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少了兩位宮女淒厲的尖叫,登時安靜了幾分。
皇帝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聽謝昀斟字酌句地稟告:“父皇,方才在宋小姐酒杯中查出了迷藥的成分,兒臣在搜五弟府時,恰巧搜出了一模一樣的迷藥,事情樁樁件件皆很刻意,所以兒臣有個猜想。”
“你說。”
“兒臣猜想是四弟五弟一同謀劃將宋小姐綁至藏書閣,欲行不軌之事,但宋小姐被帶去之前,藏書閣不幸走水,四弟五弟才釀此悲劇。”
謝昀說著向皇帝遞上搜出的迷藥,皇帝意味深長地瞧著手中的物什,並未言語。
皇后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頓時有些頭疼地望向謝昀。
謝晏謝旻沉迷酒色,人盡皆知,而且他們名聲敗壞,做壞事手腳拙劣,可謂前科累累,謝昀這樣猜想再正常不過。
但他說得不是時候。
他太想邀功了,可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該死之人已死,有些事情就不必要說太明白,徒使人心寒涼。
“昀兒,莫要亂說。”皇后緩緩道,從容地側過臉,朝宋新靈和藹一笑,“你可見過四皇子與五皇子?”
宋新靈如實答:“回皇后娘娘,臣女不曾見過。”
“那就對了,面都不曾見過,又怎能有那種不堪的說法呢?”皇后淡淡微笑,微不可見地朝謝昀遞上一個眼神。
“……”謝昀很快領悟到她的意思,低頭附和,“是兒臣草率了,初查有太多遺漏,兒臣下去會仔細徹查的。”
皇后滿意地點點頭。
容妃在一旁默默翻了個白眼,但她生辰宴出了事,也不敢像往常那般肆無忌憚地跳出來折騰。
萬一惹皇帝動怒,那火就燒到自已身上了。
殿門輕掩著,有風透進來,吹得龍袍獵獵作響,皇帝朝殿下掃一眼:“別跪著了,都起來吧。”
說完,鳳眸一轉,落到宋新靈身上,又接了一句安撫的話:“宋家丫頭實在無辜,近日好生在府中養著吧。”
宋新靈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此時聞言,渾身一輕,她忙謝了恩,攙扶著丞相夫人一道起身。
宋搖歌在另一邊扶著母親,跪久了腿便沒了知覺,她踉蹌一下,忽然在余光中瞥到一雙略帶擔憂的眼眸。
好像這道視線自進殿起就黏在了她身上,但她方才不敢貿然抬頭亂瞟,現在轉過眼,正好瞧見謝晗在沉默地注視著她。
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在對上她黑潤的眸子後,微微蹙起眉,紮起的烏髮被穿堂風吹得揚起,拂來一點悶悶的氣息。
……好像不太高興啊。
宋搖歌轉瞬想通緣由,皇帝那般對謝晗和他母妃,此時兩人共處一殿,謝晗又怎能高興起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彎眼朝他笑了一下,卻意料之外沒有換來他的回笑,反讓他眉頭皺得更深了。
宋搖歌一頭霧水,沒明白他的意思,可時間也來不及讓她多想,她轉過頭,一瘸一拐地隨母親退出殿外。
皇帝耳根總算徹底清淨了。
他吐出一口濁氣,遲緩起身,負手朝立著的幾人走去,黑曜石般幽深的鳳目看到謝晗時怔了一下,旋即略過他,徑直走到謝昀面前,“藏書閣走水之事儘早查出來。”
“是。”謝昀垂下眼簾,鴉羽長睫蓋住了他眼底的一絲笑意。
