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味混著青草被暖陽蒸騰出的氣味撲面而來。
她柔軟的黑髮亂糟糟一團,頭上還插著幾片草葉,襦裙沾著一層泥。
“新靈,你不是去透風了嗎?”丞相夫人見狀一驚,忙支喚下人將她扶起,“碧蘭呢?”
“舅母……”宋新靈環視一圈,看著烏泱泱的人群,她終究沒忍住,聳著肩膀啜泣起來。
可容妃並不給她委屈的機會,她走到宋新靈面前,強硬地迫使她仰頭,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尾朝上飛起,帶著難以言說的凌厲。
結果還未開口,一道聲音就先一步響起:“發生何事了?”
聲音凜凜,不怒自威,眾人聞聲看去,只瞥到一角洶湧的明黃,就忙低下頭行禮。
暖日當暄,花光柳影,那耀眼的明黃彷彿在日光中燃燒,駭得眾人不敢抬頭。
宋新靈神情驟變,慌忙同一眾宮女侍衛跪在地上,枝頭鳥雀輕快啾鳴,她單薄的身板忍不住一哆嗦。
“陛下……”容妃惶惶然回過臉,紅唇一張一合,面露遲疑,欲言又止。
“直接說吧。”
“先皇藏書閣走水引燃了南殿,但不知為何,四皇子五皇子也在此處,被……”她話並未說完,但哀眸中的水汽已向皇帝昭示她的意思。
皇帝森然的目光落到不遠處兩具焦屍上,眼底似有把利刃在散發令人窒息的寒意。
空氣凝了一瞬,巨大的沉默如同鋪天蓋地的黑雲,壓得人喘不來氣。
“陛下,”最後還是皇后一聲打破凝重的氣氛,她朝宋新靈的方向輕輕抬首,“方才臣妾見她蓬頭垢面的從草叢裡爬出來,沒準她知曉些什麼。”
皇帝聞言別開陰冷的雙眼,將涼涼的目光投向宋新靈:“知道什麼儘管說——”
他飛快掃視腳下的女子,可在他看清宋新靈面容後,接下來的話又驀地止住了。
跪在地上的少女雖然狼狽,但仍能看出她姣好的面容,又聯想到兩位皇子往日的作風,以及這處偏僻的地界,頓時一個不好的念頭噼裡啪啦在皇帝腦中炸開了。
他臉色一沉,在宋新靈開口的前一刻沉聲打斷了她:“先帶回殿上。”
兩名侍衛立刻自左右架起宋新靈,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將人帶到金鑾殿。
金鑾殿大而輝煌,恢宏的氣勢宛若威風的巨龍,給人沉沉的壓迫。
宋新靈俯身跪地,頭貼冰涼金磚地面,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宋搖歌跟著母親同宋新靈一道跪著。
宋新靈如今算是相府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眼下她這般模樣,不知今日是吃了什麼虧?
宋搖歌飛快睨了她一眼,便低頭安安靜靜地跪著。
金鑾殿內不算暖,即使此刻已新春,但森森涼氣仍透過衣料肆無忌憚地滲進膝蓋,張揚得彷彿要啃食掉人的膝骨。
宋搖歌曾無數次跪在這又冰又硌的大殿中,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絕望地為家人求一線生機。
她日復一日求情,早就習慣了下跪到麻木的滋味,可重生後這具身體哪吃過苦,稍稍跪了會膝蓋就生疼。
但在皇帝眼皮子下,她只敢些微地挪挪腿。
“說罷。”皇帝坐於金鑾御座之上,冷冷俯視跪在殿前的人,目光如刀。
宋新靈擦了擦眼淚,強迫自已鎮定,可一想到那屍山火海的場景,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
她抽泣道:“臣女方才酒吃多了,就想著出門透氣,誰曾想突然走來兩位宮女,分毫不言語,硬將臣女帶去了南殿。”
她說著頓了一下,默默攥緊冰涼的手指:“可彼時眼前一片火海,那兩位宮女見狀扭頭就跑,臣女被丟棄在南殿,眼看火要燒過來,拼了命才躲到遠處,之後就沒有意識了……”
她並不知曉謝旻謝宴之事,為保清白刻意瞞了自已中藥的部分,但宋搖歌卻明白了。
怪不得前世宋新靈登上後位,第一時間便以莫須有的罪名處以謝旻謝晏極刑。
前世她未撞見宋新靈與元昭公主談話,因而未被綁去藏書閣,沒有殺掉謝晏謝旻,所以他們順理成章玷汙了宋新靈。
宋搖歌一眨不眨凝著自已淺綠的襦裙,方才的回憶襲來,即使她再恨宋新靈,也不得不罵謝旻謝晏一句人渣。
多行不義必自斃,還真是報應不爽。
“兩名宮女?”皇帝微掀眼簾,“長什麼模樣?”
“臣女沒看清……只看到她們身著碧綠色宮服。”
與猜想的八九不離十,皇帝摩挲著龍椅上雕刻精緻的紋路,在壓抑的氣氛中,忽地輕聲笑了——
“搜宮。”
去年宮中一直不太平,搜宮搜了好幾次,底下人搜得輕車熟路,又加之謝旻謝宴已死,主子都不在了,下人們正是慌不擇路的時候,果然沒多久便查到兩名可疑的宮女。
殿門響了一下,接著刺目的光大喇喇刺進來,照得大殿金黃明亮。
兩名宮女被侍衛們押進殿內,“陛下,人抓到了。”
起先她們還在嘴硬,可一對上皇帝鋒凜的眼神,登時腿一軟,竟直接跪在殿前痛哭流涕:“皇上饒命!”
皇帝淡然瞧著這一幕,眼中一片冷漠。
他朝宋新靈抬抬手指,問兩位宮女:“認得她嗎?”
兩名宮女面面相覷,膽戰心驚地點了點頭,其中一個道:“認識……四皇子喊奴婢在宴上盯著這位小姐,說是若看到她出宴廳,就要奴婢無論使什麼手段,都要將她帶去南殿,奴婢雖然知道不好,但這是主子的命令,奴婢不敢不聽……”
她還想為自已辯幾句,可惜皇帝並不想聽:“四皇子何故要帶她走?”
“奴婢不知,四皇子只讓奴婢辦好分內之事,其餘奴婢一概不知,皇上,奴婢……”
“行了,然後呢?”
宮女哽了一下,“然後奴婢到的時候,就見南殿走水了,一時心急亂了方寸,就、就跑了。”
“跑了?”皇帝冷冷嗤笑,“這時候怎麼不顧著你的主子了?”
宮女被嚇得面無人色,邊哭邊磕頭:“皇上,奴婢不敢了。”
然而皇帝看也沒看她們一眼,擺了擺手:“帶下去吧。”
他語氣漠然,就像扔掉一道不合口味的飯菜一般輕鬆。
可這一聲落地,無疑宣告了兩名宮女的死刑,她們撕心裂肺地喊起來:“皇上饒命啊!皇上饒命!”
但侍衛毫不拖泥帶水地堵住了她們的嘴,兩人瞪大眼,絕望地嗚咽,如同瀕死的野獸幼崽在做最後的無用掙扎。
謝昀走進殿內的時候,正正好好與她們擦肩而過,他輕挪目光,忽視掉她們恐懼的神情,大步跨進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