挪動枕頭,結果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搬開枕頭一看,原來底下藏著個小木盒。扁扁的,圓圓的,像放胭脂黛粉的妝盒。

可是誰會把這種東西藏枕頭底下?

顧雲婉開啟蓋子,裡面裝著碧色的半透明油膏。

味道還挺好聞,像木蘭花。油膏顯然已經被用過了,她就著豁口蹭了一點,手指搓搓,固化的膏體粘膚即化,滑滑膩膩地暈染指尖。

顧雲婉產生了某種聯想。

她合上蓋子,舒展痠軟的身體。腿腳伸到床鋪深處,觸感不對,掀開褥子便找到了藏匿的話本。

好傢伙。

一頁一頁的,全是各種露骨詳細的春宮圖。

看得顧雲婉一愣一愣的,心底那點兒憂慮和躁意全跑沒了。

凌亂的腳步聲漸近,黃如英急匆匆跑進來,看見顧雲婉坐在床上看書,不由鬆了口氣。他傾身抱住她,連忙親了幾口:“雲婉……”

還沒說話呢,瞥見她手裡的話本,登時咳嗽起來,“怎、怎麼翻出來這個……”

再一看,小木盒也擺在枕頭邊上。

“你聽我解釋。”黃如英聲音有點打擺子,“這些是我自己用的,就偶爾用用,我如今十八了,有時候難免想一想這種事……”

行吧。

不打自招。

她丟掉話本子,將黃如英推開。

黃如英不敢強抱,只好拽著顧雲婉的手腕,忙不迭地解釋聞闕和黃家的關係,以及剛才在水榭的交談。

顧雲婉安靜聽著,心裡始終沒有多少波瀾。

及至假婚一事,她不悅蹙眉:“都沒過問我的意見,就沒想過我願不願意?”

黃如英張了張嘴。說不出辯駁的話。

他先是欣喜得忘了,回來的路上冷靜下來,又不願思索顧雲婉的反應。

現實總是殘酷而又可笑。

“……聞闕也不願意。”黃如英跳過這個話題,“他說他會找國師為我改命。至於今日的意外,他要我傳話於你。”

——雖為意外,聞某愧對顧五。顧五小姐若有任何要求儘可告知,聞某竭力完成,絕不推諉。

“這便是他的賠罪了?”

顧雲婉壓著嘴角,不甚高興地輕嗤一聲,“我才不稀罕呢。話說回來,他憑什麼不願意娶我?是嫌棄我麼?”

黃如英連聲否認,他被顧雲婉撩撥撩撥,腦子就成了漿糊,只顧著哄人了。

聞闕怎麼可以嫌棄晏晏!

看不上晏晏是聞闕眼瞎。

“算了。”顧雲婉踢了踢黃如英的腰,臉色懨懨,“我要回去了。你告訴他,就算要賠罪,也得當面找我道歉,我還難受著呢。”

黃如英哪能不答應。

現在顧雲婉說什麼都是對的,只要她沒表露出和自己絕交的跡象,啥事都不重要。

成不成親的,也不著急。

反正聞闕說了,等國師改口,他黃如英就能恢復男身。聞闕壓根兒不信什麼顛倒陰陽改命救人的說辭。

一旦能夠重新成為男人,黃如英就有底氣追求顧雲婉。

他怕李凌陽麼?

笑話。

眼下這光景,李凌陽瞧著也不是很佔優勢嘛。

半期待半不捨地送了顧雲婉離開,回來時黃如英傳喚婢女:“讓不鳴過來。”

剩下的時間,該處理家裡的一些問題了。

……..

回侯府的路上,顧雲婉將小萱趕到車外,獨自倚靠著軟墊想事情。

黃叄夫人的提議其實很有意思。

這位用心良苦的母親,想出了一個三人都吃虧的解決方式。若要細究,黃叄夫人對黃如英更偏心一點,希望聞闕作為兄長愛護幼弟,卻忽略了聞闕的意願。

萬一聞闕以後有了心悅的女子呢?

萬一聞闕以後想和誰結親呢?

就算沒有,與顧雲婉以及黃如英成婚,都會對聞闕在廟堂的處境造成影響。

出生即失蹤的長子,與養在膝下的幼子,終究是不一樣的。

冷淡內斂的權臣,與體弱麻煩男扮男裝的嬌兒,也是不一樣的。

不過這些和顧雲婉沒關係。

她真心實意為黃母的提議落空而感到失望。

如果能夠與聞闕成親,後續做事會變得方便許多。當然,不成親也好,畢竟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

如今得了聞闕的一個允諾,算不錯的結果。

而且,她還想利用他的這份愧疚——即便他的愧疚,是一種道德的自我譴責。

“好人總是要吃點兒虧的。”

顧雲婉很輕地笑了一聲。

車前馬兒嘶鳴,速度放緩,她的身子跟著晃了晃。熟悉的笑音在車外響起:“趕巧路上遇見,這不是侯府的車麼?”

隔著窗,顧雲婉看見王少秋。

他騎一匹踢雪烏騅,身著暗紫衣衫,綢緞般的烏髮高高束在腦後,蟬翼金冠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光芒。

多情的桃花眼微微垂著,與顧雲婉對視。

“可有時間?我請五妹妹吃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