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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題麼,由先生身邊的書僮送來……不要再問是哪位先生了,等他評詩結束,大家都會心服口服。”

說著,黃如鶯隨意移動視線,登時愣住:“顧雲婉?”

敞軒內變得無比安靜。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顧雲婉,神情詫異尷尬兼有之。

眾多目光聚於一身,刺得顧雲婉麵皮發燙。

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類似的聚會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是因為什麼緣故呢?

啊,對了。

是她十四歲的時候,收到上京的信,得知母親風寒多日不愈。

心裡難過,偏巧在貴女的聚會中,有人寫了一首詠柳的詩。詩中提到芙蕖,“奈何蕖花不隨意,怎如春柳萬州飛。”

顧雲婉的生母,姓孟,名蕖。

孟蕖的妹妹,做了侯夫人的,叫做孟柳。

於是顧雲婉脾氣炸了。

又摔東西又撕詩的,要和那人打架。黃如鶯出來勸和,被顧雲婉誤傷,耳垂鮮血淋漓。

後來,得知這事純屬誤會,顧雲婉乾巴巴地與人道了歉,但再也不來任何聚會場合了。

她覺得難堪。

重新站在這裡,顧雲婉手心驀地出了汗。

她嘴唇抿得緊緊的,只覺臉頰燙得厲害,從頭到腳都不自在。

“我……”

她別過臉,手指撓腮,難得沒了氣勢,“我隨便過來看看,不行麼?”

短暫的沉默過後,眾人發出哦哦的應答聲,離得最近的女子下定決心站起來,伸手:“五小姐……”

怎料黃如鶯搶先一步,牽住顧雲婉的手,往坐席帶。

“我們五妹妹好久不來,今兒個總算給了驚喜。”黃如鶯神情淡淡,舉止卻很熱絡,“來,坐我旁邊,正好今日定了許多點心,你都嚐嚐。”

顧雲婉習慣性想拒絕:“我不……”

黃如鶯:“酒釀圓子。”

“不喜……”

“蜜桂芝麻糕,水晶包。”被譽為仙子的黃如鶯看著顧雲婉,繼續報了一堆糕點名字,“都是雪芳齋做的。”

雪芳齋是陌玉最出名的點心鋪子。許多糕點限量售賣,賣完就買不到。

顧雲婉瞅瞅案几擺的碟子,終是坐了下來。

剛落座,黃如鶯拈著個雪白的兔子糕餵過來。她下意識張嘴咬住,牙齒輕輕磕在對方指尖。

不知是不是錯覺,帶著冷香的手指停頓一瞬,才抽了出去。

“喜歡麼?”

黃如鶯輕柔發問。

顧雲婉咬碎兔子糕,細細嚥了下去,“……喜歡。”

她的表情還有些彆扭,睫毛顫呀顫的,因為吃到了滿意的點心,眼裡遊動著細碎的光。

周圍隱約傳來低微的嘆息,有人搶著端了面前的蜜餞,往顧雲婉那裡送。

這個好吃,那個也好看。

沒一會兒,好好的詩會就變成了投餵場合。

……顧雲婉這才記起另一件事。

在撕詩打架之前,陌玉的貴女們……都很喜歡給她喂東西吃。

尤其是,黃如鶯。

“這個也喜歡麼?”面前的人垂眸看著顧雲婉,抬手擦拭她唇邊的碎渣。

“雲婉真可愛啊。”

………

隨後的作詩評詩,顧雲婉半點兒沒參與。

她嚐了許多新鮮口味的點心,且灌了半肚子茶,實在坐不住,就趁著周圍人都在提筆構思的時候,扯了扯黃如鶯的袖子。

“我去外面逛逛呀。”

敞軒很安靜,這話是貼著黃如鶯耳朵說的。

微弱氣音伴隨溫熱的吐息鑽進耳道,無端添了幾分親暱。

淡泊出塵的黃如鶯側過臉來,定定看了顧雲婉數息,也湊近來,輕聲道:“好,不要走太遠。”

