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來了!”
緊閉的屋門被猛地推開,從外面風風火火進來一個跟楊正恩有幾分相似的男子。方芸娘正跪在床內給楊正恩揉捏手臂,被這一番動靜驚得驟然跪直了身子。
楊正恩瞧見進來的男子,眼裡帶了笑,語氣也頗為溫和:“忙完了?”
楊安身上還穿著貼身的軟甲,風風火火的大步走到床邊,一屁股坐到楊正恩旁邊。燻燥的汗熱氣立馬撲散開,一股帶著強勁生命力的活力撲面而來。
楊安一巴掌拍在楊正恩失去知覺的腿上:“還得是你啊大哥,你說你是咋訓的兵,怎麼就那麼厲害?”楊安的語氣裡帶著佩服和崇敬,眼睛閃閃地盯著楊正恩。
楊正恩笑笑,目光掃向對面書架上:“書中自有黃金屋,兵法內集結了多少的智慧。”
楊安一聽這話,顯出一臉痛苦像:“大哥,快別說了,跟唸經一樣,我就是看不了書。我這輩子當個中郎將就行,家裡有爹和你撐著,我混混日子就挺好。”
楊正恩臉上閃過落寞,他何嘗不想闖出一片天跟他爹一起撐起將軍府,他在馬背上長大,軍中有他的兄弟,有他的理想和抱負,他又何嘗願意就躺在這狹長的屋內惶惶度日。
方芸娘手也頓了片刻,忍不住抬眼快速掃了楊安一眼。卻不想就這一眼便被楊安注意到了。
“你就是我大哥的妾室吧,誒,你叫什麼來著?”
方芸娘小聲地回道:“妾身名喚芸娘。”
楊正恩的目光也落了過來,他還是頭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低頭想想,開口問了句:“哪個雲?知道怎麼寫嗎?”
“回爺話,妾身不識字,只知道是個草字頭,下面是個雲彩的雲。”
楊安探過頭來仔仔細細打量方芸娘:“你爹是方尚書吧?怎麼沒讓你認字?”
楊安豪放慣了,說話也是直來直往,又是練武之人,聲音免不了就大了一些,乍一聽像是訓斥。方芸娘趕忙收手下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低著恭恭敬敬朝兩人跪著。
楊安皺了皺眉,看向他哥:“這也太膽小了吧。”
楊正恩是楊安的偶像,小時候追在楊正恩屁股後面長大的。在他心中,自已兄長就得配這天下最好的女人。能跟他哥一起在馬背上馳騁的鷹一般的女人,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瞧著就讓人忍不住想欺負的瘦小女人,壓根就配不上自已的大哥。
楊正恩沒有看楊安,沉著聲音開口:“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你又不是奴才。”
“是,妾身知道了。”
方芸娘依言起身,但也不敢抬頭,縮著手站在一邊。
不足一日的相處,即便是楊正恩看著好相與一些,卻不足以讓方芸娘認為他就是個好相處的人。上一世那些傳言還在她腦中盤旋,雖說空穴也能來風,可是涉及自身安危,她卻不得不防備一下。
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去把恭桶拿進來,我伺候大哥入廁。”
“是。”方芸娘低頭躬身後退,走出幾步轉身快步走到門口,接過婢女早已準備好的恭桶拿了進去。
這個速度楊安是滿意的,手往他大哥腿彎一抄,另一隻手扶在楊正恩後心,點評道:“瞧著倒是個利索人。”
伺候完楊正恩解大手後,楊安就走了。
方芸娘提著恭桶出去,交給了門口等著的丫鬟,順帶問了問丫鬟水燒好沒有。
丫鬟回:“廚房都佔著,洗澡水還得等一會才能輪到,少爺們都是冷水沖洗,大少爺洗澡也是傍晚或者晚上,鮮少有白日裡就要洗的。”
方芸娘點點頭,應道:“那便還按原先的來。”
進屋後,剛一抬頭就撞上了楊正恩的視線,方芸娘匆匆將視線收回,下意識地衝楊正恩福了個禮。
