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寵”與“愛”

霞光覆街，車馬轔轔。

身著絳紅官袍的青年微微闔目，手肘抵著車窗，指尖輕輕按揉玉白的額角。車內有矮几，上置玉壺碧盞，茶香嫋嫋，然而無人享受這閒適意趣。

跪坐在矮几對面的中年官員神情沉重，說話聲也帶著揮之不散的憂愁。

“……今日朝議，陛下的氣色越發差了……邊關急缺軍備的奏疏遞了半月，現在還沒有批覆，陰山、烏和、長陵各郡的賦稅賬目也需陛下過目定奪……”

“我定不是最著急的，但他們著急，全都要來質問我，催促我，我個大司農看似風光，如何有這天大的權力，越過陛下做事？”

“左相或許也聽說了，昨日大將軍府的陳校尉，直接堵我家門口，指著我的鼻子罵蠹蟲！真是……真是丟盡顏面……”

聞闕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道：“大司農身負重職，難處自然也要多些。”

“都有難處，都有難處呵……”大司農搖頭，眉心皺得更緊了，“我不敢妄自揣測聖心，但……陛下沉迷丹藥，擱置政事，聖體日漸虛弱……近日唯一上心處理的，也就是幸明侯的案子了……何不殺了蠱惑陛下的道士？我等臣子可聯名上書，請求處刑這坑蒙拐騙的妖道……”

聞闕糾正：“不是妖道，陛下登基那年，便將此人奉為國師。”

“這種禍害如何能稱作國師！”大司農憤憤地，忍了又忍，道，“罷了，方才都是氣話，若是能殺，左相也不會容忍妖道至今。且說邊關軍備和各郡賦稅的問題……陛下心裡不足，卻也不願放權於丞相太尉……這可如何是好？”

車駕過橋，帶著水草腥氣的暖風掠進車輿。小販的叫賣呼喊，稚童的哭泣叫嚷，婦人們的嬉笑，年輕士子的吟誦聲……全都撲到聞闕的面龐。

他轉頭，望向車外的熱鬧繁華。金紅的霞色染亮清冷的眼，驅散了一身孤寂。

“尋著合適的時機，我會奏請陛下，讓太子代理朝政，我協同監督。此事急不得，否則適得其反。”

大司農欲言又止，深深嘆氣。

“勞煩大司農再等待數日。若是遇著難處，可拜訪王慎之。”聞闕視線放遠，落在長街遠處。

他看見了武定侯府的車駕斜在路邊，面容嬌俏的少女不大高興地抱著一隻髒兮兮的貓，正和身邊的婢女說著什麼。

她今日穿了銀白的短衣，搭絳紅色襦裙，頸間血紅的墜子搖來晃去，很是新鮮可愛。

“大司農可知，世間什麼最貴？”

聞闕突然發問。

大司農愣了愣，一時張口無言。

“是太平。”

聞闕收回目光。車駕拐彎，窗外風景變幻，已經看不見抱貓的少女。

“子鳩之心，惟願太平而已。”

……

顧雲婉把花狸帶回了侯府。

“叫趙雲福過來。”

她將這貓放在小榻上，也不顧血泥弄髒錦被棉褥。

沒一會兒，披頭散髮渾身帶著水汽的趙雲福進來了，表情格外一言難盡：“你著急催我過來……就是為了一隻野貓？”

顧雲婉不耐煩：“快點，看看怎麼治。”

趙雲福無語凝噎。

“唉，這也不是什麼急事兒啊，我正沐浴呢，澡豆還沒搓完，頭髮起沫兒，顧不得擦就趕緊往這兒走。早知如此，我便收拾齊整……”

嘮叨歸嘮叨，他坐在榻前，仔細翻檢花狸的皮毛和四肢，捏骨頭摳嘴巴，眼睛耳朵也都沒放過。

顧雲婉蹲坐在旁邊，雙臂抱著腿，視線緊緊盯住趙雲福：“怎樣？”

“不怎樣。”趙雲福回答得漫不經心，指使門外站著的朱鷺進來幫忙，“你按著它的腿和腦袋，別叫它動。”

隨後，他動作利索地給貓餵了藥，清洗傷口，敷膏包紮。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見顧雲婉眼巴巴地等，趙雲福解釋。

“趾骨被砍了一截，以後指甲怕是長不出來了，但是能站能走。跑啊跳的，就別想了，如果恢復得不好，恐怕會變成跛子。”

顧雲婉：“這還叫不嚴重？”

趙雲福挑眉。

“小姐心善。”他的語氣彷彿嘲諷，但是又帶著點兒戲謔，“命賤的人，每年不知死多少個，如果去亂葬崗瞧一瞧，指不定還能遇上半死不活的，肚子都給剖開了，裡面的東西流了一地，人還喘氣兒，能說話。”

“至於小貓小狗，被馬車碾死的，被人打爛的，多了去了。相較起來，這貓倒是好運氣，只被砍了趾骨……”

顧雲婉聽著不舒服，黛眉擰成一團。

“這如何能叫做好運氣呢？”

“當然是好運氣。”趙雲福道，“這花狸瞧著不像野貓，耳朵牙齒乾淨得很，脾氣也溫馴。想是哪戶人家養著的，嫌棄它爪子撓人，所以用了這斷趾的法子。”

“如此一來，待傷勢痊癒，這貓便安靜倦懶，不會傷人，也無抓抓撓任何東西了。”

一些富貴人家，偏愛如此行事。

小萱在旁聽得難受，開口補充：“我們是在街上撞見的，這小東西胡跑亂奔，險些驚了馬。”

“那便是了。”趙雲福拿了帕子擦手，“大概是斷趾的時候過於驚慌，逃了出來，又找不見家，傷勢無法得到妥善處理。看樣子已經拖了幾日，所以爪子瞧著嚇人，消腫就好多了。”

顧雲婉聽著，抬手撫摸花狸的肚子。

它有氣無力地躺在那裡，皮毛亂七八糟，被人摸也沒有多少反應，只晃了晃尾巴尖。

趙雲福笑：“摸貓可不能直接摸肚子啊。”

“你倒是什麼都懂。”顧雲婉白了他一眼，“那你說說，該怎麼照顧，才能把它養好？”

“養不好了。”

趙雲福收了笑，“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但這貓去了趾骨，傷勢痊癒也無法隨意跑跳，而且它多受了幾日苦，刻骨銘心，以後走路都會感到害怕。”

屋內靜悄悄的。

小萱去小廚房，囑咐廚娘準備貓食。朱鷺依舊面無表情，站到門口守衛。

趙雲福見顧雲婉動作笨拙，眼睛眯了眯，終究湊過去，教她撓弄花狸的耳朵和下巴。

“不要摸肚子。”他說，“狸奴防備生人，只肯對喜歡的人敞開肚皮。你這般弄，它該害怕了。”

趙雲福的嗓音似乎好聽了許多。

顧雲婉仰頭。這個角度，對方的脖頸線條一覽無餘。

樣貌挺普通的大夫，脖子倒是好看，白皙的肌膚映出細細的青色經脈，喉結隨話音上下滑動。

帶著溼氣的深棕長髮披散肩背，髮梢微微蜷起。

不知是不是燈光的關係。

有一瞬間，顧雲婉瞥見，他那滴水的長髮，閃過一絲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