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睜眼與閉眼的罅隙間徐徐流淌。

望著牆上掛曆上的數字,欒語展顏一笑。

整整一個寒假,她都未曾見到林寒,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在忙些什麼,等明天見了面,定要問他個清楚。

次日清晨,欒語早早吃完早飯,揹著書包就出了門。

出門前,她還特意換了一身衣服。

肖淑玉年前給她買的這身套裝,她只在正月初一給家族長輩們拜年的時候穿過一次,幾乎和新的無異。

出來的似乎有些太早了,放眼望去,竟尋不見一個人影。

欒語不死心,於是扭頭又往後面瞅了瞅,結果依舊看了個寂寞。

不過河套邊上的幾棵楊樹上,倒是有兩隻喜鵲,嘰嘰喳喳地在樹枝上叫個不停,聽那叫聲,彷彿在嘲笑她這好笑的舉動。

她一時氣不過,隨便將車子往地上一放,彎腰拾起一塊拇指大小的石頭,猛地向外一甩,石頭便帶著一股內旋,徑直飛向了喜鵲所在的方向。

別說,她這一扔還真準,飛出去的石頭恰好砸中兩隻喜鵲站立的枝丫上。

只聽“撲稜”一聲響,兩隻喜鵲頓時一驚,嘶叫著飛離了這危險的地方。

跟姑奶奶鬥鬥,你們還嫩了點。

欒語嘴角微微上揚,望著那兩隻飛離越來越遠的喜鵲,心裡別提有多舒暢。

隨後,她輕輕拍去手上的土屑,扶起倒在地上的車子,抬腳一蹬,開心地朝著學校駛去。

車輪滾滾,發出富有節奏的聲響。

正當她騎車經過橋面,右轉即將駛入通往學校的小路時,另一條路上也有一人騎著車子而來。

欒語不經意間抬眼一瞧,來人不是林寒又是誰。

“好久不見,師父。”

她杏眸微斂,嘴角漾起一抹帶著幾分欣喜又有些許羞澀的笑意。

“好久不見。”

林寒開心一笑,眼中卻滿是驚愕之色。

“開學第一天就來這麼早,看來某人長了一歲,覺悟提高了啊。”

說完,他利落地從車上下來,雙手穩穩推著車,與欒語並肩而行。

“沒辦法,誰叫師父帶得好呢。”

欒語語氣俏皮,嘴角上揚,宛如一朵盛開的桃花,嬌嗔地配合著林寒的調侃。

“是嗎,我怎麼沒有發現?”

林寒此刻心裡樂開了花。

他緊咬下唇,努力憋著笑,試圖不讓欒語覺察到他臉部肌肉的變化。

“因為我亂說的!嘻嘻。”

欒語見林寒著了她的道,頓時笑得更歡了,“玩笑話你也信啊,師父,一個寒假不見,我發現你臉皮變厚了。”

“是嗎?變厚了好,免得被老師一說,我又趴在桌子上哭鼻子。”

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在兩人身上,少年少女歡樂的笑聲在小路上久久迴盪,很多年後,每每欒語回想,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地輕輕上揚。

遙想半年前,欒語和林寒的第一次相識便始於林寒的那次哭鼻子。

而今,歷經時間的沉澱,兩人竟成了“亦師亦友”的親密關係。

透過聊天得知,林寒幾乎整個寒假都在鎮上補課。

李春燕為了兒子的學習成績能夠再上一個層次,直接把林寒寄宿在了鎮上一個親戚家裡,以便他每天前往那個補課點補課。

欒語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但轉念一想,她忽地覺得自已錯了。

再有一年半的時間,他們所有人就要轉到鎮上讀書,屆時,學校同年級的同學數量會呈井噴式增長,一下子不知會增加多少倍。

滄海一粟,恆河一沙。

現階段,林寒在班裡的學習成績確實穩居第一,可若是換個環境,與鎮上同年級的同學相比,他這個名次,十有八九會被擠下去。

好一個未雨綢繆的媽媽,不服都不行!

欒語心中暗暗思忖著,心底卻莫名橫生出一絲涼意。

同樣是媽媽,她的媽媽就只會嘴上逞威風,動不動就是那句“為你好”,若真是為她好,你倒是學學人家,果斷安排補課啊。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可能嗎?

看來自已的學習成績,一輩子也不可能趕上林寒了,既然這樣,倒不如順其自然算了。

開學首日,班裡照例又要大掃除一番。

欒語和江月、楚巧三姐妹因為許久未見,於是逮住這個機會,趁機大聊特聊。

至於聊天的內容,其實和農村大媽們磨嘴皮子的調調如出一轍,無非就是江家長楚家短,欒家的長長短短。

班裡不出所料地少了好幾個同學,這當中就包括韓丹,還有張運東。

張運東那傢伙就甭提了,欒語巴不得他早就退學不念了,省得天天看著礙眼,只是替韓丹感到有些可惜。

被迫輟學的苦楚,又有幾個人真正體會?也不知韓丹現在還在不在家裡,在開學的這天,有沒有想起自已。

煩!

亂!

心情簡直差到了極點!

