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廳的燈火,夜半方熄。

聞闕回到家宅又處理了些信函,這才解衣拆發,準備沐浴歇息。絳紅的袍服之下,是淺白的裡衣,脫掉以後,肩膀的淤青便格外明顯。

他用手指按了按,唇角抿成緊繃的線。

葉舟呈上藥膏:“大人辛苦。”

聞闕沒有吭聲。

身涉朝堂,無人不辛苦。

他今日據理力爭,為太子爭得理政機會,天子不豫,偏殿召見時拿鎮紙砸人,他自然得接著。

“皮肉之苦罷了,陛下怕的是臣子奪權,但太子終究是他立的太子,宮中這情勢,也不由得他選。”

葉舟手掌攥緊又鬆開。

“太子是太子,可大人不被天子信任。他允太子理政,便從丞相府這裡剝權抽人,損的是大人多年經營的根基……”

“陛下不信任所有人。”聞闕搖頭,“無礙,分出去的東西,別人也不敢心安理得地用,遲早還要還回來。”

此時此刻,他才顯露出一點冷厲的鋒芒。

“查查顧小姐出生以來的交遊情況,以及武定侯府與裴魏二人的關係。”

拋開魂魄重生的可能,聞闕現下更懷疑顧雲婉受人驅使,拿他當對付五皇子的刀。

廷尉府和魏安平那裡,自然要查,但顧雲婉同樣不能放過。

顧氏與太子親好,若說顧氏想處理五皇子司晨,似乎也能講得通。

但當前局勢遠遠不到圖窮匕見的地步,讓一個小姑娘出面扯七扯八也太荒誕了。

畢竟司晨慣於蟄伏,近兩年才開始展露手段。

因其行事狠辣絕情,天子尤為不喜。雖招攬了一些擁躉,但情況尚在聞闕掌握之中。

讓他真正感到威脅的另有其人。

“興冠王……”

聞闕語氣冰冷,“如今潛藏何處?”

………

幽深狹長的暗道,亮著搖曳的火。

一隊烏衣侍衛無聲前行,仿若靜默的鴉群。

裴月衍走在其中,步伐不緊不慢,皂靴碾碎地面的煙塵。

“此道通往朱雀門。”僚屬壓著嗓子說話,“途中設五座武庫,貯藏量與殿下前些日子在南道、西道所見相同,兵器尚未運進來。”

裴月衍嗯了一聲:“不急,小心打草驚蛇。”

“北道明年便能打通。”僚屬搓搓手,被暗道內陰冷的空氣弄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運送軍備約莫要一年半載,這期間若是沒有旁的事打攪,最遲後年,萬事俱備。”

一行人走到了岔道口。

通往不同地點的洞門,呈現著同樣永無止境的黑。

裴月衍抬腳,走進右邊洞門。

此路指向暖玉莊。

“孤不能在陌玉城內呆太久。過幾日回武定。”他偏頭問身後一人,“鐵血,武定侯府可有信來?”

名為鐵血的死士愣了愣。

還真有。

是朱鷺送來的訊息。

顧忌著周圍人多,鐵血沒有稟告,直到出了密道,跟著裴月衍走進尋常休憩的院落,才異常艱難地開口。

“朱鷺道……顧小姐日前與黃如英約見皎月閣,二人……似有磨鏡之事。”

裴月衍走得好快的,猛地打了個趔趄。

“……?”

被人議論的顧雲婉,抱著被子睡得正沉。

漫天星光落在羅帳間,像柔軟的手安撫著她的脊背。

隔著重重街巷,高樓瓦牆,寂靜的宿宅點著朦朧的光。

李凌陽披著溼發,只著裡衣,坐在窗前撥弄一串磨了色的鈴鐺。

鈴鐺的編繩已經褪色,隱約可見幾處修補痕跡,銀鈴內的珠子也撞不出清脆的樂聲了。

但他依舊觸碰得很小心。

叮鈴……

叮鈴……

微涼的指尖,撫過紋路拙劣粗糙的編繩。

最底下的鈴鐺晃呀晃的,在星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歪歪扭扭充滿稚氣的刻字。

「雲婉贈。」

“贈”這個字,大約是太過複雜,因而刻得醜絕人寰。

李凌陽牽扯嘴唇,試圖露出笑容來,終究失敗。

夜風穿過死寂的庭院,角落有棵枝葉繁茂的石榴樹,扭曲舞動著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重生的事,李凌陽協助五皇子篡權奪位的事,聞闕的死,興冠王與魏安平的謀反,三年後血腥又可怖的中秋夜……

顧雲婉對聞闕說了許多。

但她沒有點明自己的目的,也未對聞闕提出任何訴求。

她給了他時間,讓他去查,去求證。等他願意相信這一切,屆時一定會主動聯絡她,達成真正的合作。

聞相是個聰明人。

聰明,且冷靜,目光長遠,心思縝密。

他會需要她。

顧雲婉踏踏實實睡了一覺,被貓兒撓窗的動靜吵醒。

迷迷糊糊起來洗漱的時候,府裡那個新納的妾室過來了,隔著屏風嫋嫋婷婷地欠身。

“蒲水見過小姐。”

大概是聽說了侯府顧小姐的脾氣,她的嗓音嬌嬌怯怯的,有種藏不住的惶恐。

顧雲婉被小萱伺候著擦了臉,隨意抬眼一瞥,隱約瞧見個妝容濃豔的女子,興致缺缺收回視線。

“你從北院來?”

顧雲婉問。

屏風外的黃蒲水點點頭:“剛給夫人請了安。夫人賢淑和善,邀我共食粥飯。”

捏著溼帕子的小萱不覺皺眉。

孟柳雖然外表柔弱溫婉,骨子裡卻很強硬,絕無容人之心。

自打新人進府,連著兩夜武定侯都留宿北院,不難看出她的手段。

但孟柳畢竟是孟柳,敲打立威之後,便能對著黃蒲水擺出好態度。然後,四兩撥千斤地將這黃蒲水推到西院來。

脾性驕縱的顧雲婉,定不能容忍黃蒲水上門,大吵大鬧甚至動手都有可能。

思及此處,小萱低聲道:“小姐……”

安撫的話尚未出口,顧雲婉輕輕哦了一聲,面上沒有多少表情。

“黃家……是城北那個黃家?水衡都尉黃宸與你什麼關係?”

黃蒲水愣了數息,答道:“是我遠房叔父。”

等了一會兒,見顧雲婉沒有說話的意思,唸了幾句吉祥話,悄悄退出去了。顧雲婉對著妝鏡挑髮簪,見鏡子裡小萱神色怔怔,問:“怎麼?”

小萱連忙收了表情,勉強笑道:“小姐與以前大有不同,婢子心裡高興。”

顧雲婉看不出她有多高興,喜憂參半更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