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下從七十一人,急劇擴張到四百多人,朱慈烺頓感指揮壓力倍增,直呼吃不消。

錄好兵冊文書,簡單甄別之後,他抽調出身最好,體格最健壯的五十名新兵,補充到第一哨隊。

良家子出身的新兵加入,可以沖淡順營色彩,使得這支親兵隊更加忠誠、可靠。

同時,由三個老兵帶兩個新兵,也能最大限度降低影響,戰鬥力不至於斷崖式下降。

前路充滿坎坷和危險,沒有一支可以隨時頂上的主力可不行。

剩餘三百新兵則編為三個後備哨隊,就當壯丁來使用。

人員方面,趙大勇晉升第一哨的哨總,成為親兵隊的指揮官;畢長喜接替朱慈烺的位置,晉升第一哨乙隊的隊總。

陳富貴、老魏等人則帶著幾個手下,分別調任第二、三、四哨的哨總、什長和伍長,以維持後備哨隊的基本秩序。

經過大刀闊斧改編,第一步兵營宣告成立。朱慈烺起了一個響亮的番號,名曰“近衛營”。

這個名號讓所有將士與有榮焉。什麼叫近衛?那就是皇家禁衛軍啊。

僅僅兩天時間,隊伍就從半個哨隊,擴張到守備營的規模,老兵們計程車氣非常高漲。

畢竟部隊規模越大,職缺越多,升官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面報效朝廷,一面光宗耀祖,兩者並不矛盾。

畢長喜則在心中感慨,從大明禁軍到順營,如今又變回大明禁軍,真是世事難料。他希望這支軍隊不要再沾染京城三大營的壞習氣,不要再敗亡了。

至於人數太多,輜重不好運送的問題,趙大勇等軍官根本沒放在心上,認為不需要擔心。

新兵不懂得列陣,沒有揮動刀劍的勇氣,打仗肯定是不行的。然而,這些新兵都是年輕人,身上有榨不完的力氣,正合適運輸輜重。

每兩個人推一輛獨輪車,就能拉一百斤糧食草料。即便用扁擔來挑,三百個人也能挑不少東西。

再加上二三十輛驢車、騾車,夠用了。

這樣,既不會影響行軍速度,又能節約老兵的體力,讓老兵可以隨時投入戰鬥。

在項城之戰以前,順軍也沒有多少騾馬,輜重都是靠新兵來運的,行軍速度一點都不慢。

當時,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保定總督楊文嶽及總兵賀人龍、李國奇、虎大威等合兵4萬,聯合圍剿順軍。

