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熹朝有個不幹人事的國師。

他曾在最動盪的時期現身陰山,指著流落在外的皇子司應煊,聲稱“此子可登大典”,隨後李氏借勢力保司應煊,在內憂外患之際扶其登基,挽救了傾頹空虛的皇室。

他也在陰山郡爆發饑荒疫病之時,鼓動新天子築金烏塔鎮壓妖魔,因而害死數百稚子。

他還煉製丹藥,蠱惑天子日夜服用,致使天子無心朝政,廟堂風雲詭譎爭鬥不斷。

聞闕每每見到這國師,對方總是掐著蒼白的手指,用暗啞難聽的嗓音說道:“聞相有短命之兆。”

當夜,聞闕身邊的護衛葉舟潛入宗廟,趁黑打斷國師兩條腿。

聞闕當然不是尋釁報復。

做這種事,一能假作魯莽消解帝王的猜忌之心,成全司應煊不怎麼正常的“制衡之道”。

二能向國師證明,任何裝神弄鬼的卜算,都是笑話。

然而,時隔幾年,武定侯府的顧五小姐,竟然擺出煞有其事的姿態,說了更加荒唐冒犯的話語。

“你兩年後,會死。”

聞闕坐在飄飄嫋嫋的苦香中,沒有動怒,也沒有不滿。他很好地掩飾了自己對顧雲婉的失望,平靜問道:“我當如何死?”

顧雲婉察覺了他的情緒。

但她不能退卻。

“秋八月,休沐日,陰雨連綿。你在朱雀門,著素衣無佩飾,躍下高牆,手足皆斷。”

顧雲婉見聞闕神色漸冷,語速加快了些,“我看到了。那天,我進宮陪陵陽公主說話,在宮門外撞見了你。當時你還……與我道歉。”

不知是哪處言辭觸動了聞闕,他眼睫微動,指背叩擊案角:“繼續。”

顧雲婉便說了下去。

她說聞闕死後,城中流傳許多不實猜測。帝王不喜臣子自裁,因而聞闕的喪事沒有大操大辦。

她說自己不久嫁作李家婦,而魏安平協同興冠王謀反,失敗後頭顱掛在城門口。

她說她育有一女,本以為夫妻情深,怎料李凌陽早已暗投 五皇子司晨,竊取侯府機密幫著司晨奪權。

中秋團圓夜,宮中生變,司晨贏過太子,而功臣李凌陽帶兵屠戮侯府,以示決絕。

她說……

她將自己的重生秘密傾吐一空。

“我知這些言辭不足為信。”

顧雲婉道,“兩月後,李凌陽行冠禮,進十叄曹,彼時洛陽會有一樁竊印大案。”

“廷尉正的官印無故失蹤,李凌陽奉命協助廷尉府追查犯人,因而破獲近十年來朝廷重臣內外勾結賄賂換囚、構陷罪責等真相。涉事官員很多……”

她咬住唇肉,沉默了一會兒,“太多了,我記不清。只知道……最大的官,是御史大夫王慎之。”

王慎之,是王少秋的父親。

“破案之後,為震懾朝臣,安撫子民,天子決意殺王慎之,以儆效尤。”

那之後,王少秋便失去了至親。

他愈發流連花叢,行事張狂,卻也憑著自己的手段,成為蘭臺最讓人忌憚的笑面毒蛇。

侍御史,到御史中丞。

也許將來,夠到了父親曾經的位置吧。

“聞相若是不信我,便等上兩月。”顧雲婉嚥了口唾沫,喉嚨有點痛,“待竊印大案發生,就能驗證這些話的真假。”

聞闕久久沉默著。

“葉舟。”

他喚了個相貌很兇的護衛過來,“換茶湯。”

呈上來的茶湯冒著熱氣,顧雲婉在聞闕的注視下嚐了一口,被苦澀味激得小臉緊皺。

“好苦……不要這個。”

涉及茶點,她挑剔的小毛病便冒出來了。

聞闕似是輕聲笑了笑,問:“你要什麼?”

“酸梅湯。或者甜甜的杏子釀。”顧雲婉說完,停頓一瞬,拿烏亮的眸子觀察聞闕,“……可以麼?”

聞丞相頷首。

見狀,護衛葉舟的表情格外奇怪,看了顧雲婉好幾眼,才出去了。

顧雲婉問:“你信我了?”

聞闕不置可否。

他望向惜抱廳外明晃晃的日光,一手自然下垂,撫弄花狸毛茸茸的腦袋。

方才交談的時候,這花狸始終在廳內嗅聞巡視,如今才靠近聞闕,呼嚕呼嚕地蹭他微涼的手心。

“兩個月罷了,聞某願意等一等。”

聞闕被貓鼻子拱得發癢,手掌抬起,無奈按住它的腦門。

“若說是胡編亂造,顧五小姐編得委實離奇了些。不過……”

不過什麼?

顧雲婉盯著這畫一樣的美青年。

葉舟送來了冰冰涼的杏子釀。她嗅到酸甜輕盈的味道,與此同時,坐在正位的聞闕不堪花狸騷擾,將它抱進懷中。

“不過,若我真的選擇跳牆自絕,一定是發生了很可怕的壞事。”

他眉眼微揚,面容浮現淺淡笑意,恰似冬雪初融,寒月浸水,“若我死在無辜之人面前,也一定會心懷歉意。”

聞闕待人疏離,雖有親朋,卻無摯交。

無人比他更瞭解自己。

所以,他願意交付顧雲婉叄分信任。

等待兩個月後的竊印案。同時,利用這段時間,暗查廷尉府的隱私,以及魏安平和裴寂的關係。

畢竟,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侯府千金,顧雲婉說的東西太多,太重了。

他可以不信所謂的魂魄重生,但他不能完全輕視顧雲婉的言辭。

顧雲婉其人……

也不得不查。

聞闕垂著眸子,撫摸懷中花狸蓬鬆的皮毛。

手指捋過脊背,拍打尾巴根,動作很是熟練。

花狸越發黏糊起來,翹著屁股呼嚕蹭衣裳,蹭得聞闕衣襟鬆散,胸前沾了好幾根毛。

李凌陽端著文書進來時,聞闕正捏住花狸後頸,為難且鄭重地對著顧雲婉說話。

“顧五小姐。”

“你這貓……”

“似乎發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