儘管開學的第一天,她見到了心心念唸的林寒,也和好姐妹攀談了好一段,但一想到自已在學習上無論再怎麼努力也追不上林寒,她就心煩意亂,煩躁不堪。

不行也不念算了!

欒語坐在廂房的房頂,猛地深吸一口氣,而後使出渾身的力氣,衝著河套的方向,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吼。

“啊……”

吼聲如雷,響徹雲霄。

她想要將天吼穿,以此將心中所有的憤懣和不快一併宣洩出來。

正在灶臺忙著炒菜的肖淑玉,一聽到這聲吼叫,身體驀然一震,驚得手裡炒菜的鏟子險些就掉進鍋裡。

她氣沖沖地衝出門,手裡揮舞著鏟子指著欒語一通臭罵,“要死啊你,沒事瞎吼啥,要是沒事幹,過來幫我燒把火,這一天天的。”

欒語沒有回頭,更沒有吭聲。

她落寞地望著遠處那片灰濛濛的天空,心底驀地一酸,視線隨之變得模糊不清。

看見了嗎?老天爺,這就是我媽。

一吼,二罵,氣不過就打,思想境界不高,平時嘮嘮叨叨,眼裡從來就只認票子和麵子。

你說,你要我怎麼和林寒比,拿什麼和人家比?

須臾之間,耳後煩人的催促聲再度傳來。

“你耳朵聾了?我讓你燒把火,沒聽見嗎?一天天地就知道惹我生氣,大的大的不讓人省心,小的小的也這樣。”

肖淑玉對著欒語又是一通劈頭蓋臉的責罵,全然不顧自已女兒聽後作何感受。

天氣快點變暖吧!

這樣一來,她就再也不用每天看到肖淑玉那副喪氣的面孔了。

畢竟,沒有人願意整天和一個怨婦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即便這個人是生她養她的碎親媽。

她愈發懷念,夏秋時節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陽春三月,春風吹拂,沉睡了一冬的大地,此刻終於悠悠地睜開睡眼,慵懶地看向頭上的天空。

天空如寶石般湛藍。

一片片倒掛天際的白色雲朵,隨風而動,散漫地飄在天空的四面八方。

山坡陽坡面的一些小草和蒲公英,也迫不及待地探出嫩綠的小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看看自已是不是附近第一個冒出頭的小傢伙。

沿著河套邊的偏仄小路,欒語右手拿著一節不知從何處揪下來的狗尾巴草,一邊在手裡打著圈,一邊慢悠悠地向學校走去。

今天雖是週六,但欒語卻自費報名了微機課。

這個學期,學校裡發生了一件震驚所有人的大事。

校領導不知何種原因,突然購置了幾臺電腦,而且不惜花費重金,專門聘請了一位微機老師。

對於他們這些農村的孩子們來說,這就好比《紅樓夢》裡的劉姥姥進大觀園,著實大開眼界。

欒語自然也不例外。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它一眼,再也沒能忘掉它的容顏。

從此,她便迷上了這個大腦袋的白色“電視機”。

但因電腦檯數有限,每個班級的同學每週僅有一次前往機房實操的機會,這對於迫切想要提高五筆打字速度的欒語來說,實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當微機老師通知本週可以自費來校玩電腦時,她比任何人都高興。

當然,不可不提的是,林寒也來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只不過當她張口向肖淑玉要錢時,肖淑玉的臉色卻瞬間變樣。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花錢,你知道爸媽在外面掙錢有多難嗎?”

她才不想知道,“有能耐你別讓我念啊!”

最後,肖淑玉還是從兜裡掏出了一張五元錢,沒好拉氣地遞給了欒語。

自費來校學習電腦的同學不多,算上欒語和林寒,也不過才六人而已,說到底,當時兩元每小時的上機費用並不便宜。

不一會兒,一個留著中分發型,臉上佈滿青春痘印的微機老師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他嘴裡嚼著口香糖,帶著幾分痞氣對著幾人掃了一眼,隨後開啟機房的鎖頭,將門一推,率先走了進去。

每次見到微機老師拽拽的模樣,欒語總感覺他就是在模仿F4裡的道明寺。

機房不大,不足十平方的空間內,一共擺放著八臺電腦。

其中六臺依次放在左右兩側,另外兩臺則擺在對著門口的最裡面。

“上機前,我先說一下,一會兒玩什麼隨意,我不管,但不要頻繁開關機,如果誰要是把電腦整壞了,那不好意思,照價賠償,都聽到沒?”

微機老師冷眼掃過眾人,沉著嗓音強調。

“知道了。”

他們聲音不齊地應道。

“好,就這樣,玩吧!”

音落,微機老師邁著自我感覺良好的步伐,哼著小曲,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之中。

“你坐哪兒?”

