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倒也應景,天空始終灰濛濛的,有種風雨欲來的潮溼感。

顧雲婉抵達皎月閣,跟著引路的僕役走過石徑小路,口鼻間皆是泥土腥氣。園林蔥蘢的樹木花草靜止不動,烏燕盤旋枝椏,時不時俯衝而下,捕獵藏匿於草皮縫隙的蟲豸。

黃如鶯約在一處叫做杏園的地方。這種園子通常是不開的,專供貴客大行宴飲,若是來的人少,有更適合的雅間敞軒。

但也有人不缺錢和權勢,看中此處園林遊廊幽靜私密,選作議事會面的場合。

譬如黃如鶯。

譬如……與李凌陽見面的客人。

顧雲婉轉過一叢明豔杜鵑,似不經意地抬起眼簾,視線掠過西北方向的硃紅飛閣。

隔著青瓦白牆,奼紫嫣紅,隔壁的蝶園正是李凌陽和人相會的地點。她出門較晚,此時他約莫已在蝶園待了小半個時辰。

思索間,顧雲婉止住腳步,食指點了點遠處張牙舞爪的飛閣:“我喜歡那處,叫黃如鶯換個地方,我們去那裡吃茶。”

引路的僕役一臉為難:“顧小姐不知,蝶園今日有客。”

就是因為有客,所以才要過去。

顧雲婉抬起下巴,驕矜道:“什麼客人,用不著這麼大的地方,和我們換換便是。”

說著,她徑自朝蝶園走去。僕役著急,又不敢得罪武定侯府的千金,只能虛張著臂阻攔,嘴裡賠罪個不停。

“哎喲,顧小姐,莫跟小人開玩笑,皎月閣有皎月閣的規矩……”

顧雲婉哪裡管他,豎眉怒喝一聲朱鷺,身高馬大的婢女立即將僕役按倒在地。只剩個小萱迷茫愣怔,迷迷糊糊地跟著顧雲婉走,好心相勸:“杏園也不錯,黃家小姐還病著呢……”

在嘮嘮叨叨的勸說聲中,顧雲婉冷著臉前行。

起初她走得很快,視野出現蝶園的月洞門時,就放慢了步伐,烏黑的瞳仁緊緊盯著前方。

出來,快出來。

她心中默唸著,眼見月洞門出現個託著盤子的僕役,立即轉身,對小萱大聲斥責:“你管她病不病!多走幾步怎麼了,我就要換!”

話音未落,顧雲婉彷彿氣急了,路也不看,胡亂朝著月洞門跑。小萱瞧見逐漸靠近的僕役,生怕那盤子碗碟砸在顧雲婉身上,一迭聲地喚著,追過去抓袖子。

“小姐小心——”

叮鈴咣噹,噼裡啪啦,顧雲婉撞上端盤的僕役,腳踝一崴,兩人歪斜著摔倒。小萱被拽得往前一撲,跪在了地上,堪堪用胳膊推開顧雲婉的腿,避免她被碎裂的瓷片割傷。

現場一片狼狽。

蝶園頓時湧出一隊持刀侍衛,手扶刀鞘,朝摔倒的幾人走來。

倒黴的僕役壓在顧雲婉身下做了肉墊,正齜牙咧嘴地叫,下意識伸手扶人。顧雲婉只覺腰間一片溫熱,臉色大變,反手狠狠一巴掌:“放肆!看我不砍了你的手!”

這僕役面容清秀,左右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被扇蒙了。

“對不住,對不住……”

他連聲道歉,雙手慌亂地按在地上,碎瓷片割得指尖鮮血淋漓。顧雲婉冷冰冰地看著他,抬手又是一巴掌,不防被人攥住了手腕。

“顧家五小姐真是好大的脾氣。”

陰森森的嗓音,從頭頂落下。

顧雲婉僵住,緩緩抬頭,望見身側神情陰鷙的少年。周圍站了一圈兒侍衛,氣氛緊張,而這少年捏著她的腕子,力道有如鐵鉗。

他亦是一身侍衛裝扮,腰佩短刀,腳蹬烏靴。

容貌陌生,不著金玉,卻讓顧雲婉心底生寒。

被捏住的手腕很痛。

快要折斷般痛。

顧雲婉的視線彷彿受了驚的蝴蝶,倉促而輕快地掠過腕間那幾根冰冷的手指,垂落在地。

“放開我。”她咬住嘴唇,重新與他對視,聲音帶著一股色厲內荏的味道,“你是什麼東西?怎敢碰我?”

