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了銅板,將板車停到角落,公羊準備先去吃碗熱飯。便宜不佔王八蛋,這天寒地凍,又在雪裡走了許久,能白嫖吃食也是很幸運的事了。

走進堂屋,這屋裡只生了兩處火塘,十來個人圍在一起烤火。多了怕煙,木炭又貴,怎麼可能放到這兒燒。但總歸好過外邊。

因為窗戶被木板擋了,外邊光透不進來,藉著火光,公羊把堂內看了個大概。十來個人分成兩堆,右側衣裝明顯好些,都是棉袍棉靴,衣服樣式也大差不差,身形壯實,身旁也都放著各式武器。

怕是這歇腳院子專門養的護院。

左邊則衣裝破爛,一堆人聚一起也沒有說話聲音,個個都顯得畏畏縮縮,見公羊進來,都是飛快的瞟一眼然後轉過頭去,倒是那些打手盯著公羊披風看了許久。

堂屋的一角圍了起來就算作廚房了,破落地方也沒什麼講究,五六張大小、形制不一的桌子隨便擺放。一個頭戴氈帽,看起來比公羊年紀還小的人,翹著二郎腿,捧著一巴掌大的小書看得津津有味。

“勞駕,門口的大人教我拿這個換一碗吃食……”

公羊謹慎至極,彎著腰小聲說道,小心翼翼的把那人給自已的東西——一個盤了許久的核桃遞出去。他沒提酒的事,倒不是不想喝,能有免費熱飯便已是上上籤了,他也不敢貪心不足蛇吞象,免得惡了主人家,連熱飯都吃不到。

“噢,二叔心腸又軟了?”

小子接過核桃,就抱怨了一句,也沒刁難公羊,轉身到廚房知會一聲,便拿著核桃跑了出去。

公羊便站在門口等著。風雪聲被隔在外邊,屋裡靜的能聽見木柴在火中爆開的聲音。也有些聲音從右邊斷斷續續傳過來:

“光州軍……西進……”

“主子都沒了,郡裡面還留著他們?”

“……要開拔錢……”

“屁,是害怕被打散……”

飯很快做好,是碗片湯,就是和麵後擀開,切成二指寬的長條,再揪成三指左右,扔到鍋裡與各種菜一起煮了。店家也是有心,裡頭還加了半截醋布。

公羊沒敢過去,自已找了個陰暗角落,背對眾人,看都沒敢看一眼。但還是引得左邊的窮鬼們一陣咽口水。

呼——

好吃啊。

這熱面加了恰當好的醋味,又是真真實實的面片下肚,一身寒意都被驅散,公羊舒服的都要呻吟出來了。

門又開啟,卻是那個小童跑進來了,一臉驚慌,門都來不及關,引得打手們一片罵聲。但他也不管,飛快的往樓上跑去。

只是一會,上面就傳來沉悶的響聲,這樓梯都是夯土而且,聲音不顯,待公羊抬起頭來,卻見門又被開啟,什麼人走了出去。

公羊懶的去管,完完全全被這碗片湯矇住了眼睛。他又不是江湖俠客,那些人據說周遭十里內的風吹草動都能清清楚楚的知曉……

一炷香時間過去,再沒有人進進出出,公羊也吃完了飯,連碗也舔了個乾淨,便拿著碗往廚房走過去,這兒沒收拾東西的小二,還是不要麻煩人家再跑一趟了的好。

突然,那木門又是吱呀一聲響,方才出去的人回來了,公羊定睛一看,打量清楚那人相貌。此人身形極大,頭頂與門框相差無幾,進出都需低頭。身上是一件雜毛大氅,也不知道是多少動物的皮毛製成,不似城裡貴人那般油光水滑,一眼便知不是好貨。面容端正,雙目深邃鼻樑高挺,眉毛長且直,看著穩重至極,好似什麼事都成竹於胸。頭髮梳的整整齊齊,全身乾淨利落,倒襯得衣裝也貴了起來。

這人走進屋來,穩穩站好,環顧一圈,那群壯漢起身相迎了,才開口說話:

“聽聞這裡來了位負屍歸鄉的義士,不知道是哪位,可否露面讓秦某一睹風采?”

