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

榆洞中學屹立在一座山腳下,整個教學區總計只有兩排房子、兩間教室,任課的老師加起來也才七個人。

即使如此,教室牆上張貼的課程表,也是嚴格按依照教育部的要求制定執行。

語文、數學、英語、地理、歷史、政治、音樂、體育、自習,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一個不少。

正式開學的第一天早上。

全校兩個班級的同學齊聚於小操場,一同目睹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上午的課程稍顯枯燥。

味同嚼蠟的語文課由李玉華講授。

他昏昏欲睡的講解方式,猶如一段段冗長的催眠樂章,實在讓她提不起半點兒興趣。

她右手托腮,神情看似專注,實則心不在焉,一顆心早已不知飄向何方。

有好幾次,她的上下眼皮眼看就要眯成一條縫。

新接觸的英語課也是如此。

如聽天書意未通,不明所以心忡忡。

聽著老師口中吐出的一個個英語單詞,欒語的腦袋瞬間陷入了宕機狀態。

哪怕耍了小聰明,用漢語拼音在英文單詞上面做了標註,卻仍然沒能立刻拯救自已不聽使喚的舌頭。

不止欒語這樣。

欒語伸著脖子瞄環視一圈,發現身邊的同學們和自已一樣,也都採用了同樣的方法。

個別聰明絕頂的同學,也不過在此策略上,多加了一層漢字標註。

中英文雙譯,使出十八般武藝。

韓梅梅和李磊的故事還未深入展開,班裡的許多同學就已倒在了啟蒙階段。

還沒開始,就已結束。

這是欒語上完第一堂英語課後最直觀的感受。

還有那隻討厭的鸚鵡波利。

好好的當一隻鳥不好麼,偏要鸚鵡學舌,假裝自已也是個人,立在枝頭上看別人笑話。

坐在座位上。

欒語一邊掰著泡麵往嘴裡送,一邊沒精打采地看著窗外。

早自習間,李玉華按升學成績重排了位置。

欒語因為個子高,學習成績不好,被李玉華安排到了班裡倒數第三排,最右面一排靠窗的位置。

好在這裡視野不錯。

看書看不進去的時候,既可以看到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峰,又可以看到近處高矮錯落的灌木。

而林寒,那個昨天在同學們面前哭鼻子的男生,不出所料地坐在了教室第一排正中間最靠近講臺的位置。

從古至今,老師向來喜歡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欒語深諳此理。

故而對於這樣的調座安排,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難不成去找李玉華叫囂!

自已什麼成色不知道,何必自討嘲笑!

