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膝蓋,將書包緊緊壓在懷裡,眼中一邊淌著淚,一邊回想著書上賣火柴的小女孩賣火柴的畫面。

凍死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不是嗎?

只不過,只不過那個她心儀的少年,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

她緩緩拉開書包的拉鍊,輕輕摩挲著這本被她命名為“青春期的暗戀筆記”的田字格本,臉上的淚花不由得變得更多了。

“欒欒,你在這兒不,要是在這兒的話,就應爺爺一聲。”

正當她的內心陷入絕望之際,耳畔恍若有聲音幽幽飄來。

這是……爺爺的聲音?

真的是爺爺,真的是爺爺!

欒語用力抹了抹早已溼潤的眼角,下一瞬急忙鑽出三角形的棒秸棚,抱著書包嘶喊,“爺爺,我在這兒……”

望著眼前一片如墨般的幕布邊緣,有一閃一閃的手電筒光正朝著自已這邊靠近,她的心口終於感覺到有一股股暖流汩汩流入。

漸漸地,嘎吱嘎吱的腳步聲愈發清晰。

微弱的手電筒光旁邊,爺爺如岸一般的熟悉身影赫然出現。

“就猜到你會躲在這兒。”

爺爺手裡拿著不亮的舊手電筒,口中大口喘著粗氣,看著眼裡噙著淚花的孫女,心裡可算鬆了一口氣。

“走,跟爺爺回家去,山上這麼冷,可別把我大孫女給凍壞嘍。”

說著,爺爺摘下棉帽子,輕柔地戴在了欒語頭上。

“凍壞就凍壞,反正家裡也沒人在乎我。”

欒語吸了吸鼻子,小臉氣呼呼的,小聲嘀咕著。

“胡說,爺爺不疼你?你奶奶不疼你?”

爺爺擰眉,一臉嚴肅,“爺爺要真不疼你,這大冷天的,我在被窩裡捂著不更舒坦?”

欒語意識到自已的話惹惱了爺爺,隨即低下頭,一聲不吭。

“好啦,趕緊跟爺爺回去,趁著手電筒還有點電,免得一會兒摸黑走,再說了,你爸他們也在四處找你,再不回去,他們該著急了。”

爺爺放緩了語氣,希望面前的孫女能快點和他回去。

“著急就著急,急死他們才好呢!”

欒語撅起嘴,倔脾氣又上來了。

“嘶,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再不濟,他們也是你爸媽!你的事我也聽你爸說了,要爺爺說,這事不能全怪你媽,難道你就沒錯啊。”

爺爺說話的語氣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惱了她這頭倔驢,“有些事情你還小,不太懂,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你媽真的是為你好!”

“拉倒吧,爺爺,你就別替他們說話了,他們要是真的在乎我,怎麼過了這麼久都沒來找我?”

人有時候就是如此奇怪,越是有人規勸,自已就越是執拗倔強。

“你,你還有臉說!你都,多大的孩子了,怎麼一點事理都不懂呢?”

欒海峰後腳趕到,累得氣喘吁吁。

他彎著腰,雙手按在膝蓋處,不管青紅皂白,擰著一張臉對著女兒一通數落。

“你媽說你兩句怎麼了,你媽說你,那還不是為你好?你長能耐了你,還離家出走,你知道你媽,你媽被你氣得,現在還趴炕上哭呢嗎?”

“你就看到她哭了,難道我就沒有哭嗎?”

欒語眼眶泛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帶著哭腔,滿臉寫滿了委屈和不甘。

“怎麼,就因為我是小的,就因為我是你們生的,我就活該被你們罵,被你們打,被你們當作出氣筒嗎?在你們眼裡,我到底算什麼?”

欒語歇斯底里地大吼著,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你朝誰吼呢!你再吼一次試試?信不信我抽你我!”

欒海峰火氣也上來了。

他怒目圓睜,挺起腰桿,揚起那根粗壯的胳膊就朝欒語走了過去。

“你夠了你!”

爺爺提高嗓門,隨後轉過身,像一堵牆似的擋在了孫女前面。

“怎麼,一年不在家幾天,脾氣見長了是吧,欒欒這麼乖的孩子,怎麼你們一回來就這那的,啊!”

“不是,爸,你怎麼還護上她了,你起開,看我不把她屁股開啟花!”

“你打個試試?”

爺爺寸步未讓。

“不是,爸,她搞物件啊,這要是被旁人知道啦,咱家還不被人給笑話死,到時候,別說我臉上掛不住,你臉上也沒光啊,行啦,你起開,這次我非得讓她長長記性。”

欒海峰不依不饒,這頓打,她說什麼也逃不了。

“搞物件怎麼了?搞物件就有錯嗎?”

爺爺梗著脖子,把欒語護在身後,瞪眼反駁著,“想當初,要不是我和你媽搞物件,哪來的你!”

