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怎麼樣?你爹喊你去可是說嫁娶的事?”方芸娘剛一回屋,就被張氏迎上來握住了手。
方芸娘笑笑,安撫地拍了拍張氏的手:“孃親,鎮國將軍府現在風頭無兩,聽說那大公子神勇無匹,長相英俊對人又寬厚,便是抬進去做個小的,也比那尋常人家的正室要強。”
張氏眼中帶了茫然,她有些猶疑地問:“……當真?”
“自然是真的,女兒何苦誆騙孃親。”
方芸娘撿著好聽話哄著張氏,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將軍府大公子楊正恩是何模樣。上一世,她嫡姐方雲春穿金戴銀,熱衷於參加各種席宴,倒是跟方芸娘碰到過幾次,只是從來沒見她跟楊正恩一同出現過。
傳聞楊正恩騎馬傷了腿,一直避著人養傷,上一世就連迎娶方雲春也是他弟弟代兄娶妻。
方芸娘心中嘆氣,事已至此,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無論她接不接受都得受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只是這些沒必要說給張氏聽,說了也只是讓張氏徒增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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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方芸娘嫁給顧博川就是由一頂小轎抬出去的。這一世,因為只是個妾室,即便是方尚書家的女兒,也還是隻有一頂小轎。
自古以來,妾室就是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多是窮人家的女兒或是煙花地的姑娘做妾,像方父這種為了巴結討好將自已庶出女兒送出去做妾室的並不多,也多被人詬病。
喜轎停在了院外,將軍府裡已經點了燈。
喜婆子彎腰低聲喚:“到地方了,新娘下轎吧。”
方芸娘在心中煩悶的長嘆了口氣,慢悠悠的伸出手掀開了薄薄的轎簾。低頭彎腰鑽出轎門時,眼中還是不受控地沁了淚。
身兩側有僕從提著紅燈籠引路,方芸孃的手搭在喜娘的胳膊上,在喜婆子的提醒下跨過火盆,進了將軍府大公子楊正恩的院子。
院子裡冷冷清清,一點喜氣都沒有。
上一世,她嫁給顧博川,雖然顧博川很窮,但是該有的禮數全都有,院子不大,卻也坐滿了賓客。到了夜間,鬧洞房時也是熱熱鬧鬧。屋中雖然寒酸破敗,卻讓她感覺到自已是被重視的。
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主屋亮著燈,昏黃的光線灑在地面上,將院子分成了涇渭分明的黑亮之色。
蓋頭下的視物範圍有限,方芸娘盯著那宛如將墨色劈開的亮光,腳步邁的越發沉重。
喜婆子扶著方芸娘走到正屋門檻處,小聲地叮囑她:“新娘,邁過這道坎,右轉直走就是喜床。大爺不喜人多,奴才們就不進去了。”
方芸娘低低地應了一聲,抬腳邁過了那高高的門坎。
她雙手搭在腹部,僅憑著蓋頭下的一方視線,小步往前走,直至走到喜床邊,這才傾身坐下。
屋子裡靜的可怕,紅燭的光閃在蓋頭上猶如鬼火,拖拽著噬咬著要將方芸娘拖到地獄中去。
方芸娘手心出了汗,心跳猶如鼓槌。她等著楊正恩過來掀開她的蓋頭,等著迎接這一世未知的命運。
可是,好久都沒人來。
方芸娘聽到了屋外蟲鳴,聽到了外面下人交班的細小腳步聲,聽到了身後幾不可察的呼吸聲。
方芸娘猛地抖了下,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穩住身形。
她脊背僵硬,絲毫不敢動彈。
紅燭亮了一夜,清晨的輝光透過窗戶蔓延進方芸孃的蓋頭下。
屋外是下人小聲地詢問:“大爺,姨娘,可起了嗎?”