可能是離得太近了。

有那麼一瞬間,顧雲婉以為黃如鶯的嘴唇會碰到自己的耳垂。

她拎著裙襬,屏息斂聲離開敞軒。

後面有湖,湖邊翠蓋葳蕤,八角賞景閣掩映其中。

顧雲婉見雪梔留戀詩會,便沒有叫人,獨自踩著彎曲的小徑前往八角閣。

那閣子是兩層的,站在上層,可憑欄倚望湖光山色。顧雲婉記得,很久以前的自己特別喜歡進去玩。

今日錦繡小苑被黃家包場,也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所以她放心走了過去。

天早已黑了。

月色皎潔,竹葉婆娑。湖邊的空氣潮溼微冷,蛐蛐藏在草叢一聲接一聲地鳴叫。

八角閣內似乎燃著豆黃的光,瓦簷與欄杆拉扯出斜長交錯的影。顧雲婉越走越近,即將觸控到青灰色的門板,周圍突然起了風。

帶著鹹味兒的夜風,捲起細碎的水珠和輕飄飄的蘆草絨毛,掠過她的身體。有什麼紙頁嘩啦啦飛了起來,像振翅的白蝶,躍出閣樓的欄杆,四下裡飄舞翻卷。

“……呀。”

有張紙落在顧雲婉仰起的臉龐,她輕輕叫了一聲,將其掀開。

然後,便與站在上層欄杆處的青年對上視線。

他一手扶欄,一手探向外面,似是要抓捕紛飛的紙頁。絹似的烏髮隨意束著,肩頭披了件銀灰色的錦袍,面料隱隱流動光華。

今夜的月格外明亮。

然而所有的光彩,都似乎蘊在他身上。

顧雲婉捏著紙,叫道,“聞子鳩!”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的名字。總之心怦怦地跳,腦袋裝滿了輕盈的情緒。

曾經從高牆躍下的人,現在活得好好的,真奇妙啊。

真奇妙,就像她一樣。

“我又見到你啦!”顧雲婉彎著眼睛,“前頭在辦詩會呢,你也是沉如青請來的麼?”

她的聲音又清又亮。眸子藏著光。鬆軟的垂髻隨風而動,搔弄柔軟的臉腮。雲似的輕紗短衣,雪青色的裙襬,便也輕輕翻飛起來。

聞闕並不認識顧雲婉。

他低頭看她,清冷的面容不見變化,薄唇動了動:“你是?”

“我叫顧雲婉。”

她說,“我家在城北早桂街,你知道麼?”

聞闕思索須臾,頷首:“我知道了。你是顧榮昌的小女兒。”

早桂街只住權貴,顧姓,唯武定侯府而已。

顧雲婉點頭,揚了揚手裡的紙:“這個你還要麼?”

“給我罷。”

聞闕俯身。顧雲婉踮起腳尖,努力伸長胳膊,這才將紙頁送到他的指尖。

“多謝。”

他拿了紙,絲毫沒有上位者的架子,微微躬身行禮。

暈黃的燈火將他的身體鍍了一層金色的邊,他的眉眼,臉龐,卻浸潤在夜色之中,寂靜深遠。

——許多人說,李凌陽像左相聞闕。

但只有親自見到這兩個人,方知曉箇中差別。

“那我走啦。”

顧雲婉說,“她們該作完詩了。”

聞闕問:“你沒有寫麼?”

顧雲婉搖頭:“我不喜歡作詩。”

聞闕點頭,嗯了一聲。

“我也不喜歡。”

他如此回應。

顧雲婉擺擺手,拎著裙角踩著石徑,走向燈火輝煌的敞軒。

她中途想通一件事,即聞闕之所以出現在錦繡小苑,十有八九是做人情,給這些年輕人評選詩文。

啊,這麼說有點怪。

因為聞闕的年紀也算不上老。而且長得好,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想到這裡,顧雲婉扭頭,望向遠處八角閣模糊的輪廓。她已經看不清聞闕的身影了,自然也不知道,閣中還有其他人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