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欒語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林寒騎著腳踏車,載著自已在馬路上一路疾馳。
她微微側身,悄然坐在車座後面,兩手緊緊摟著林寒的腰,右臉輕柔地貼在他寬闊堅實的後背上,臉上綻放的笑容,甜得像個剛剛偷吃過糖果的小孩。
一陣陰風颳過,路邊陡然升騰起一團團霧氣。
霧氣濃濃,恰似化不開的墨,轉瞬之間便將兩人圍個密不透風。
林寒瞬間警覺。
他身體緊繃,腳尖輕點地面,在穩穩撐住腳踏車的同時,雙目如鷹隼般當即凝神戒備。
驚恐之下,她急忙從車座上跳下來,一把緊緊抱住林寒的左胳膊,彷彿這隻胳膊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沒事,別怕,有我呢。”
林寒覺察到了她的恐懼,輕聲安慰她說。
他望著她,輕拍著她的手,臉上掛著沉穩和堅定。
伴著幽幽的鬼叫,一個長髮白臉的紅袍女鬼,齜著滿口血牙,面目猙獰地從霧氣中飄了出來。
“啊,鬼!”
她嚇得失聲大叫,驚慌蹦跳著,下意識將林寒的胳膊抱得更緊了。
淒厲的女鬼被她的驚叫聲驚動。
只見女鬼猛地一個轉身,如閃電般直接向兩人飛撲過來。
林寒迅速扔下車子,一把將她護在自已身後,她緊緊依偎在林寒身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眼中滿是無助與絕望。
眼看著張著血口的女鬼就要飛到兩人身前。
電光火石間,林寒毅然決然地一把推開她,用自已的胸膛為她築立起一道堅實的屏障。
“林寒,不要!”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
欒語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一睜眼,這才發現只是虛驚一場。
她滿頭細汗,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要跳出胸膛。
睡在炕頭的欒海峰鼾聲如雷,而與他躺在一個被窩的肖淑玉卻睡得很香,絲毫沒有受到枕邊人的影響。
她定了定神,輕輕撩起額前垂落的長髮,隨後抬頭瞟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驀然發現此時才凌晨四點鐘。
天明前的這段黑暗,是一天之中最為寒冷的時段。
欒海峰和肖淑玉外出打工回來後,雖然肖淑玉每天都有燒炕,可直至今天,屋內的溫度依舊沒升高多少。
空了差不多一年的房子,哪有那麼容易升溫?老話說得好,再好的屋子,若是少了打理,少了人氣,也會變得什麼都不是。
她緊了緊被子,重新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嘗試讓自已暖和起來。
此刻她睡意全無,只要一閉上眼,亂七八糟的思緒就像一群調皮的猴子,不斷從腦海中跳出來搗蛋。
昨天扮鬼的橋段還歷歷在目,林寒的身影總是在她閉眼的時分跳將出來。
那種感覺,就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中了蜘蛛精的毒產生了幻覺一般。
更惱火的是,她越是努力剋制,那些畫面就越是變本加厲,攪得她心浮氣躁。
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就這樣從凌晨四點折騰到天明。
等到欒海峰和肖淑玉起床時,她終於支撐不住,沉沉睡了過去,直到肖淑玉的喊聲響起,她才掀開重重的眼皮。
“起來吃飯了,都幾點了,還睡?”
肖淑玉一把開啟屋門,利落地扯下頭上繫著的粉色圍巾,隨手搭在了古銅色的衣帽架上。
看著還躺在炕上睡著懶覺的女兒,肖淑玉一臉嫌棄。
“知道了,馬上。”
她不耐煩地應道。
還是住爺爺奶奶家裡好。
但逢不上學,她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哪像媽媽這樣催個沒完。
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給自已打個氣。
不過只是三個月,忍一忍就會過去。
早飯多是昨晚吃剩下的飯菜。
欒語就著桌上的紅鹹菜,坐在炕沿處只喝了半碗小米粥,便放下碗筷不吃了。
幾縷十點鐘的陽光,宛如金色的輕紗,透過窗戶輕柔地灑落在炕上。
欒語把雙腳往氈子下面一伸,雙手墊在屁股下面,隨後往牆上一靠,像只沐浴陽光的綿羊,懶洋洋地打起盹兒。
“又睡上了,有空你也多看看書,啥時候,你能讓我少操點心?”
肖淑玉嘴裡嚼著飯菜,手中的筷子輕輕敲了一下碗邊,此刻看欒語的臉色,活像個仇人一樣。
“你幹啥啊一大早上?孩子放假了,她想偷會兒懶就偷會兒懶,別一回來你就嘮叨個沒完。”
欒海峰翹著二郎腿,抿了口白酒,臉上的表情瞬間皺成一團。
“喝你的酒!我說孩子的時候,你能不能別摻和?”
肖淑玉狠狠橫了欒海峰一眼,沒好拉氣地說,“還有你,一天三頓喝,你家裡也不趁啥?”
欒海峰板起臉,“我……”
“行啦,別吵啦,我看,我看還不行嗎?”
她氣呼呼地睜開眼,噘著嘴,起身走向炕梢的書包。
“欒海峰,你瞅瞅,這就是你閨女,她還來脾氣了!”
肖淑玉看向欒海峰,隨後又望向欒語,情緒顯得有些激動。
“我這麼做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行啦,吃飯吧!
欒海峰安撫肖淑玉,“咱閨女啥樣你不知道,說兩句就行了。”
在夫妻二人的注目下,欒語強壓著情緒從書包裡掏出一本英語練習冊和筆,折回到炕頭坐下。
英語練習冊被欒語放在弓起的兩腿之間。
她轉著筆,眼神遊離,心思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在肖淑玉面前做做樣子罷了。
試問在這種境況下,誰還有心情學習?