方芸孃的心神煎熬了一夜,已經趨近崩潰的邊緣。她吞了口口水,給自已鼓氣,抖著手摸向了身後。
她絕不能讓人傳出新婚夜連蓋頭都沒被掀開的閒話,她娘還在尚書府,若是她不得重視,必然會牽累到她娘。
方芸娘摸到了挑蓋頭的棍子,順著棍子又摸到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
方芸娘手微頓,側轉身子面衝手的主人,輕聲細語地請求:“請爺賞恩。”說完大著膽子將兩隻手都探過去,包住那隻大手,一起握住那棍子,挑開了自已的蓋頭。
視線豁然開朗,方芸孃的眼前出現一個一身喜服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面上稜角分明,鷹眉虎目高鼻樑,微抿著唇眯著眼盯著方芸娘。
方芸孃的視線跟男人審視的目光撞在一起,像被什麼猛獸盯住似的,後背冒了冷汗。
上一世,她的嫡姐方雲春打著賢惠的名頭給楊正恩納了好幾房妾室,不過月餘便被人發現妾室的屍身出現在亂葬崗。
坊間都傳將軍府大公子因為自身殘疾喜怒無常,虐殺妾室,但是方芸娘是不信的。她自已也被人傳過因為善妒,不讓顧博川娶小老婆的謠言。
可是現在,看著楊正恩這一張不怒自威的臉,她卻是有些信了。
後背的衣服汗津津地黏在身上,她的視線鎖在楊正恩臉上,分出了一份心神凝聽外面的動靜。
方芸娘上一世也是當過主母的人,知道下人伺候的規矩,稍加講究的奴僕不會擅闖主子屋子。若是楊正恩不單是個瘸子還是啞巴,是個沒法發號施令的主子,那奴僕勢必是會自已進來伺候的。可是這有一會兒了,外面的下人還在門外候著,顯然是在等主子的令。
方芸娘心中知曉楊正恩腿部有疾,但是這一世,她不應該知道這個。甚至就連方雲春也是在嫁過去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為了減少出嫁當天的如廁次數,方芸娘出嫁前一天就沒再吃過東西了,這又熬了一夜未睡,身體和精神都已經趨近崩潰。
方芸娘抖著手,過去解楊正恩脖下的扣子:“爺,妾伺候爺更衣。”
楊正恩冷冷地看著方芸娘,視線隨著方芸孃的手一點點挪動。方芸娘很緊張,但見楊正恩並未說什麼,膽子也大了些。她並不敢拖延,手腳麻利地解開了楊正恩衣裳上的扣子,將他身上喜服大敞開,又去解裡衣的繫帶。
男人寬厚熱燙的胸膛乍一露出,方芸娘就下意識錯開了眼:“爺,您抬抬手。”
楊正恩右手指尖即不可查地動了一下,卻沒有被方芸娘捕捉到。
方芸娘等了幾息,見楊正恩不動,也只當他是被人伺候慣了,而且自已只是一個小小的妾室,自然得不到跟嫡姐一樣的待遇。
方芸娘斂著眉眼,手探過去小心翼翼地握住楊正恩的胳膊,往上輕輕一抬——方芸娘心中顫了一下,這胳膊很沉,是一種帶著死氣的沉。
方芸娘小時候不讓出院子,她娘就託人尋了些兔子養在院子裡和她玩。也不知道是養的方式有問題,還是什麼原因,養了一段時間後,兔子接二連三的死去。
張氏在院子裡挖好坑,方芸娘自已抱著兔子的屍體往坑裡放。輕輕軟軟的兔子死後反而變得硬重,又冰又硬的感覺透過觸感烙印在了方芸娘記憶深處。
那就是一種死氣的沉,尋常人的胳膊,或是借力往上抬或是施力往下壓,總是有所差別,在接觸上的一瞬間就能感覺出對方的力道。可是楊正恩的胳膊,抬起來時卻像是往上抬一段沉木。
方芸娘頭壓的更低了,一手抬著楊正恩的胳膊,另一隻手快速地將他那側的袖子脫了出去。
萬幸雖然楊正恩一直沉著臉盯著她,但是終歸是沒有開口。
方芸孃的膽子大了一些,將楊正恩另一邊衣袖拽出來後,跪到他身側,推動他的身子,將身子底下壓的衣服拽了出來。
也多虧了方芸娘不受待見,從小到大雖然是尚書府的庶小姐,但是卻沒少做體力活,瘦歸瘦,倒是有些力氣。
換了上衣便是下衣了,方芸娘解開楊正恩的腰帶,正要往下脫,卻發現是從側面開口的,下身的衣物不是穿在身上而是蓋在楊正恩身上的。
有上一世的記憶,方芸娘並不是第一次見男子的身體,她想表現的雲淡風輕,卻還是抑制不住地臉頰爆紅,不自在地錯開眼。
她快速從床邊的衣櫃裡拿出楊正恩的衣服,低著頭手腳麻利地給楊正恩換好。
楊正恩倒也算是配合,任憑方芸娘如何推搡,都沒有做出故意為難她的姿態。只是奈何他個頭太大,方芸娘身形又瘦小,換完一身衣服,方芸娘身上已經累出了一身熱汗。
方芸娘站在床邊小口地喘著氣,背轉身子用此生最快地速度換好了衣服。
門外下人在小聲地交談,一個問:“昨晚裡面有動靜嗎?”
