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福在北院待了半個時辰,給侯夫人施針。細長的金針捻進後腦勺和脖頸處,動是不能隨便亂動的,但不妨礙說話。

“她就是瞧我不順眼!”

這位來自上京孟氏的夫人,死死掐著三小姐的手,長吁短嘆,“就算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好歹我也算她姨母,這些年不給個好臉……”

顧三小姐是侯夫人的親女兒,長得清瘦單薄,氣色略顯蒼白。她坐在對面,為難地笑著,安撫道:“雲婉也有自己的苦楚。母親既是長輩,何必在意這些面子上的小事。”

侯夫人見女兒如此,氣得說不出話來,抬手擰她臉腮:“你還是我親生的呢,怎麼每次都替她說話?”

顧三小姐苦笑。

武定侯府攏共兩個千金,三小姐怯懦,五小姐驕縱。這兩人脾性相差極大,身份也不同,關係倒還不錯。

“那是我妹妹呀。”

三小姐低聲解釋。

趙雲福不動聲色收了針,笑道:“夫人今晚再喝碗安神湯藥,應當不會犯驚悸之症了。”

侯夫人扯扯嘴角,勉強帶點兒笑容,對他說了幾句客氣話,將個絹帛包裹的物件塞過來:“有勞趙大夫,這是一點心意,拿了買些酒吃。”

趙雲福捏了捏,笑容不改:“多謝夫人賞賜。”

退出北院開啟絹包,裡面有一小袋金珠,以及一根刻意被掰斷的白玉攢紅髮簪。

他拿起簪子在日光下打量。

顧三小姐通身樸素,飾物多為青玉。

這種鮮豔嬌嫩的髮簪,府內只有顧雲婉使用。

“唉……”

趙雲福眯起狹長眼眸,“我明明是來當大夫的,這般拉攏試探,打算讓我做什麼虧心事啊?”

說歸說,他還是收了金珠,將斷折的髮簪扔進藥箱。

黃昏時分,以採買藥材的名義出府,進了一家喧鬧酒樓。

點菜,吃酒。

侯府跟出來的小廝瞧見這一幕,偷偷回了北院,稟告給夫人。

侯夫人嗤笑。

拿了錢財,立刻就去享受,果然是個貪心的窮鬼。

這樣最好,最容易納為己用。

酒樓內,趙雲福憑窗而坐,歪著身子看街面來來往往的行人。案几擺著的酒盞,裝著滿滿的烈酒,然而他毫無興趣。

大概是無聊,趙雲福併攏兩根手指,浸入冰冷酒水,緩緩地攪動著。白得不正常的面板,被酒液刺激得發紅。

案前落下一片陰影。

趙雲福頭也不回,懶洋洋打了個呵欠:“武定侯府沒什麼事,有我在,顧小姐平安得很。告訴殿下,請他放心。”

說完又笑,“算了,他哪裡會牽掛顧家的小姐?除非他還饞人身子。我說,你們這些死士啊暗衛啊,如果有點善心,就幫我傳傳話,問殿下何時召我回去?”

來人惜字如金:“主人慾入陌玉。”

趙雲福沒當回事:“他怎麼可能現在來陌玉?開玩笑,這裡多少眼睛盯著,若是教人知道他不在邊郡封地,可就麻煩了……總不能是真饞人身子,一兩次疼痛也不願忍了罷?……”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他扭頭,案几對面的人已經不見。遠處賓客嬉笑打鬧,推杯讓盞,一派樂融融的景象。

“……”

趙雲福罵了句髒話。

他起身,視線不意落在街面,恰巧看到武定侯府的車輿行駛而過。竹簾晃盪,隱約露出少女嬌俏的側臉。

車旁,又有一年輕人策馬護送,面容俊秀身形端正,格外賞心悅目。

是李凌陽和顧雲婉。

看這架勢,大概剛在哪裡玩了一圈。車上,轡頭,載著許多豔麗的野牡丹。

真真郎情妾意,歡愉自在。

趙雲福掀唇冷笑,笑著笑著,又覺得實在有意思。

他突然很想知道,顧雲婉是否還有其他秘事。

其他的,有趣的秘密。

……..

顧雲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土堡的。

她和李凌陽閒聊,套他的日程,他的交遊情況。她與李凌陽玩鬧,像曾經那樣,採摘野花,編草環。

視野彷彿分成兩片,自己也劈成了兩個。

一個她,帶著惡意又燦爛的笑容,將碎散的花瓣灑在李凌陽臉上;一個她,蜷縮在火燻火燎的土堡裡,與冷漠的夫郎對峙。

後來日頭落了,她拖著疲倦疼痛的身體,輕聲說,我要回家。

李凌陽送顧雲婉回武定侯府。

路上,他的神情輕鬆許多。大概覺得她並未與自己產生隔閡,前些日子的驚駭之舉,只是女兒家鬧脾氣的表現罷了。

“雲婉,下次你再想去上京探親,讓我陪你好不好?”

他說,“少秋忙碌,而且他身上有些傳聞。你尚未嫁人,和他走得近了不好。”

顧雲婉坐在車裡,將盛開的花瓣一片片揉碎。

“沒事,王哥哥其實挺可靠的。”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著,手指攏住薄而豔的花瓣。

深紫色的汁液順著指縫流淌。

自從重生以後,顧雲婉很喜歡做些破壞性的舉動。

大抵“毀壞”是個好詞。無論毀壞一個人,一件事,還是一些糟糕的回憶。

土堡是顧雲婉永恆的夢魘。

是她和阿離的葬身之地。

若想好好地向前走,就必須打碎這個夢魘。不能害怕它,不能逃避它。

因此,她選擇和李凌陽重溫故地。

也因此,她堅定了今後要做的事。

車外的李凌陽握著韁繩,似有所覺地抬頭,望向街邊的酒樓。

他瞥見了一抹深紫袍袖,但僅止於此。

“少秋是我摯友,我自然知道他可靠正直。”李凌陽收回目光。

繼續和顧雲婉說話,“但是,你也明白,少秋對待女子向來寬和,這些年惹出許多傳聞。你與他相處,外人難免臆想,可能還會捏造不乾不淨的話……”

“會麼?”

顧雲婉丟掉手裡的殘渣,探出車窗對李凌陽笑,“我覺得沒事呀,就算有不好聽的傳聞,又能如何?我就喜歡王哥哥……”

她拖長了調子,一句話說得又慢又柔和。

李凌陽手指收緊,神色安靜地望向顧雲婉。

“……喜歡同他一起頑。”

車裡的少女,帶著天真又傲慢的情緒,“我顧小姐,想和誰玩兒,想怎麼過日子,難道要顧慮外人的看法麼?”

“說得好。”

前方傳來熟悉的笑語。

王少秋策馬而來,隨手從李凌陽的馬鞍周圍折了一朵花,揉捻把玩。

他今日穿著絳紅色的外袍,頭戴巾幘,髮帶飄飄,自有一番風流瀟灑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