順軍就靠兩條腿,在汝寧府一帶,帶著擁有大量騾馬的明軍兜圈圈。

最後,順軍非但跑贏了敵人,還抽空設下埋伏,大破明軍。從此以後,順軍才總算有了騎兵,有了騾馬運送輜重。

所以說,以老兵為戰兵主戰鬥,以新兵為輔兵主運送輜重,這是很傳統,且很有效的作戰方式,絕對沒有問題。

額外增加三百個新兵,總比什麼事都讓老兵幹強。新兵扛不動?用鞭子抽就行。

人的負重能力雖然不如騾馬,但耐力比任何牲畜都強,很扛造的。

太子就是心太善,總想著體恤士兵,把所有人都帶到德州,那怎麼行嘛。

不過,趙大勇的說法很快被現實打臉。

七十一個老兵裡,有指揮百人以上經驗者,唯他一人而已。

很多新晉軍官兩天前還是大頭兵,一天前還是伍長、什長,現在卻要擔任哨總、隊總的角色。可想而知,他們有多麼迷茫。

面對大量新兵,新晉軍官們不知道該如何管束手下,吆喝聲在軍營此起彼伏,亂哄哄的就像菜市場。

折騰到二更時分,新晉軍官們才總算學會最基本的口令,把新兵帶回營房休息。

在軍營裡,秩序便如此之差,到了正式行軍,還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

這正是朱慈烺和方以智最擔心的情形,卻又讓人無可奈何。

農民軍可以滾雪球,是因為在滾起來之前,就在歷次戰鬥中鍛煉出很多低階軍官。

李自成可以在新兵隊裡安插很多老兵做軍官,當然能快速掌控隊伍。

再說了,李自成有無窮無盡的兵源可以利用,一隊新兵被打散,剩下的就自動變成老兵。主打一個生生不息。

而朱慈烺在兩天前還是光桿司令,有限的老兵又要留在第一哨隊,隨時準備戰鬥,沒那麼多老兵可以調配。

如果說將軍是軍隊的腦袋,士兵是軍隊的血肉,那麼中低階軍官和老兵,就是一支軍隊的骨架和脊樑。

光有腦袋和血肉,沒有脊樑骨架,是無法組成一支精銳部隊的。

反之,若能得到一批經驗豐富的中層軍官,再加上幾個月訓練,再慫的壯丁也能練成鐵軍。

想到這一點,朱慈烺把趙大勇叫到房間裡,詢問縣獄的招降情況。一天過去了,那些囚犯,到底肯不肯效忠?

答案令人失望。

趙大勇坦言,以都尉程虎為首的囚犯非常頑固,不肯效忠大明。那程虎還說,部下都死絕了,他亦不願獨活,唯求一個痛快。

“這個程虎倒是個硬漢,其他人呢?”

趙大勇嘆道:“程都尉打仗很厲害,在軍中素有威望,牢內其他軍官都聽他的。他不肯降,其他人也願意跟他一起赴死。”

朱慈烺長嘆一聲,暗呼可惜。

順營嫡系的戰鬥力,朱慈烺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像程虎這樣經驗豐富、部下願意誓死追隨的將領,正是當前最緊缺的軍事人才。

他早上看到囚犯名冊時,便起了招攬之心。

只可惜身邊沒有上等貂裘,暫時沒想到令對方“納頭便拜”的法子。

如今軍隊擴充,軍官緊缺,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然而,方以智卻在旁連使眼色,似乎有話要說。

朱慈烺識趣地屏退左右,說道:“翰林不用拘謹,有話請講。”

方以智道:“微臣去見過那些匪首,他們受李賊荼毒至深,應儘早處決。殿下就……沒必要再走一趟了。”

朱慈烺不以為然道:“招賢納士須有誠意,或許本宮親自去,他們就願意效忠了呢。實在不行,就多去幾趟嘛。劉皇叔三顧茅廬,本太子三顧牢房……”

“殿下!”

方以智端正身形,躬身一拜,以示接下來要說的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諫言。

“殿下,程虎等人都是偽順匪首,萬萬不可招降,更不可以重用。否則……有違天理倫常啊,殿下。微臣懇請將他們明刑正典,以正視聽。”

方以智在說“天理倫常”四個字時,故意加重了語氣,希望透過暗示來委婉提醒對方,順賊逼死了崇禎皇帝。

大頭兵,或者趙大勇等低階軍官就算了,用“被裹挾”“被蠱惑”為藉口,可以勉強開脫。

都尉、掌旅之流已是偽順的匪首,當負逼死先帝之責,萬萬不能寬恕。

正所謂“百善孝為先”,孝道是道德倫理的核心,社會的基石,重要性無與倫比。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只要生而為人,都要遵循孝道,不可有一絲怠慢和褻瀆。

而不報父仇,就是最嚴重的不孝之舉,必然引起天下非議。哪怕貴為東宮太子,沾上不孝的罪名,亦要焦頭爛額。

天下人會說,太子讓先帝含冤九泉之下,有什麼資格當皇帝?

質疑的人多了,坎坷就多了。即便勉強登基,皇位也坐不穩當。

然而,朱慈烺一心撲在抗清上,並沒有馬上領會這層意思。

他嘆道:“這些人連死都不怕,想來也是一群好漢。若本宮親自去招攬,他們還不肯效忠,明天就帶出城放了。若他們有幸逃回山西,回到李賊麾下,或許還能再殺幾個韃子……”

“殿下!”

方以智見暗示沒起效果,便把心一橫,將“不孝”的擔憂明著說了出來。

接著,他又以田唯嘉叛逃為案例,力證招攬偽順匪首,很容易讓天下士族心懷不滿。

李自成推行的“均田免糧”和“追贓助餉”政策,得罪太多人了。沒有人願意看到順軍出身的將領得勢。

方以智道:“微臣也知現下很缺軍官,可此事關乎天理倫常,關乎天下所望,不可不謹慎。若先帝地下有靈,也萬萬不會答應的。請殿下三思。”

朱慈烺終於聽懂了諫言,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三思?怎麼三思?

