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室外霜風凜冽,冰寒刺骨。

教室內卻因有爐火,溫暖得仿若春日。

一股股升騰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教室中間的煤爐中湧出,在同學們臉上留下紅暈的同時,也給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霧靄濛濛。

鏽跡斑斑的煤爐,宛如一個小精靈,挺著圓滾滾的肚子,一到飯點就得有人餵食才行。

李玉華千叮嚀萬囑咐,必須要伺候好這位小精靈大人,倘若惹惱了它,一旦選擇罷工,全班同學都得挨凍。

至於供暖的材料,學校和學生則各出一種。

每當拉煤車現身於學校伙房門口,李玉華總會揹著手,不緊不慢地走進教室。

他一臉威嚴地往講臺上一站,彷彿一個訓話的教官,開口就是讓某某,某某某同學去搬煤。

被點到名的同學,一個個興高采烈,完全不會記恨老師,也不覺得髒或累,恨不得能搬上一堂課。

勞動最光榮的精神傳統,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等到搬完,他們的掌心幾乎全被染成了黑色。

個別同學的臉上、眉間,多少也會沾染一些,活像剛從煤窯裡鑽出來的小礦工。

還有生爐子這件事,千萬不能眼高手低。

紙上得來終覺淺,得知此事要躬行。

為了確保煤爐正常供暖,李玉華要求每天打掃衛生的組長,務必提前指派好一名組員來負責此事。

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看似天衣無縫的舉措,也難保在實踐中不出差錯。

幾經波折之後,全班同學默默達成了一種共識:誰先到,誰生爐。

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李玉華也還算貼心。

他深知每個學生都渴望挨著爐子坐,於是一改之前只換橫排不換豎排的做法,力圖讓每個同學都能在爐子旁邊坐上一週。

一天前,欒語終於成為了這個幸運兒。

此刻,她坐在爐子後面,幾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爐子身側那根長長的出煙筒。

爐壁四周冒著熱氣的飯盒,各種飯菜的味道在整間教室裡彌散開來,每一種味道的背後,折射出的皆是人間百態,苦辣酸甜。

“鈴……”

嗡鳴的下課鈴響,同學們一窩蜂似地衝到爐子旁邊。

天寒地凍,沒有什麼比吃上一頓熱乎飯更能讓人感到幸福的事了。

倘若真有,那一定也是幾個同學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

“欒語,你跟我們說實話,你是不是對林寒有那種意思,要不然你怎麼找他當師父?”

楚巧啃著蘋果,從爐子附近拉過來一個長凳坐下,腮幫子撐得鼓鼓的,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

“對,別藏著掖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江月拿著飯盒在楚巧身旁坐下,默契地和楚巧碰了個拳,跟著附和道。

“當然沒有,你倆想多了。”

欒語立刻予以否定。

“你倆又不是不知道我寫的字啥樣,我讓林寒當我師父,真的就是想把字寫得好看點。”

“我不信。”

楚巧撇撇嘴。

“我也不信。”

江月搖搖頭。

楚巧和江月相視一笑,又碰了一次拳。

“本來就是嘛!”

楚巧語氣篤定,目光直直地盯著欒語。

“咱班寫字寫的好的男同學,又不止林寒一個,路曉南寫的字也很好看,我怎麼沒見你去找他?再說了,江月和韓丹寫的字也不差啊,那你怎麼沒找她倆當你師父?”

“同性排斥,異性相吸唄。”

江月促狹道。

“就你懂,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欒語氣得瞪了江月一眼,有點小怨恨地抓起江月飯盒裡的一個餃子,迅速塞進她的嘴裡,“趕緊吃你的飯,再不吃就涼了。”

楚巧在一旁看戲,幸災樂禍地看著江月被欒語收拾。

短暫的胡鬧之後,三人心照不宣地將目光同時投向了韓丹。

韓丹一直坐在欒語旁邊,左手託著下巴,一臉悶悶不樂地看著他們三個有說有笑。

“咋了,韓丹,身體難受嗎,咋不說話啊?”楚巧關切地詢問著。

韓丹向來少言寡語,三人心知肚明,然而此刻她臉上的表情和平時相較,分明要落寞得多。

她嘴唇乾澀,嘴角無力地下垂著,原來一雙水靈的眼睛彷彿失去了靈魂,看起來黯淡無光。

江月眼珠一轉,“你該不會是來那個了吧。”

欒語一臉茫然,“哪個?”

但話剛出口,她便馬上明白了江月話中的意思。

“沒有,我沒事。”

韓丹緩緩把手放下來,挺直了身子,臉上擠出一抹苦笑,“我只是在想,哪天要是見不著你們了,會不會有點不習慣。”

“見不著我們?”

楚巧神色慌亂,率先聲落,“啥意思,你要搬走嗎?”

這不僅是楚巧的疑問,也是欒語和江月的疑問。

住在山溝溝裡的人,但凡稍微有點本事,都盼著早早搬離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老話說的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再加上溝裡這兩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往溝外搬遷,所以她們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搬走?搬去哪裡?”

韓丹滿臉驚愕,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幾分,“你們三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裡的條件,我倒是想搬。”

說著,她用手背慌亂地擦了一下眼角,原本就黯淡的眼神,此刻更是充滿了無奈與悲傷。

“我媽昨晚跟我說,下學期,她不會再供我念書了。”

她緊咬著下嘴唇,彷彿剛剛說的話是一把橫在她脖間,隨時可能會要了她命的匕首,令她難以啟齒。

“為什麼?”

楚巧不解。

“家裡窮唄,供不起了唄。”

韓丹臉上強擠出一絲笑意,苦笑著說道。

一提到家庭條件,韓丹在她們四人當中無疑是最差的。

平時,她常穿在外面的那身衣服,往往一穿就是一個星期。

每次開學交學費,韓丹總是班裡最後幾個才交的,再加上她成績不好,家裡人又重兒輕女……

“可是不上學能幹嘛,難不成去外面打工?真搞不懂你爸媽怎麼想的。”

楚巧氣得不行,嘴裡說著憤憤不平的話。

沉默壓抑的氛圍,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她們三人緊緊包裹,讓她們不知該如何安慰韓丹。

少頃,欒語打破沉默。

“如果你學習成績提高了,你媽有沒有可能會讓你繼續念?”

“不知道,也許會吧,不過不重要了。”

韓丹微微仰頭,目光空洞,隨即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笑容。

“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我學習也屁,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倒是你們三個,要好好加油噢。”

“你要不上,我也不上了!”

楚巧努著嘴,眼眶泛紅,滿臉的共情之色。

“你說得對,其實我和你也差不多,就是在混日子,所以早一天晚一天,確實沒什麼差別。”

“不是,楚巧,你又湊什麼熱鬧,一個個吃錯藥啦,把午飯當最後的午餐,以後再也不聚了,是吧!”

欒語眉頭緊擰,簡直快惱怒到了極點。

剛勸完一個,緊接著又冒出一個,還有完沒完?

她心亂如麻,弄得自已也不禁有點想打退堂鼓。

“我吃飽了,你們聊吧。”

江月把飯盒蓋合上,起身端著飯盒離開了。

楚巧見江月走了,她也跟著走了。

眨眼之間,爐子旁邊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長凳。

它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落寞守望者,默默見證著,卻又無法言說。

欒語扭過頭看向低頭不語的韓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仰起頭,嘴巴蠕動著,除了輕撫她的後背,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安慰她的話語。

命不能爭,弱者認命,強者抗命。

正值上學的她們,只能唯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