少年的眼神是陰毒的蛇,纏在顧雲婉身上,逡巡移動。

半晌,他鬆手,譏諷一笑。

顧雲婉立即爬了起來,瞪了僕從一眼,轉而催促小萱:“走了,我們回杏園去!今日蝶園也不知招待了哪個客人,帶的侍從討厭得很,敗興!”

周圍的侍衛依舊一動不動。顧雲婉脖頸起了細細麻麻的疙瘩,表情卻看不出破綻。

她咕噥著抱怨的話,傲慢地邁步向前,踏出虛浮的步伐。擋在面前的侍衛悄無聲息地讓開,她便雄赳赳氣昂昂走了出去。

主僕倆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蔥蘢樹叢。

少年看了片刻,手指摩挲著質地堅硬的刀鞘。身旁侍衛站出來一個,俯首問道:“要查麼?”

他微微頷首。

“瞧著不像是來找李凌陽的,雖說這顧小姐黏人得緊,卻也不該知曉今日會面之事。若她知道,就有意思了。”

少年冷笑,“不過是個寵壞了的傻子,以前什麼都不懂,以後也變不成聰明人。”

話說到這裡,他看向跪伏在地的僕役,“怎麼摔的?”

僕役狼狽解釋:“這位小姐走得急,沒有看路……小人端著東西,一時不慎……讓各位貴客看笑話了。”

漫長的寂靜過後,少年輕輕哦了一聲。窒息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真倒黴啊。”

他如此感慨道。

……..

顧雲婉在走路。

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將小萱甩得遠遠的,一味奔向前方。

她聽見自己混亂的呼吸,心臟咚咚咚跳著,嘶嚎尖叫。

手指摸到腰間,從衣帶縫隙摸出個折迭的油紙片,開啟來,裡面只有扭曲的掐痕。

方才撞到的僕役,是王少秋在皎月閣養的探子。

前日李宅傳來密信,得知李凌陽要出門會客,顧雲婉便提前做了安排,要這探子爭取到進蝶園的機會。

然後,帶些秘密出來。

比如,李凌陽究竟與誰碰頭。

談了什麼,要做什麼。

她本來另外安排了接頭的人,只需要坐在家中等待密信送達。但顧榮昌做噁心事,顧雲婉無法忍耐,乾脆親身前來。

拿到的東西,只是一片隨便從油紙撕下來的邊角。探子應當被盯得很緊,沒有餘裕傳訊,只用指甲掐了最簡單的印記。

——五銖錢的形狀。

李凌陽的父親有個最出色的學生,姓黃名宸,供職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專管鑄幣之事。

黃宸顧念舊恩,未曾與李氏斷絕往來,和李凌陽見面也不算什麼重要秘密。

但李凌陽要見的人,並非黃宸!

他要見的,他見到的,是——

轟隆轟隆,天際響起深遠的雷鳴。大地震顫,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砸下來,落進顧雲婉的眼瞳。

她揉碎了油紙片,腳步逐漸沉重,僵硬的雙腿拖曳著寒冷的軀殼。

怎麼前世就沒發現呢?

穿著侍衛服的少年,左手中指第一指節的位置,有個月牙兒似的白痕舊傷。

很久、很久以前,團團死的時候,顧雲婉抱著小狗的屍體,抽噎著闖進李凌陽居住的院落。在門口,她同樣撞見過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

戴著斗笠,粗布短裰,赤腳踩著一雙粗糙草鞋。面容遮得不清不楚,袖口挽起,模樣很是貧寒。

當時顧雲婉就站在李凌陽的面前縱聲大哭。

李哥哥,團團死了,團團被壞人害死了……

她哭得好傷心,聲嘶力竭,喘不過氣,喉嚨快要被扯爛。而李凌陽久久靜默著,像是被她的痛苦弄得不知所措。

頭戴斗笠的少年輕拍李凌陽的肩膀,語意不明地說道,你哄哄啊。

顧雲婉淚眼朦朧,扭曲的視野映出少年的左手;中指第一指節的側面,印著月牙形狀的白痕。下一刻,他收手離開,踏出院門。

李凌陽往前趕了幾步,張嘴說話。

說了什麼話來著?

跨越漫長的歲月,顧雲婉重新鋪開舊時的畫面。她彷彿再次變成了無助哭泣的孩子,懷裡抱著僵硬的屍體,倉皇無措地揪扯李凌陽的衣袖。

別走,別走……

她以為他要和那個農夫打扮的少年一齊離開。

但李凌陽只是站在院門送別。微微躬身,嘴唇張合,吐出難以辨認的呼喚。

——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