一個答:“大爺都那樣了,能有什麼動靜。”
兩人不知道方芸娘已經走到了門口,她們的聲音很小,卻還是被方芸娘耳尖地捕捉到了。
她們說的是什麼意思,指的是什麼動靜,方芸娘自然是知道,卻也沒有責怪她們私下議論主子的想法。方芸娘在這將軍府只是個小小的妾室,日後別說是大爺有了正妻,就算是將軍府裡的其他公子有了正妻,都能騎到她頭上去。她能依仗的除了楊正恩的恩寵就只有這些下人了。跟下人處好關係,起碼能讓她不得寵時少受些苛待。
方芸娘故意製造出些細小的動靜,提醒門外的人她已經過來了。又給了門外人留了片刻功夫做準備,她才輕輕地開啟了房門。
門外除了護院外,所有的下人都將肩膀和頭往下壓了一些。
“見過方姨娘。”門外的下人手裡托盤上放著各式早點,站的最頭前的兩個丫鬟,手裡舉著銅盆和洗漱的巾帕。
方芸娘輕輕地“嗯”了一聲,讓開了門口,等著她們進去。
頭前的兩個丫鬟頭也沒抬,說道:“大爺不喜我們進去伺候,還有勞姨娘親自動手。”
方芸娘呼吸一滯,下意識望了床上的人一眼。這個角度看不清床上人的臉,但是方芸娘就是下意識覺得對方也正在看她這邊。
「果然是個不好伺候的啊……」方芸娘心中感慨。
“將東西給我吧。”
方芸娘伸手去接,卻見那丫鬟往後退了一步,抬眼衝方芸娘使了個出來的眼色。方芸娘邁步出了屋子,被丫鬟帶到一旁角落,將大爺幾時需要人伺候解手,幾時又要擦身等等伺候時需要注意的事項全都告知了一遍。
方芸娘心中嘆氣,卻也有些慶幸。嘆氣是哪怕嫁出來了,乾的卻是伺候人的活。慶幸是萬幸只是伺候人的活,若是自已伺候的好了,在楊正恩眼前混個熟,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些。方芸娘不擅長跟人勾心鬥角,也不喜那些後院中的勾勾繞繞,這樣也許更好一些。
方芸娘將丫鬟說的都記在心裡。
丫鬟囑咐道:“大爺不喜我們進去伺候,就有勞姨娘了。若是有什麼需要搭把手的,姨娘喊一聲,我們去叫二爺過來。”
方芸娘抬眼問道:“以往都是二爺來照顧的嗎?”
丫鬟笑笑,答道:“是呀,我們將軍府的幾個公子關係都好,大爺是在軍中長大的,只要自已能幹的事從不假手他人。後來手腳不便以後,也只讓幾個少爺進屋照顧。”
“給我吧。”方芸娘伸手接過丫鬟手中的銅盆,轉身往屋裡走。
邁過門坎,將銅盆放到門口的盆架子上,又出去接其他東西。
方芸娘自小跟她娘生活在那一方小院中,因為不得寵,即便是個小姐,也是不讓在府裡隨心所欲走動的。她關起門來生活慣了,猛然外面候了這麼多人都在等著她,還很不習慣。
方芸娘將吃的那些東西都接過來擺到桌上,回身走到門口關上了門。
看不見那些人後,方芸娘心輕了些,這才將巾帕搭在胳膊上,端著銅盆走到床邊。
楊正恩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方芸娘,這屋裡突然多出了這麼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帶著全然陌生的氣息走來走去,實在是讓他很難忽視。
“爺,妾伺候您洗漱。”
方芸娘在床邊放下銅盆,將其中一個巾帕浸了水,擰乾後輕輕地挨住楊正恩的臉。瞧見楊正恩閉上了眼,方芸娘那種被猛獸盯住的感覺驟然消失。
心裡鬆了口氣,注意著手上的力道,將楊正恩的臉和手腳都擦了一遍。
“爺,妾伺候您起身。”
方芸娘手搭在楊正恩雙肩上,一開始沒敢使太大勁,怕閃著楊正恩。她原以為已經知會過楊正恩,多多少少楊正恩要自已用點力,沒想到楊正恩還是紋絲不動。
方芸娘手上力道漸漸加大,楊正恩的身子終於動了。而方芸娘也終於確定楊正恩是癱了,因為就在她將楊正恩拉起來的時候,楊正恩腿間的衣物溼了一片,一股尿騷味飄散在空氣中,讓人沒法忽視。
楊正恩難堪地咬緊後槽牙,眉心皺起,側偏過頭。
方芸娘拽過一旁的被子支撐在楊正恩身後,從床腳拿起夜壺,掀開楊正恩的下衣探進去。