青春期的叛逆,就像一根壓不扁的彈簧,肖淑玉對她施加多少壓力,她就對肖淑玉生成多少抗拒。
因為自私的肖淑玉,向來不懂得傾聽她的心聲。
因為自私的肖淑玉,向來只關注她的考試成績。
因為自私的肖淑玉,向來只知道活在別人的眼裡。
她應付差事地做了幾道題後,也不在乎答得對不對,反正她的屁股是坐不住了。
炕頭實在是太熱了,熱得她感覺屁股都快燒焦了。
她微微撅起屁股,向炕沿挪了挪,這回總算舒服多了。
此時的屋內寂靜無聲,除她之外,空無一人。
欒海峰吃完早飯,這會兒如同人間蒸發一般,不知去了何處,肖淑玉則貓在外屋地洗著碗筷。
碗筷和大鍋相互摩擦著,不時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有時候,她很同情肖淑玉。
每次吃完飯後,收拾桌上的這一爛攤子活計,好像永遠與欒海峰無關,永遠都是肖淑玉一個人包攬。
過去欒語看不慣,三番兩次想替她分擔,可她非但不領情,還反過來將欒語一軍。
“你要真心疼我,就把書給我念好了,比什麼都強!”
漸漸地,欒語對肖淑玉的看法發生了轉變,她不再覺得肖淑玉值得同情,甚至覺得她十分煩人。
“阿姨,欒語在家嗎?”
思緒亂飛間,外屋地突然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她豎起耳朵細聽,心裡頭當即“咯噔”一下。
她忙不迭地抽出氈子下面的光腳丫,連帶著膝蓋上的練習冊也一併掉在了炕上。
還有手中的筆,彷彿也成了一個礙事的存在,被她隨意丟到了一邊。
她迅速挪動屁股,動作形象得如同一條生命受到威脅的尺蠖,一眨眼就蠕到了炕沿。
可還沒等她穿好第一隻拖鞋,肖淑玉一把就推開了門。
“欒欒,你同學找你。”
欒語扶著炕沿,一扭頭,正好和林寒四目相對。
她旋即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試圖用穿鞋的動作來掩飾她內心的緊張。
雖然上學的時候天天見,還一口一個“師父”的叫他,但這可是在自已家裡,更何況肖淑玉還站在旁邊。
林寒安靜地站在肖淑玉身後。
當他看到欒語的目光投過來時,他立刻揚起手,歪頭向她打招呼。
然而他卻揚了個寂寞,只能訕訕地收回手。
“進來坐哈,別見外。”
肖淑玉走進屋,熱情地朝他招手,“不行你脫鞋坐炕上,炕上熱乎。”
“好。”
他微微頷首,低頭瞅了一眼地板,實在不忍落腳。
一塊塊白色的瓷磚,宛如一塊塊乾淨如洗的鏡面,光可鑑人,一塵不染。
他不慌不忙地從兜裡掏出兩個黑色的塑膠袋,接著俯身抬起一隻腳,作勢就要往鞋子上套。
“哎呀,不用套,沒事的,直接踩沒事。”
肖淑玉被林寒怪異的舉動瞬間逗樂,連忙走上前阻止,“地板髒了,待會兒阿姨再拖就是了,這兒孩子。”
肖淑玉嘴上說著不在意,可欒語心裡清楚,她怎麼可能不在意。
只是林寒在場,欒語不想揭穿罷了。
“我媽說的對,班長,你直接進來就行,沒事的。”
欒語穿好鞋,杵在炕沿旁邊附和道。
她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左手的大拇指,總是不安分地在右手的手腕處摳來摳去。
剛剛發生的一幕,差點沒讓她笑出內傷,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林寒竟會來這麼一出。
“班長?那你學習一定挺好吧!快,快上炕,我去洗幾個蘋果。”
肖淑玉一聽男生是女兒的班長,態度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拽著林寒的胳膊就往炕上推。
熱情的呦,就好像林寒是她許久未見的親生兒子一般。
等肖淑玉走出門後,欒語扭扭捏捏地來到林寒旁邊。
她兩手按在炕沿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注視著門口,壓著嗓子問。
“那個,你怎麼知道我家住這兒的?”
“你之前告訴我的啊!”
林寒將塑膠袋揣回兜裡,回答得理直氣壯,“你說你們村數你家最好找,從村的最北邊往前數,倒數第二排,第一個門就是你家!”
“我,我有說過麼?我怎麼不記得了。”
欒語眨了眨眼,眼珠向上一翻,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林寒剛想和欒語掰扯一番,餘光卻瞥見肖淑玉端著蘋果走了進來。
他旋即站起身,像個士兵一樣,將身體挺的筆直。
“來,吃蘋果,這蘋果可甜了。”
肖淑玉邊說邊把裝滿蘋果的盤子放到林寒坐著的邊上,然後從盤子裡挑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笑著遞給了林寒。
林寒畢恭畢敬地彎下腰,接過蘋果的剎那,又是點頭又是道謝。
“謝謝阿姨。”
肖淑玉滿臉含笑地退到一邊,端詳林寒的眼神是那樣的慈祥和溫柔,遠遠超過了對她這個親生女兒的程度。
不知是肖淑玉在旁的緣故,還是他不好意思吃,亦或者是他只是不想駁了肖淑玉的美意。
總之,那個又大又圓的蘋果自從被他接過去,就一直牢牢攥在手裡。
屋內仿若被裝了消聲器。
欒語和林寒安靜地坐在炕沿,拘謹得誰也不敢再看向誰。
看過相親場面沒?
此番畫面,像極了一對年輕男女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