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正午,煎好的避子湯藥送到顧雲婉面前。

她懶懶躺著,聞也不願意聞,看見那黑糊糊的玩意兒就皺眉:“他沒有不苦的藥方子麼?”

有。

但趙雲福故意的嘛。

顧雲婉矇在鼓裡,左右沒有辦法,只能勉強拿勺子舀了喝。

喝一口,想吐。

喝兩口,罵人。

叫月衍的狗東西。

管不住下半身的狗東西。

她翻來覆去地在心裡罵,倒是沒考慮過自己當時的表現。

反正都是狗東西的錯。

好不容易喝完大半碗苦得要命的藥湯,顧雲婉眼睛都是紅的,睫毛根泛著溼氣。

她拈了最甜的蜜餞往嘴裡送,還沒吃呢,小萱領著個高大威猛的女人進來了。

“叫做朱鷺。”小萱有些畏懼又有些好奇地站在一旁,給顧雲婉介紹,“府裡新招了一批護院,侯爺見她武藝過人,又是女子,便撥到咱這邊了。以後小姐出門遊逛,朱鷺陪著也方便。”

顧雲婉倚在床邊,仰望著朱鷺鼓鼓囊囊的臂膀,以及堅毅冷漠的臉,連蜜餞都忘吃了。

好高,得和王少秋一樣高。

看起來特別有力氣,感覺能一隻手把人拎起來。

顧雲婉眼睛都亮了。她踩著木屐下床,忍不住捏朱鷺的胳膊和腰,以及堅硬得幾乎無起伏的胸脯。朱鷺被捏得很不自在,剛想避一避,轉眼瞥見案頭的藥碗。

暗衛自小經歷嚴格訓練,五感敏銳。朱鷺輕易嗅到了某些藥物的味道,眼神發冷:“主人喝了什麼?”

顧雲婉正環著朱鷺的腰摸背肌,聞言一愣,笑嘻嘻道:“養身的藥呀,趙大夫開的。”

養身?

朱鷺默然,片刻之後,手指捏得嘎嘣響。

“人在哪?”

“應該就在咱院子罷?我讓他幫忙看護病人呢……”顧雲婉目光探尋,“怎麼啦?”

朱鷺搖頭,只稱自己來了西院,需要掌握所有人的情況,以便更好地保護顧雲婉。大夫身份特殊,所以她想看看是否可靠。

於是顧雲婉把趙雲福傳喚過來。

披著道袍的神醫與藏匿身份的暗衛四目相對,誰也沒表現出異常。

只是這天晚上,月黑風高,有人被拎出侯府,揍了個鬼哭狼嚎。

“我改藥方了!我改過藥方的!不會傷她身子!”到最後,被壓著打的趙雲福舉手討饒。

“你還信不過我麼?我會欺負她?最多就是摻了點兒黃連……唉朱鷺啊你不懂,別看這丫頭長得嬌小可憐,心可狠了,多吃點黃連敗敗火……”

朱鷺一拳揍下去,終結了趙雲福的控訴。

“主人命我保護顧小姐。”

她照搬興冠王的命令,認真刻板,“不準任何人欺辱顧小姐。”

趙雲福兩眼無神,乾脆躺平在陰暗的小巷裡。

他的臉給揍歪了,白得像紙的面板隱約起了褶皺,好似一張面具沒扣正位置。

“我哪能欺辱她?”

趙雲福拿袖子蓋了臉。

回想起後院狗窩裡,被鐵鏈鎖著的少年,他呵笑一聲。

有意思,多有意思啊。

每天都能窺見顧雲婉新的真實。

她是什麼樣的?

勾三搭四,假作嬌弱,還是心狠手辣,藐視性命?

她想做什麼,又想得到什麼?

真的,很想再知道一些。

再看一些,再聽一些。

人世百態,須彌一芥。無論野心勃勃的興冠王,還是侯府嬌養的小姐,都讓人覺得有趣,覺得熱鬧,覺得瘋狂。

他樂意旁觀。

他樂意賞玩。

亦……沉浸於醫者的扮演。

……..

李宅。

白髮蒼蒼的大夫抖著手,替李凌陽纏好腰腹的細麻布。橫亙在他胸前的兩道交叉血痕,便被掩蓋住。

李十六小姐抱著皮毛蓬鬆的貓兒進來,小聲問道:“六哥哥,宮裡派了醫官來,你為什麼還要用顧小姐請的大夫呀?”

——早晨,李凌陽血衣面聖,狀告幸明侯世子累累惡行,祈求天子為父正名。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甚至沒有遭遇多少為難。皇帝傳了廷尉府查辦幸明侯府,之後擺出和藹神色,要李凌陽留在宮中治傷。

李凌陽稱家中親眷哭泣難安,需儘快歸返。

所以,皇帝便派羽林衛護送他回家,一路車輿兵馬,氣勢浩蕩,真是好不威風。

再過些日子,等幸明侯府敗落,李氏 ……便要起來了。

李凌陽按住疼痛的胸口。他的傷完全沒好,從昨天到現在,撕裂的皮肉總是泛著啃噬般的痛。

“武定侯府看重我,五小姐也關心我。遇著我受傷之事,便派人救治看護。”他笑了笑,黑沉的眸子望向滿頭大汗的大夫,“無論治得好不好,都是一份心意。”

李十六小姐癟癟嘴,小聲嘟囔:“可是他們請的什麼大夫呀……六哥哥的傷,瞧著還是很嚴重。”

李凌陽搖頭:“不礙事,總會好的。”

說話間,被十六小姐抱在懷裡的貓兒掙扎起來,想要落地。

她緊了緊胳膊,怎料這貓用力踢蹬,胡亂逃竄出去,尖銳前爪劃傷李凌陽的手臂。

十六小姐驚慌出聲:“六哥哥!”

他垂眸看自己小臂的新傷。

又細,又長,細細的血珠子滲出破損面板。

“……不礙事。”

李凌陽淡淡說著,指腹抹掉血水,吩咐身後的僕從。

“把貓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