大明快亡了,天下也快亡了,中華文明即將墮入最黑暗的三百年。在這個時候,還談什麼天理,講什麼倫常?

因為連年戰敗,大明九邊精銳盡喪,剩下來的將領,多半是蠅營狗苟的鼠輩。

比如說吳三桂、左良玉、劉澤清、劉良佐、姜瓖之流……他們不是已經背叛大明,就是在待價而沽,盤算著如何賣一個好價錢。

若不是這些軍頭如此無德,幾個月前不至於沒有軍隊勤王,京城不至於被順軍攻破。

如今,清軍就在百里之外,隨時可能來襲,不吸納大牢裡的囚犯,又去哪裡找合格的軍官,去哪裡找敢戰之士呢?

在北直隸,除了順軍出身的悍將,還有哪個夠膽子對抗清軍?還有什麼人,有能力對抗八旗勁旅?

在昨夜金刀立誓的那一刻,朱慈烺就下定決心效仿隆武帝,聯合一切可聯合之勢力,團結一致抗清。

試圖招降程虎等人,只是貫徹這個思路罷了。

很顯然,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時間和天下大勢。

在崇禎十七年,天下人普遍認為,滿清只是大明的疥瘡之疾——噁心,卻不致命。

不就是京城淪陷嘛,唐朝時,吐蕃也佔領過長安,最後不也撤退了?滿清的根基在遼東,就好像前幾次入關一樣,劫掠一番就會北返。

再不濟,也可以效仿南、北宋,與清廷來一個劃江而治。

而李順在山西、陝西、湖廣還有幾十萬軍隊,均田免糧的政策對窮人太有蠱惑性,那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清軍得勢,只是丟失江北領土;李順得勢,士人就沒活路了。

睿智如方以智,也想不到清軍竟如此強悍,僅用短短一年,就幹穿整個中國,把李順打得覆滅。

直到弘光二年,清軍席捲大江南北,李自成身死九宮山,南京被攻破,天下人才終於警醒;

直到清廷頒發強制剃髮令,在揚州、江陰、嘉興屠殺不肯剃髮的老百姓,天下人才恍然大悟;

中華文明,已到了滅亡的邊緣。

在那樣的絕望下,隆武推出的“聯寇抗清”政策,才終於得到部分士紳的理解和支援。

還沒有死到臨頭,大家就不醒悟;等醒悟時,局勢已無法挽回。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

所以,若朱慈烺執意寬恕匪首,或者聯絡李自成一起抗清,不孝的帽子就算是戴實了。

朱慈烺將心中的思緒強行平復,嘆道:“翰林,你有沒有想過,誰才是大明真正的敵人?”

方以智略想了一下,答道:“李順、後金,皆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無分先後。”

“若李順覆滅呢?”

“那自然是韃子。”方以智想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四川的西賊。”

“可我們沒法子同時對付那麼多敵人,大明太虛弱了,萬萬不可腹背受敵。”

“驅虎吞狼如何,讓清賊去打李……”

方以智說到一半,又猛地搖頭,覺得此計不妥。

山陝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子民啊,他不能說服自己,讓那些無辜的老百姓直面清軍的屠刀。

不過,他仍執著地堅持,不可重用程虎等一干偽順匪首。寧可輕騎前往德州,也比受千夫所指強。

朱慈烺長嘆一口氣,心底忽然湧起一種孤獨的感覺。一種不被理解的孤獨。

他沒法讓對方相信,李自成的氣數已盡,寬恕他的部下,並不會對大明造成任何損害。

反之,現在就要儘早考慮,如何在李自成死後,順利接收順營殘部。

如果對順營殘部趕盡殺絕,那些人便只能降清,成為大明的敵人。

最後,他放棄馬上去大牢招降程虎等人,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思索一套全新的說法。

一套既能招降頑固的順軍俘虜,又可以說服天下人的說法。

與此同時,在祁州方向,一場巨大的危機正在醞釀。

清軍,馬上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