楊正恩長相太兇,方芸娘每回跟他對上視線,心裡就打一哆嗦。
“你不要怕,我二弟就是這樣的性子,人不壞也好相處。”
聽著這像是安慰的話語,方芸娘臉上帶了笑,心也輕了不少。自已一個小小的妾室,說白了就是一個任人欺負的主,無論楊安做了什麼,對自已用什麼語氣說話,自已都得受著,萬沒有向自已解釋的必要。
方芸娘頭一次嘴角噙笑跟楊正恩對視:“妾身曉得了。”
方芸娘眉眼彎彎,本身長相就比實際年齡小一些,瘦是瘦臉上卻有肉感,看著就是副乖模樣。楊正恩心裡一軟,在心裡對方芸娘多了幾分憐惜,面上也帶了笑,語氣比先前的更輕柔了幾分:“平常見了也不用跪他,你進了我的院,便是他嫂嫂。”
方芸娘輕輕點頭:“妾身知道了。”
楊正恩笑了笑,嘆了口氣:“你扶我躺下吧。”
方芸娘趕忙走過去,脫鞋上床跪在楊正恩身後,雙手用力撐住他的身子,找好角度後,才空出一隻手,拽走支撐用的被褥。
將楊正恩平躺下來,方芸娘也不敢歇著,換了位置去捏抬楊正恩的腿。
手底下的腿結實有力,很難想象它的主人已經癱瘓。方芸娘上一世伺候過同樣癱瘓的人,就是顧博川的娘。
顧博川他娘養大他不容易,在方芸娘嫁過去前她就已經瞎了,方芸娘嫁過去後就接手了照顧一家的生活,省吃儉用還要找活賺錢供顧博川讀書。好不容易等到顧博川考中了狀元,好日子眼看著就來了,他娘卻癱了。
顧博川是個孝子,當下便決定辭官伺候老孃,是方芸娘勸他,方芸娘為了讓顧博川安心入仕途,每日親自侍奉在老太太身邊,每日給老太太洗漱揉捏身上肌肉,甚至找了大夫學用針灸刺激老太太身上的穴位助其恢復。
一直到方芸娘死的那天,老太太都還健在,身上一點褥瘡都沒有,雖然沒有恢復健康,但是身上肌肉卻是一點都沒有萎縮。
楊正恩盯著床頂,用眼角餘光凝著方芸娘。方芸娘揉捏的手不停,額上滿是細密的汗,在抬起他腿彎時,方芸娘發出一聲粗喘,楊正恩的視線落過去,淡淡地說了聲:“好不了的,別按了。”
方芸娘頂著一頭的汗,手上動作不停,衝楊正恩笑笑:“爺只管休息,妾身按累了就停了。”
楊正恩閉上眼,又輕又長地嘆了口氣。他見多識廣,有一些識人的經驗,單是這不到一日的相處,他就已經看出方芸娘大致的為人。她是個好姑娘,嫁給自已這樣一個殘廢,終是可惜了。
楊正恩腿上的肌肉結實有力,手一按上去,面板底下的肌肉緊緻,肌肉輪廓分明。方芸娘多嘴問了一句:“爺是什麼時候成了這樣的?”
“出事至此已有月餘。”楊正恩閉著眼睛,回答簡單明瞭。
方芸娘心中詫異,上一世,她婆婆癱瘓後,顧博川一直沒有放棄治療,婆婆也是沒有放棄能治好的希望。一直在不斷嘗試的路上,從各種名醫到光腳郎中,從燒香拜佛到遊方術士,還有各種聽來的偏方都用了,按摩、針灸、艾灸藥浴一直沒斷過。雖是沒好,卻也沒有繼續壞下去。
而這楊正恩,才癱瘓月餘,聽語氣卻是已經放棄了。方芸娘心道可惜,可是放棄自然有放棄的原因,自已只是個妾室,將軍府裡的小玩意兒,也沒有膽量去打聽放棄的原因。
按完了腿,方芸娘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換了位置給楊正恩按胳膊和手。
楊正恩迷迷糊糊已經快要睡去,在右手指頭被捏住時,猛地睜開了眼朝著手指處看了過去。
自打從馬背上摔下來成了這副樣子,楊正恩就每日都生活在痛苦當中,身子沒有知覺,卻時不時都在幻痛,尤其是右手,又麻又疼像是被尖針戳刺。就在剛才,方芸娘捏住他手指的時候,麻痛感驟然變大,便是這樣的痛對他來說都是驚喜。
楊正恩的大手癱在方芸娘並排跪齊的腿上,纖小的手掌蓋在他寬厚佈滿繭子的手上,對比之下黑白分明。方芸孃的手並不細嫩,手上也有一些薄繭,只是跟楊正恩的比起來,甚是不起眼。
方芸娘馬上就捕捉到了楊正恩的視線,她順著楊正恩的視線落到自已手上,四指捏住楊正恩的指尖,驟然加力,小心地問:“爺,是有感覺嗎?”