坐在哪裡都一樣,反正也學不出個所以然。

此刻正值中午吃飯時間,教室裡少有的變得安靜下來。

男生們頗有“君子之風”,紛紛拿著自已的午餐,三三兩兩地坐到教室外面,主動讓出教室給女生們吃飯。

圍牆邊、柳樹下、教室房後,乃至犄角旮旯。

凡是能夠容下屁股的地方,均能捕捉到男生吃飯的身影。

男生們攜帶的午飯種類堪稱豐富。

有地瓜,有大米飯、小米飯,還有饅頭、餃子、花捲等等。

由於每個人的家庭條件不一,因此,每個同學所帶的午飯各不相同。

九十年代的農村,村裡人的生活遠沒有達到脫貧的程度,絕大多數的家庭,根本無法做到餐餐有大米白麵可吃。

個別困難家庭,甚至一年能吃上一兩次大米,都堪稱是一種奢侈。

如果說歌詞中的“手裡捧著窩窩頭”是一種誇張描述,那麼“菜裡沒有一點油”,絕對是有跡可循。

同學們攜帶的鋁飯盒上面,要麼綁著粗布條,要麼纏著一段細鐵絲,鮮少有不綁任何東西。

這樣做有兩個妙處。其一,能夠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飯盒的歸屬。

其二,能有效規避同學們在抽取飯盒時出現意外。

畢竟有些骨子裡頭壞透了的傢伙,根本不會在意你的飯盒蓋子是否鬆開,他們巴不得你餓上一頓才好呢。

比起其他人,欒語簡直幸福極了。

自從上學開始,她就沒帶過一天飯盒。

她很慶幸自已沒有帶過飯盒。

因為不帶飯盒,就不會把書包和課本弄髒,沾上難聞的食物味道。

因為不帶飯盒,就不會早上中午的往伙房跑,熱個飯也要和伙房阿姨打好交道。

因為不帶飯盒,就不會自尊心受挫,像此刻班裡某個女生一樣,吃個小米飯,還要用飯盒蓋子擋著。

“欒語,下午有音樂課,你要不要在班裡露一手,讓榆樹村那幫同學好好見識見識,什麼才叫才女佳人。”

楚巧嚼著蘋果,情緒高漲,一屁股坐在欒語前面的空位上,目光直直地定在她的身上

欒語此刻嘴裡正嚼著泡麵,眼神盯著窗外一棵柳樹上的麻雀出神。

余光中,她突然感覺有個身影在旁邊坐下。

她斜睨了一眼,淡著音兒道,“沒興趣,要露你露。”

“嘁,我要是有那嗓子,還用得著我過來問你喲。”

楚巧撇了撇嘴,語氣裡滿是不屑。

說著,她狠狠咬了一口蘋果,鼓著腮幫子又道,“要說這老天爺啊,真就是不公平,就說你吧,給了你一張漂亮的臉蛋不說,還賞了你一副好嗓子,這要是在舊社會的上海灘,你絕對是家喻戶曉的歌姬。”

“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我們愛你。”

欒語仿若突然發了神經似的,忽然放下手中的泡麵,當即歡快地哼唱起來。

她眉眼彎彎,嘴角輕揚,一邊歡快可愛地哼唱著,一邊活靈活現地學著動畫片中的一休哥,伸出兩根手指頭,作出假裝舔過的模樣,隨後在頭頂上畫起圈圈。

畫風驟變,楚巧嘴裡嚼著的蘋果,差點一股腦全部噴出。

幸虧她反應靈敏,迅速捂住了嘴巴,如若不然,欒語絕對會秒變成蘋果味的口水蛋筒。

“楚巧,愛你呦。”

欒語微微眯起一隻眼睛,帶著一抹曖昧之意,朝著楚巧俏皮地放電。

她一臉得意,全然一副勝利者的架勢。

“算你狠。”

楚巧狠狠瞪了她一眼,起身走向黑板旁邊的垃圾桶,扔掉不能再吃的蘋果,接著甩了甩手上的蘋果渣。

“欒語,看這兒。”

回到座位上,楚巧從書包裡掏出一小卷手紙,好好擦了擦手,將擦完的髒紙直接擲向了欒語。

欒語應聲望去。

只見楚巧笑弧大開,一雙小手置於胸部下方不遠處,正極為誇張地上下比劃著,彷彿在描繪一幅獨特的畫面。

靠,臭不要臉的,嘲笑誰飛機場呢!

欒語面色漲紅,氣得再也坐不住了。

她屁股在長板凳上向外一滑,猶如一隻離弦的箭,“嗖”的一下,整個人瞬間衝出過道。

楚巧的座位距離教室門口很近,不過兩米遠的距離。

眼看著欒語像瘋子一樣向自已衝來,她哪還有膽子繼續待在座位上。

俗話說,好女不吃眼前虧。

三十六計,逃為上計。

“欒語,我先走嘍。”

楚巧急匆匆地跑出教室門口,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等欒語衝到門口,楚巧的身影早已出現在十米開外。

“噝。”

欒語只覺腦袋一陣懵痛,彷彿撞上了一堵牆,撞得結結實實。

完了完了,這下糟了,衝太猛了,撞到人了。

“對不起。”

“對不起。”

欒語和男生竟異口同聲地道歉。

等等,這聲音聽上去怎麼如此熟悉。

她捂著腦袋,慢慢抬眼望了望。

這一望,可不得了,她趕忙將眼神躲閃到一旁。

“是你!”