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楊正恩只覺難堪,這聲音像道羞恥符,震得他耳朵生疼。
方芸娘靜靜等著,不大一會聲音就小了,只是一直沒斷,斷斷續續地一直嘀嗒。方芸娘伸手按在楊正恩的小腹上,慢慢施力往下按。夜壺裡的聲音驟然就大了,片刻後徹底沒了聲音。方芸娘這才把手收回來,放下夜壺,利落地將楊正恩髒汙的下身衣物解下,換上了新的。
方芸娘目光在屋子裡梭巡,沒瞧見裝髒汙衣服的籃子,而且楊正恩大小便失禁這屋裡卻沒有什麼味道,也能說明他是個喜乾淨的人。方芸娘將夜壺和髒汙的衣服拿在手裡,開啟門交給了外面的人,吩咐她們準備熱水,一會給大爺沐浴。
楊正恩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方芸娘,見她面上神情沒有絲毫嫌棄之意,收拾起來也很是利落,比自已弟弟收拾的還要嫻熟,一時間對方芸孃的好感多了幾分。
楊正恩自已是不想娶親的,從出事到現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各種治療手段都用過,效果均不理想。他爹跟他說娶妻沖喜時,他是抗拒的。他不想連累旁的女子一生,只想活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死了一身輕。
可是他爹說,這個親不是他爹提的,而是方尚書主動找上門來想把自已的女兒送進來的。楊正恩什麼情況,方尚書知道,他爹也覺得能在楊正恩身邊留一個伺候的人也好,勸了楊正恩幾次。
而且方尚書也說了,只是個庶女,不要求正妻之位,留在這裡當個妾室就好。楊正恩就想著,既然能被他爹送過來當他這個廢人的妾室,想必在尚書府也過得好不到哪去,便是他不娶,也嫁不進什麼好人家。所以勸了幾次他也就同意了,想著進了門來吃喝用度上對她寬厚些,自已死後再給她留筆錢,也就這樣了。
想是這樣想,但是等人真進了屋子,楊正恩還是後悔了。他不信沖喜能有什麼用,瞧見端端正正在自已床邊怯生生坐了一夜的人,楊正恩還是不可抑制地自卑了。
她在等,他也在等。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對方還是規規矩矩的坐著,楊正恩猜測對方應當是不知道自已的真實情況,心中更是生出了怯弱,他害怕看見對方知曉真相後眼中的震驚和厭惡。
沒想到,這個看著年紀尚小的姑娘,表現得這樣自若,只餘第一眼看到自已時眼裡閃過膽怯,再也沒流露出其他的異樣眼神。
方芸娘在門外淨了手,回屋關上門端著小碗將早點一樣弄了一點,端過來站到了楊正恩面前:“爺,妾伺候您用膳。”
楊正恩身材高大,即便是這樣坐著,也還是比方芸娘高上些許。方芸娘不敢跟楊正恩對視,瓷白的勺子舀著一點肉沫湊到楊正恩唇邊,楊正恩盯著那勺子肉沫,慢慢張開了嘴。
為了減少自已的排洩次數,也為了能更好的排便,楊正恩吃了好久的雞蛋羹,這勺子肉沫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
鮮美的口感在唇舌之間炸開,楊正恩眉目舒展,眯著眼細細感受舌尖美味。
方芸娘觀察著楊正恩的反應,暗自記下楊正恩愛吃的東西。
一連吃了三小碗,楊正恩終於開口了:“我吃飽了,你自已去吃吧。”
聲音渾厚沙啞,再配上這副長相這副軀幹,方芸娘腦中已經幻想出楊正恩騎在馬背上,揮刀嘶吼劈砍的畫面。
她快速眨了眨眼,給楊正恩擦了嘴角的一點殘渣,福了個禮端著小碗回到了桌邊。
一桌子的美味,全都是她在尚書府輕易吃不到的美食。
楊正恩的視線如有實質,方芸娘只覺如芒在背,吃歸吃,卻不敢細細品味。粗粗吃了幾口,就開門將剩下的東西端出去讓下人們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