“嗯。”
嗯聲一落,方芸娘就笑了,加重了對手上的力道:“有感覺是好事,有感覺就能恢復。”
楊正恩也笑了,他自嘲道:“也許吧。”
他是將軍府的大公子,是將軍之下的中郎將,他剛一受傷就有最好的軍醫給他醫治,軍醫束手無策後太醫院的太醫們流水似的來,凡是有名號的大夫他請了個遍,無一人敢說他有康復的希望。
他從小就出挑,長大後更是出類拔萃人中翹楚,一朝之間變成了這大小便都不能自控的廢人。他比誰都不願意接受,比誰都想讓自已康復。可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接受。
楊正恩並不是那傷春悲秋之人,也是因為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所以即便成了這樣,也沒有自怨自艾,只是不再抱有沒必要的奢望。
“妾身看這也屋中沒有藥香,也沒有艾盆,斗膽問一句,爺現在可是用的藥浴?”
楊正恩抬眼掃向方芸娘,楊正恩常年在軍營之中,尋常看人眼中也帶著威視,只是他不自知。
方芸娘手一頓,趕忙低頭認錯:“妾身逾越,請爺責罰。”
方芸娘穿著一身粉衣,烏髮如瀑,這一低頭髮絲間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脖頸,眉眼也低垂著,配上這副瘦小的身板,動不動就低頭認錯的姿態,活像只容易受驚的兔子。
楊正恩眉頭蹙起,他真的很不喜歡方芸娘這動不動就認錯的態度。明明自已什麼重話都沒說,只是看一眼她都要抖三抖。明明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即便不是嫡出,也不該是這樣的性子。
“你既以嫁與我,我們便是夫妻,問一問何來的逾越一說?”
方芸娘聽到楊正恩用「嫁」這個詞,心裡有些觸動。自古尊卑分明,只有正妻才有嫁娶一說。像她這樣被頂小轎抬進院中,既沒敲鑼打鼓,也沒鞭炮歡慶的妾室,只能用「抬」這個詞。楊正恩這樣說,算是對她的抬舉了。
再一想到顧博川,方芸娘心中一痛,他娶了方雲春,自已進了將軍府,兩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成夫妻了。
“尋常夫妻如何相處,你我便如何相處,沒旁人在,不必那麼多規矩。我現在也沒有用什麼藥浴,”話一頓,楊正恩嗤笑一聲:“便是用了也沒什麼用。”
方芸孃的心緒被這聲嗤笑驚回,她斂了神思,猶豫再三低聲問道:“爺既然說尋常夫妻如何相處,你我便如何相處。那……可否讓芸娘試一下其他法子?”
楊正恩斜眼看她,說真的,楊正恩不想治,不想折騰了。抱有希望再親眼看著希望破滅,比直接認命要難受很多。楊正恩不想折騰自已,也不想用那縹緲無著的希望折騰身邊人。
可是,他看著方芸娘細嫩瓷白的臉,彎眉杏眼,小鹿一般忽閃的怯生生的眼神。她是這樣的年輕有朝氣,嫁給自已這個廢人本來就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情了,換作是誰都很難一下子接受。
方芸娘已經做的很好了,起碼沒有流露明顯的嫌棄之色,只是不想放棄想要折騰一下,那便由著她折騰吧,左右不會比現在更壞。等她放棄了,自已再從其他方面補償她。
楊正恩心中想法並未透露到面上,在方芸娘看來,楊正恩面無表情地睨著她,她還是對楊正恩有些懼怕,微微低下頭略微偏過臉頰,本能地想要避開楊正恩的視線。只是心裡懷著一點點期待,偷偷用眼角餘光往楊正恩那邊掃。
楊正恩瞧著方芸娘又擺出了那副怯生生的小模樣,在心底嘆了口氣。他心裡生出一種無力感,他跟大老爺們相處慣了,身邊幾個還能說上幾句話的異性,也都是大大咧咧直來直往的性子,咋一遇到方芸娘這種看著柔柔弱弱,說話大聲一點都能嚇一哆嗦的女子,反倒是不知如何相處。
楊正恩調整自已的面部表情,想要做出一副笑模樣,可是他心裡壓得事太多,表現出若無其事還尚且能勉強,笑確實實實在在的做不出來:“你想怎麼做,吩咐下去便是。”
方芸娘眼眸一亮,瞪大眼睛驚喜地衝著楊正恩喜道:“那妾身便謝過爺了。”
這一笑猶如曇花乍現,竟是讓方芸娘多了一層色彩,靚麗得讓楊正恩有一瞬間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