林寒歪過頭,微微一笑,輕聲問欒語。

欒語愣了愣神,目光掃向最裡面的兩臺電腦,隨後抬手一指,“那裡吧。”

“那我也坐那兒。”

不待欒語抬腳,他一個瀟灑的滑步,瞬間就滑到了電腦面前。

他將手中的電腦書往桌上隨意一放,連忙彎腰按下電腦的電源鍵,只聽“叮”的一聲輕音,他身前的電腦螢幕,立刻變得忽亮忽暗起來。

而他旁邊的那臺電腦螢幕,隨著“叮”的一聲,也開始忽亮忽暗地閃爍。

“還站著幹嘛,趕緊過來坐啊,機器我都幫你開好了。”

林寒扭過頭來,面色疑惑地催促道。

“我的機器也還沒開呢,林寒,過來幫我也開一下唄。”

唐學建坐在靠門口右側的位置上,語調陰陽怪氣,眼神也似有所指。

其他幾個同學見狀,紛紛笑聲不斷,除了王圓圓。

王圓圓面背對著坐在唐學建後面,只是微微睨了欒語一眼,隨即便安靜等著電腦啟動完成。

“我開你大爺我。”

林寒咬著牙關,起身拾起桌上的電腦書,揚起右手就要扔向唐學建。

唐學建腦袋一縮,下意識地趕緊抬起左胳膊阻擋,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有書砸過來。

“嘿,逗你玩呢,別擋著了。

林寒晃著手中的書,笑得像個地主家的二傻子。

唐學建表情不屑,兩個大拇指當即朝下,活像兩根正在砸蒜的木杵子,連續杵了好幾下才停下來。

很快,機房歸於平靜,只有眾人敲擊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敲擊鍵盤的空隙,欒語偷偷用餘光掃了掃林寒,瞧著他認真打字的模樣,還真是令人著迷。

無可挑剔的側顏之上,高挺的鼻樑線條宛如一個精巧的兒童滑梯,長長的眼睫毛如蝶翼般撲閃撲閃,每一次眨動都似在頻頻對著電腦螢幕放電。

尤其是那雙纖細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舞動起來毫無違和感。

她不禁暗想,倘若把這鍵盤換成一架鋼琴,那麼由他彈奏出來的旋律,定然會美妙絕倫,動人心絃。

兩個半小時的上機時間,恍如白駒過隙,當微機老師再度將機房上鎖,她的心裡卻驀然升起一絲不捨。

她知道問題出在自身。

“你車子呢,欒語?”

林寒側身站在唐學建旁邊,扭頭望向欒語,臉上生起一絲不解,“你別告訴我,你是走著來的。”

“恭喜你,答對了。”

欒語眯著眼睛,嘴角微揚地答道。

她努力保持語氣平緩,不讓內心的波瀾在臉上顯露出來。

家裡唯一的一輛車子,今天被媽媽騎去了姥姥家,無奈之下,她只好走著來校。

不過好在路程不遠,要不然,今天見林寒的機會又要化為泡影。

“那我送你吧。”林寒看了一眼右手腕上的電子手錶,“反正時間還早,我回去也趕趟。”

“反正我回去也趕趟,切。”

唐學建扁著嘴,臉上寫著幾分戲謔,陰陽怪氣地學起林寒說話的腔調。

“想送人家就痛快點,還回去趕趟,我都替你著急!”唐學建真心有點看不下去了。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大老爺們,做事怎麼就不能乾脆利落點,喜歡就表白啊,非得扭扭捏捏。

“不用,不用。”

她忙不迭地擺手回絕,一張圓臉瞬間變得通紅,“你們先走吧,我走著回去就好。”

她哪裡還有膽子再讓林寒送自已。

年前發生的事情,已然在她心裡落下陰影,若是今天這番情景再次被家裡人或者親戚瞧見,那就真是跳進黃河也解釋不清了。

況且,這刻唐學建也在,她那就更不能答應了。

“走吧,沒事,我正好有段時間也沒去看我姥爺,姥姥了,今天剛好去看看他們。”

說完,他兩指扯著欒語的袖口,笑著拽著她就往停車的地方走。

“我說了,不用了。”

欒語情緒失控,用力扯下林寒扯著的衣袖,怔怔地盯著他,與此同時,林寒也被欒語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嚇了一大跳。

不該這樣的!

他只是想送我回家而已,他又有什麼錯?

唐學建見情形不對,輕聲開口,“那個,我去那邊等你。”

空曠的操場一邊,欒語和林寒就這樣四目相對,微風拂過,卷著絲絲涼意,吹亂了欒語的髮絲。

“對不起,我……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所以……”她低下頭,不再看他,希望能用這個拙劣的藉口矇混過關。

“不舒服?哪裡不舒服?”

林寒面露急色,眉頭緊蹙地關切道起來,“能堅持嗎?不行我送你去學校斜對面的診所去看看。”

“不用了,沒事。”

欒語苦笑了一下,隨即將腰桿挺直。

“真的沒事?”

他語氣質疑。

“真沒事!”

欒語伸出雙手,輕輕將林寒從自已身邊推走,“快走吧,我真的沒事。”

林寒腳步躊躇,又在原地佇立了數秒,這才轉身走向唐學建站立的地方。

片刻之後,林寒和唐學建推著車子經過欒語身側,林寒忍不住又問,“確定不用我送你回去?”

她擺擺手,笑著沒有言語,卻在林寒和唐學建騎車離開的瞬間,心裡突然一酸。

像葉子追不上風,故事停在雨中,註定她留不住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