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散後,圍守在湖岸周圍的暗衛無聲退開。

聞闕下了樓,踏進冷寂月色裡,眸沉如水。

一護衛緊隨左右,啞聲道:“興冠王欺人太甚。夜襲錦繡小苑,要挾大人與他同謀,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裡。”

聞闕搖頭:“我已拒絕了。”

護衛面容平凡,但眉骨至下巴有道斜長疤痕,開口說話便顯出戾氣來:“他私自入陌玉,已是犯了天規。夜襲朝廷重臣,罪加一等。許大人以厚祿侯爵,邀大人做叛臣反賊,是視大人為蠅營狗苟之徒,該死。”

“葉舟。”

聞闕叫了他的名字,“慎言。”

護衛葉舟握緊佩劍,手背青筋畢露:“我可以殺他。萬人之中取其頭顱,並非難事。”

“殺一人容易。”聞闕仰頭,望向模糊灰暗的天際,“之後若何?”

太子平庸,五皇子虎視眈眈。興冠王擁兵自重,如今擅自入都,亦不可能毫無後著。

“陛下沉迷丹藥,最近越發昏聵了。還沒到該亂的時候……”

他攏緊衣襟,眉眼結著寒霜,“走罷。”

……..

次日,顧雲婉給王少秋遞了信,囑他在李宅安插些暗線,盯李凌陽。

王少秋覺得這事兒很有意思。

他問顧雲婉:“你是想打聽李凌陽有什麼不上臺面的私行,還是要抓他的錯,最好害死他?”

顧雲婉回道。

——我要天天看著他,聽到他,知道他的一切。

王少秋酸了。

然而他不能不做,否則顧雲婉立馬來個斷交,翻臉不認人。

往李宅安插暗線,並非一件易事。

李家沒落,但僕人感念舊主寬仁,都很忠誠。

王少秋這頭費心耗神地張羅,那頭顧雲婉也不閒著。

她循著前世的記憶,在同樣的時間來到皎月閣,選了個憑窗的好位置,等待舊事發生。

前世,這一天,李凌陽應顧雲婉要求,親自去雪芳齋買新品甜糕。

回來的路上,車輪斷裂,因甜糕必須儘快品嚐不能放涼,他決定棄車換馬趕赴武定侯府。

壞了的車輿橫在街面,恰巧又遇上幸明侯世子的車駕。

幸明侯世子頑劣暴戾,並不將李凌陽放在眼裡。見車輿攔路,他當即指著李凌陽的鼻子,說要替那短命的右相教訓子嗣。

李凌陽維護父親,被幸明侯世子抽了兩鞭。

第三鞭是衝著他喉嚨去的。幸好有個衣著襤褸的少年撲了過來,替李凌陽扛下這傷。

幸明侯世子殺不得李凌陽,但可以選不長眼的乞丐出氣。光天化日之下,抽得少年皮肉盡爛,只剩一口氣。

後來,李凌陽將這少年帶回了家。

再後來,少年成了李凌陽的親信,忠奴,以及利刃。

顧雲婉算著時辰,靜靜等待著。

她看見了車輿如何失控,輪軸斷裂。也見到了拎著甜糕的李凌陽,與面色陰冷的幸明侯世子對上。

一切都與前世重迭。

“李六,你算個什麼玩意兒?”幸明侯世子表情扭曲,將馬鞭擰得嘎嘎響,“竟敢當街攔我車駕?你那早死的短命爹,就是這麼教兒子的?活該他丟了官職,死了兒子,自己也吊死在家裡的石榴樹上!”

遠近圍觀的路人,頓時譁然。

人們大多以為右相貶為庶人後鬱郁亡故,然而幸明侯世子道出另一種真相。

吊死,並不是個體面的死法。

且當今聖上痛恨臣子自裁,覺得這是無聲的反抗。

顧雲婉親眼看到,李凌陽的臉色,一點點變白了。彷彿瞬間被抽了魂魄,只剩點殘渣,存在黑黢黢的眼睛裡。

“父親是重病亡故的。”

“請世子不要汙衊。”

啪!