如今最無關緊要的謝晏謝旻死了,而謝晗與謝旭紛紛失勢,剩下幾位小皇子過於年幼,只剩他的勢力在朝中如日中天,太子之位唾手可及。
皇帝輕嘆一聲,他畢竟老了,腰背開始弓下去,當值太監脅肩諂笑地要扶他往殿外走,卻被他擋下了,“皇后,”他喚道,“陪朕走一會吧。”
“是。”皇后越過容妃,款步跟上他。
金鑾殿外,暮色悄然爬起,天色如醉,火紅的流雲自天際流瀉而下,落日熔金使金黃色的琉璃瓦頂顯得格外輝煌。
一片紅牆黃瓦里,帝后沉默地穿過參天古樹。
皇后放眼一瞧,眼前的路冗長望不到頭,夾道花瓣飄飛,絢爛得彷彿淘盡生命,不顧一切地飛舞,帶著令人心驚肉跳的美。
她忽然又想起他們的年少歲月。
從她情竇初開之際,她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身旁這個男人,她陪他走了很長一段艱難的路,助他完成宏圖霸業,自始至終清楚自已將會是這個國家尊貴無比、至高無上的皇后。
後來她位至中宮,母儀天下,只是可惜……
“可惜……或許曾經朕會再多一位皇子……”皇帝輕喟。
皇后聞聲轉過臉,對上他那雙深邃哀傷的眼眸。
不知何時,他眼角已經爬上皺紋,年少的意氣風發不在,沉澱下的只有威嚴與冷漠。
因此他流露出的悲傷讓皇后一時愕然。
多少年了,這個男人居然會再向自已展示他這麼脆弱的一面?
然而她的愕然並沒有持續多久,左側花樹裡霍然衝出一個身影,二話不說撲上來抱住皇帝的腿,又是哭又是喊:“陛下,你可一定要替臣妾做主啊!”
定睛一看,是昏迷後又清醒的王昭儀,她面色慘白,頭髮散披在肩頭,甚至連外衣都沒穿就跌跌撞撞跑出來了:“臣妾的謝旻啊!陛下一定要替臣妾做主!一定要查清走水一事!有人在陷害謝旻啊陛下!”
然而皇帝瞪她一眼,怒道:“你還敢提此事!”
夕陽如同天際失火,皇帝寬大的袖袍隨風而動,望向王昭儀的眼裡並沒有多少情緒,“朕兩位皇子被你教得不學無術,只知尋歡作樂,今日之事起因你我心知肚明,皇后保全了他們身後名,但朕說得難聽,這難道不是他們咎由自取的嗎?”
謝晏生母去得早,便交由王昭儀教養,結果兩位皇子在她那裡都被教得不務正業,起先他還有心管教,但時間一長,發現這是兩個廢苗子,瞬間不想在他們身上白耗時間,由著他們花天酒地去了。
所以對於他們的死,他不出片刻就緩過來了。
廢物的死是不足為惜的。
王昭儀不可置信地張大嘴:“陛下,這可是您的骨肉啊……”
但皇帝只是譏諷地冷笑。
王昭儀忽然心頭一涼。
是啊……陛下那麼多孩子,死一兩個不成器的不足為惜……
她身子一軟,無力地跌在地上放聲痛哭。
深宮多年,她已然被歲月蹉跎,嬌容不再,皇帝對她早就沒了愛意,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空留她一個狠絕的背影。
天際是熾熱的血紅,將她的身子襯得單薄纖長。
皇后輕輕瞧她一眼,抬腳跟上皇帝。她頭上的鳳冠明晃晃扎著人眼,彰顯著後宮女子窮極一生都想要得到的尊貴。
只是可惜,物是人非,帝王的寵愛轉眼如昨。
王昭儀如此,貞妃亦是如此,沒了寵愛,她們一無所有。
一片花瓣輕輕飄落,被皇后伸手接住。
美人如花,脆弱美麗,花開花落,滄海桑田,珍珠成魚目。
若說後宮有什麼長久,那隻能是握在手中的權力。
皇后手指一搓,輕而易舉捻碎了那片花瓣。
她慘然輕笑。
權力。
偉大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