“不是,爸,我不是那個意思。”

欒海峰急得面紅耳赤,連忙為自已開脫,“再說你那是啥時候,現在能一樣嗎,她還在上學。”

“上學怎麼了?上學就不能喜歡人家啦,那隻能說明人家小夥子優秀,入得了我孫女的眼,不是我嘚嘚你,你閨女啥樣你不知道嗎,一般人她還看不上呢,再說了,孩子就是做錯了,不能好好說嗎,非得要動手嗎,虧你還在大城市混,我看你也是白混了。”

爺爺越說越氣,顫抖的手指衝著欒海峰指來指去。

“走了,欒欒,晚上回爺爺奶奶屋頭睡。”

語落,爺爺拽著孫女的手,蠻橫地將欒海峰推到一邊。

“別啊,爸,我這空手回去,怎麼跟我媳婦交代啊。”

欒海峰臉色為難,丟擲了最後一張底牌。

“怎麼交代是你自個兒的事,我可管不著!”爺爺頭也不回地邊走邊說,“要是你連自個兒媳婦都搞不定,那才是咱家的笑話。”

“爸,不是,爸,爸……”

目送著漸漸遠離的爺孫兩人,欒海峰恨不得在地上狠狠砸個幾拳,好好發洩一下心中的憤懣。

下山的路上,長滿枝丫的荊條枝和山棗枝像調皮的孩子,肆意地在爺孫倆的褲子上劃來劃去。

欒語揹著鼓鼓囊囊的書包,一手緊緊握著手電筒,一手牢牢攙著爺爺,一步一挪地向山腳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是冬天夜晚。

一路上,爺孫倆小心翼翼,生怕腳底下一滑,摔得他們鼻青臉腫。

好在兩人最後有驚無險,安全到達了山腳下。

“爺爺,對不起,下次我不這樣了。”

欒語低垂著腦袋,懊悔著向爺爺認錯。

爺爺先是慈祥地笑笑,接著抬手輕輕拍了拍她頭上的棉帽。

“傻丫頭,和爺爺有什麼好對不起的,肚子餓壞了吧,走,你奶在家燉了雞蛋羹,還在鍋裡給你熱乎著呢。”

“好。”

她開心地應道。

逼仄不平的鄉村小路上,微弱的手電筒光伴著一老一少的身影搖曳不定,隨著光芒漸漸黯淡,兩人的身影才緩緩融進幽暗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裡,欒語一直呆在爺爺奶奶家裡,而肖淑玉呢,自始至終也沒有露面。

倒是欒海峰出現過一次,卻也只是為了借爺爺家的斧頭來劈家中的木頭。

她像是被他們遺棄了一般,對於她的死活,他們完全不管不顧。

直到過年這天,欒海峰喚爺爺奶奶過去吃年夜飯,欒語才極不情願地跟在三位大人身後,回到了那個她再熟悉不過,卻又令她心生牴觸的家。

剛一踏入外屋地,目光不經意間與肖淑玉交匯的瞬間,欒語旋即避開了她的眼神。

“你還知道回來啊,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呢!”

肖淑玉和往常一樣,腰間繫著花圍裙,頭上圍著一條粉色圍巾,一個人弓著腰在灶臺前忙活著。

聽這語氣,肖淑玉心裡頭的火氣明顯還未消散。

“行啦,大過年的,你少說兩句,孩子回也回來了,差不多得了!”

欒海峰給兩母女打圓場,笑著咧咧道。

肖淑玉本來想懟欒海峰幾句,但瞅了一眼兩個老人,抿了抿嘴,也就沒再吭聲。

午後一點多的團圓飯桌上,在爺爺的示意下,欒語拿起面前的空玻璃杯,往裡面倒了半杯山楂味的甜酒,然後當著全家人的面兒,正式向肖淑玉道了歉。

媽媽倒也識大體,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不少,也沒有再裝腔作勢。

只不過末了,還是不忘淡淡地補上那句“媽媽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你”,以此作為這場和解的結束語。

入夜的村子上空,時不時就會被陣陣炮仗聲響炸出朵朵光亮。

飯後,欒語幫肖淑玉包完餃子,疊完元寶,隨後一個人慢悠悠地來到院子裡。

凝望著空中一閃而逝的光亮,不知不覺間,她又陷入了想念林寒的怪圈。

新年快樂,林寒。

這個時候的你在做什麼?

是坐在家裡的炕頭看春晚,還是去別人家串門,又或者也和她一樣,此刻正仰望著夜空,欣賞著黑幕中乍現的霓虹?

要是明天就能開學,那該有多好!

深深的孤獨感,頓時籠罩在她的心頭。

她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想到了醜小鴨,想到了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

差不多所有和孤獨有關的場景,她在腦子裡都過了一遍。

守歲,老一輩人對這一習俗極為看重。

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得守到夜裡十二點鐘。

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譁。

直到燒紙拜神、點燃炮竹之後,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上幾個餃子,再吃上幾根麵條,這個年才算正兒八經的過去。

至於為何在飯後還要洗臉、洗腳,欒語也是聽爺爺說的,寓意著人們能夠洗去過去一年的晦氣和黴運,從而以全新的狀態迎接新的一年。

包括長輩給小輩壓歲錢,本命年的人在家躲星等等,這裡頭的道道,恐怕也只有爺爺他們這輩人拎的最清。

大年夜的村莊上空,處處瀰漫著燃燒過後的火藥味,各種音色和顏色的煙花如同裝了彈簧一般,“蹭蹭蹭”地朝夜空中彈射而出,

往往一個光暈剛剛消逝,另一個光暈就迫不及待地去擁抱前一個煙花炸開的倩影。

爆竹聲中一歲除。

過了今晚,欒語就又長大了一歲。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已成長得太慢了。

她時常會想,按這龜速,自已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成年。

尤其是在和媽媽鬥氣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

她特別期望自已能夠像松樹林裡的蘑菇一樣,一夜之間就長大成型。

這樣一來,她就能更早地擺脫媽媽的管束,隨心所欲地做她自已想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