男生驚訝出聲,率先認出了欒語。

欒語以為林寒要翻舊賬,心裡頓時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向來是老師眼中的寵兒,可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倘若老天爺給她一次重新認識他的機會,她一定不失禮貌地遞上嶺梅香,微笑著說,“林同學你好,我叫欒語,以後多多關照,作業到時候借我抄抄。”

“昨天,那個……”

欒語開口道歉,“昨天是我不對,我不該…”

“昨天,謝謝你。”

他打斷欒語,側身讓出一條路。

欒語瞪大雙眼,心中充滿了大大的問號。

在去找楚巧算賬的路上,欒語一邊走一邊思索,這位林同學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難不成他腦袋鏽到了?

正常人不是應該這樣,然後那樣嗎?

一直想到下午上課鈴響,她也沒想通。

她神情恍惚地跟在楚巧後面,當踏入教室經過林寒座位前時,她偷偷用餘光瞥了瞥他。

他正埋著頭,手中握著筆在本子上快速遊走,寫得全神貫注。

不多時,數學老師穿著鋥亮的皮鞋,邁著步子緩緩走進教室。

在林寒洪亮的“起立”聲中,同學們七扭八歪地站立起來,高喊出一天至少要喊上五遍的“老師好”。

欒語剛坐到座位上,屁股還未在凳子上捱過兩秒,只能不情願地再次站起,嘴裡隨著眾人發出敷衍的音調。

數學課,她倒很感興趣,但也只限於興趣而已。

欒語拿起書本隨意翻了幾頁,一股好聞的書香頓時鑽進鼻孔。

她閉上眼睛,忍不住多聞了聞,彷彿置身於一片花海中,感受著沁人的芬芳。

一縷秋風拂過,隨風起舞的花海,轉瞬被踩成了耀眼的金黃。

數學老師站在講臺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時而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揮斥方遒;時而拿著課本,揹著手在過道間悠然踱步。

他倒挺自由,可難受的是我們。

相信很多同學都有過這種感受。

當老師講完一個知識點,讓我們做習題的時候,心裡極度不希望老師走到自個兒跟前。

一旦老師在自已身旁停住。

媽呀,那種巨人食人的壓迫感簡直猶如泰山壓頂,讓人感覺哪哪都不自在。

甚至連正常的呼吸,在此刻也成為了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這便是欒語選擇坐在裡面座位上的原因。

距離能夠產生足夠的安全感。

畢竟沒有幾個老師會願意伸著脖子,踮起腳,還對故意遠離他們的同學格外上心。

不管是哪個老師上課,這種方法於他而言屢試不爽。

四十五分鐘的一節課,欒語感覺自已的腦袋都快炸了。

她扭了扭脖子,陪著韓丹上了趟廁所,總算緩過來一口氣。

在返回教室的途中,欒語挽著韓丹的小臂經過三個男生身旁時,恰好聽見有兩個男生正在談論林寒。

“不是,真的假的?我說他一天天地就知道穿高領外套,天氣再熱也不捨得脫,原來是脖子上有疤,怕人家笑話啊!”

“靠,你小點聲!”

剪著寸頭的男生,嘴裡嚼著一段狗尾巴草,神情緊張地提醒著另一個男生別聲張。

“怕什麼,難不成他會打我不成。”

男生吹了吹遮住他眼睛的劉海,拍著大腿,吹牛皮不打草稿似地越說越誇張。

“就他那樣,不是我看不起他,信不信,我一個抬腿,輕輕鬆鬆就能把他幹趴下。”

……

欒語認得那兩個男生。

一個叫陳建,面板黝黑,留著短寸,開學第一天向班主任告密說林寒哭了的男生。

另一個叫張運東,頭髮三七分,平時喜歡吹牛耍帥,在她們小學是出了名的痞子。

最令她受不了的是,每次他和女生交談,總會刻意地吹吹落在額前的劉海,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帥出天際似的。

“等下,我鞋帶開了。”

在距離他們交談的不遠處,欒語陡然止住腳步,佯裝自已鞋帶開了。

她彎下腰,一邊慢慢解開鞋帶重新系上,一邊豎起耳朵,希望可以探聽到林寒身上更多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