冰冷尖銳的馬鞭,甩在了李凌陽的胸膛上。

鮮豔的紅色立即綻開。

李凌陽身形踉蹌,下一刻卻又挺直了脊背。

第二鞭反手抽下來,嘲笑似的,畫成個觸目驚心的叉。

觀望的人群發出不忍唏噓。但誰也不敢阻攔暴行。

顧雲婉給自己倒了杯酒,細細地喝。

她不善飲酒,冰涼液體入喉,咽喉和食道仿若著了火。但這種猛烈的刺激,能讓她更清醒地看待李凌陽的行為。

前世,幸明侯世子鞭笞李凌陽的第二天,李凌陽穿著這身血淋淋的衣袍,舉著父親的衣冠進宮,求天子為父正名。同時,告幸明侯世子欺男霸女,惡行累累,望徹查。

天子震怒,責廷尉府查辦幸明侯世子,此事牽出一大堆陰私,最終世子判了斬刑,幸明侯也褫奪爵位,收封地,一無所有。

而李家得天子安撫,賞賜財帛甚多。至此,李宅冷清的門庭,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李氏曾對天家有恩。

天子抽了李氏的根基,如今遇著機會,當然要幫李凌陽。如此一來,也保全了自己的美名。

顧雲婉前世不關心這些,現在仔細想來,終於發現,李凌陽在遇上幸明侯世子的這一剎那,恐怕就想好了接下來的計劃。

他活該捱打。

他盼著捱打。

第三鞭落下來的時候,赤著腳的乞丐少年突然上前,撲倒了面色蒼白的李凌陽。

啪,啪,啪!

被觸怒的幸明侯世子,雙目赤紅,發了瘋似的鞭笞這不要命的乞丐。

顧雲婉酒勁上頭,伏在窗邊看。

不知名的少年死死護著李凌陽,衣服已然撕碎成破布,瘦骨嶙峋的脊背皮肉開綻,血水亂飛。

髒汙的血,沿著肋骨流淌下來,染紅李凌陽乾淨的錦衣。

些許碎肉血沫濺在手背上,他指尖微抬,而後不再動彈。一張俊秀如玉的臉,毫無血色,但依舊沉靜。

顧雲婉沒有再看,扭頭吩咐隨行的僕從:“等幸明侯世子走了,你們全都過去,報侯府的名字,攙李凌陽去治傷。挑沒用的大夫,但也不能太沒用,教人瞧出破綻。那個擋鞭子的,也帶走關起來,別讓他倆接觸……”

想到少年猙獰的傷,她補充道,“到時候找趙雲福治。他不是說自己是神醫麼,若是治不好,人死了,就打碎他的胳膊扔出去。”

這幾句話輕飄飄的,聽著卻讓人心驚。

待僕從下樓,顧雲婉坐了一會兒,喝完杯中的殘酒。

“小萱。”

她對身旁瑟縮不安的婢女說話,“你什麼都不要想,看到的聽到的,也不必與別人講。”

小萱猛搖頭。

顧雲婉笑了一聲。

她容貌嬌嫩,笑起來也招人喜歡,“這才哪兒到哪兒呢,不要擔心,也不要怕。”

說話間,雅間的門被叩響。店夥計端著茶湯進來,木盤裡還放著一張折迭紙條。

“有貴客贈您茶湯一碗。”

顧雲婉訝然抬頭,想詢問更多,店夥計迅速退下。

她展開紙條,看到了依稀熟悉的剛硬字跡。

「暖玉莊,夜候五小姐,有事相商。」

落款,清光寺客。

她盯著這字看了半晌,低頭嗅聞茶湯味道。

和那個晚上喝的茶……氣味很是相似。

顧雲婉沒有品嚐,嘗也是同樣的味道。她隱約從這茶湯和字條中讀出了威脅,不對,好像也不能叫做威脅,瞧著有點古古怪怪的曖昧。

“算了,去便去。”

顧雲婉自言自語,心底稍稍興奮起來。她的確被這個人吊起了興趣,想見一見,知道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