這簡直是胡話,堂屋裡一共十來個人,一半在他手下做活,公羊碗還沒有放下……還要明知故問。

不過公羊沒有反應,一來他實在沒聽明白負屍歸鄉什麼意思,二來他也沒覺得自已還能遇到好事,若是壞事上門,還是能躲則躲的好。

也不等人回應,這位秦某迫不及待轉身滑步,幾乎是眨眼就到了公羊跟前,緊緊的握住公羊雙手,似是縣官見了豪商一般熱切,聲音也提高了:

“這下秦渠鷲。兄臺真是做得好大事啊,這般義行,我等多少年未曾遇見。以為只落字于丹青,可如今竟是活生生的一例!”

周遭人眾都是一愣,護院們沒反應過來,窮鬼們麻木慣了,氣氛便尷尬的冷了下來。

“不賞義舉,則義士愈少!”

“今日我作東,與義士暢飲!所有人同醉!”

秦渠鷲一揮手,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那些護院使勁喝彩,一時間堂屋裡熱鬧極了。

公羊迷糊了,村裡出來的孩子沒見過大場面,出來走了一圈縣城郡城變得更加自卑,外邊的人都是高自已一等,將近一年的時間不僅吃住等同豬狗,受到的關注還不如豬狗。如今被一個穿著極貴的人這般禮遇,公羊不由得有些飄飄然了。

莫非是家裡父母拜對了哪路神仙?竟然有這麼大的神通?

秦渠鷲的好話一句接著一句,周圍眾人也跟著起鬨,氣氛很快熱烈起來了。公羊最開始還有些提防,但很快放下戒備。

這樣一個讚美我的人能有什麼壞心思。他能圖我什麼?圖我窮還是圖我不洗澡?

他就不能是個好人嗎?

就算如今這世道不堪直視,但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嗎?就不能是萬分之一的機率被自已遇到了嗎?

秦渠鷲一招手,方才的小孩就屁顛屁顛的端著酒罐和碗碟過來,秦渠鷲親自倒酒,接著舉碗發表陳詞:

“為壯士義舉,先乾一碗!”

秦渠鷲一飲而盡,公羊自然不好意思留著養魚,雖然自已之前從來沒有喝過酒,但還是硬著頭皮一口悶掉。

“為今日風雪,促我等相遇,再幹一碗!”

這大約是黃酒,一碗下肚,公羊只覺得所謂的酒也不過如此,兩碗又如何?不過爾爾!

“這一碗,祝壞……祝好人長命百歲,一帆風順!幹!”

“幹!”

氣氛到了,眾人都是豪氣干雲,在場的沾公羊的光都喝了兩碗,於是氣氛更加火熱,窮鬼都覺得自已與護院成了兄弟。

公羊當然不能露怯,他都這般對我了,我怎麼能養魚?今日就是捨命陪君子,喝!

三碗酒下肚,那小孩又端上來兩碟小菜,秦渠鷲大發感慨,說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眾人彷彿洪水找到洩口一樣,紛紛講述自已經歷……公羊只能低頭灌酒鼓掌,自已這倒灶人生,連拿得出手的故事都沒有,好事不見壞事多,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像王叔家後面的臭水溝一樣死氣沉沉。

賊老天!

有種讓我遭點不一樣的罪,如此喝酒也好歹有點談資了。

公羊正有些沮喪,秦渠鷲又要給自已倒酒,卻是喝點了酒,手肘磕到桌角,半碗酒便給公羊的棉靴澆了個徹底。

“啊失禮失禮,頭有些暈,倒溼了兄弟的棉靴……”

“小事!”

公羊大手一揮,根本沒放在心上,若在半日前他必然是要心疼死的。

“這鞋我還有好多!”

盯著棉靴看了一會,公羊突然想到什麼,一拍桌子,頗為驕傲的對眾人宣佈:

“就在昨日,我親眼看見了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