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明八年,陰山郡疫病肆虐,四下饑荒,朝廷馳援未果,最終封九城十八鄉,郡守李凌豐身殉謝罪。

其父李永年聞訊白頭,不久犯下延誤軍機的大錯,被貶為庶人。

建明九年,李永年逝世,對外宣稱重病亡故。

建明十年,幼子李凌陽赴武定侯生辰宴,在意外發生之際,以身擋油,救顧雲婉一命。

這份恩情,將武定侯府與李氏牽扯在了一起。年幼的顧雲婉懵懂不知事,出於對李凌陽的好奇和好感,常常黏著他頑。

建明十二年,孟柳攜一兒一女來到武定侯府。侯夫人孟蕖就此與顧榮昌和離,搬回上京居住。

失去了母親的顧雲婉,自認與李凌陽同命相憐,愈發依賴於他。

建明十四年,因惦念嬌氣的女兒,孟蕖託人千里迢迢送來一隻白色小狗。顧雲婉很是喜歡,天天逗它玩兒。年底,小狗咬傷了路過西院的孟柳,所以被活活打殺。

沒人覺得這個決定有問題,畢竟孟柳的傷勢的確猙獰可怕。不過是一隻狗,死了就死了,顧雲婉年紀小,再哄著給她弄新的來——顧榮昌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怎知屍體埋在花圃之後,聞訊而來的顧雲婉發瘋似的刨開泥土,抱著髒兮兮的小狗衝出府邸,跑到李凌陽面前哭嚎。

那時她才九歲。

與李凌陽相識四年有餘,已經將他奉作最信賴的人。

李凌陽呢?

也就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啊。

這般年歲的少年,就算存著攀附侯府的心思,怎能看清政局提前押注五皇子,謀劃未來之事?他喪父失兄,門庭冷落,昔日父親的親朋僚屬都已疏遠,只剩寥寥數人感念舊情,願意幫襯一二。

莫非有誰做了李凌陽的幕僚門客,伯樂尊師,早早獻策要他利用侯府向五皇子投誠,藉機東山再起?

又或者,結交五皇子,是李凌陽自己的決定?

那他什麼時候結交的?什麼時候投誠的?

是得了侯府恩情,與她顧雲婉來往甚密之時,還是……更早?早於建明十年的生辰宴?

顧雲婉越想越冷,連牙齒都在打架。她聽不見小萱的呼喊,也感受不到雨水的擊打,趕過來的朱鷺撐了把傘替她遮擋,被推開。

“……離我遠點。”

顧雲婉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出聲。也許朱鷺沒有聽清,所以堅持撐傘跟隨,送她走進花草簇擁的暖閣。

撲面而來的熱氣,燻烤顧雲婉的眼。

她看見了黃如鶯。這假作女兒裝扮的年輕郎君,今日依舊穿著月白的深衣,纖長的手指攏著熱氣騰騰的茶盞。

清麗出塵的容顏,籠罩著淺淡的病氣與憂愁,常人看一眼都會心碎。

朱鷺和小萱沒有進來。暖閣內伺候的婢女撥亮炭火,悄悄地退出去了。

門扇一關,黃如鶯立即起身,拿了帕子擦拭顧雲婉溼淋淋的頭髮和臉。

“怎麼淋著了?就這麼幾步路,你的婢子都照顧不好?”他習慣性地用手指扶住顧雲婉下頜,感覺到絲絲冰涼,頓時蹙眉。

“我叫人拿衣裳,你這裙子溼得厲害,待會兒該著涼了。”

顧雲婉偏頭,避開黃如鶯的觸控。

外面狂風驟雨,樹葉花瓣凌亂地拍打在門窗上,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

她站在溫暖的氣息裡,薄衫緊緊黏在背上,裙子裹著雙腿,冰冷的水像螞蟻窸窸窣窣滑落腳踝。

地面很快積了一灘溼漬。

黃如鶯沉默垂眸,拽了拽顧雲婉僵硬的指尖。

“雲婉,我知道你還在生氣。我真不是故意騙人的,你看,我身子不大好,很容易生病……幼時更是兇險,隨便吹吹風就發熱暈厥,好幾次險些沒了命。你知道國師麼?他說我命格弱,當女兒養著才能續續命……你彆氣了,好不好?”

顧雲婉耳朵裡轟隆轟隆的,充塞各種亂七八糟的嗡鳴。她聽不大清黃如鶯的聲音,只能瞧見對方一張一合的嘴唇。

“一個人……一個正常的人……”顧雲婉擠出微弱的話語,“從幼年開始,就能裝扮得天衣無縫,步步為營麼?沒有感情,沒有道德,所作所為皆是算計?

李氏尚未沒落時,是太子擁躉。而五皇子司晨脾性怪異,為帝王所不喜,兼行事低調,鮮少人前露面。

李凌陽接觸五皇子,只可能在李氏傾頹之後。

顧雲婉本以為,最起碼兩人剛認識的那幾年,李凌陽存著幾分年少真情。

就算要謀劃算計,將整個武定侯府當做筏子,踩著一眾屍骨往上爬……也該是後來做的決定。

因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被熱油燙傷了脊背,面板潰爛流膿,趴在病床上還要忍受顧雲婉嘰嘰喳喳的吵鬧,微笑著應付她那無聊的話語;每每讀書寫文,凝神沉思之際,被顧雲婉砸石子扔花,也不惱不怒,只拿無奈的口吻勸阻。

她難過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撲在他懷裡聲嘶力竭地哭,面容尚且稚嫩的他也會露出類似心疼的情緒。

雲婉,雲婉,別難過。

有我呢。

現在顧雲婉才知道,從很久以前開始,最起碼六七年之前,尚屬少年的李凌陽已經是個完美的騙子。

關懷是假的。

心疼也是假的。

假的,假的,什麼都是假的!他是沒有心的怪物,披著皮的畜生,而顧雲婉自己,從頭至尾就是個笑話。

黃如鶯不知道顧雲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