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搖歌養好身子的那天,京城飄落了第一場冬雪。

細碎的雪裹著冷風,壓彎樹上的禿枝。

宋搖歌坐著馬車前往郊外,車輪碾過白茫茫的地面,留下一串馬蹄印和兩道長長的痕跡。

她進屋的時候,謝晗正坐在床榻上看書。

他將書攤在膝上,一頁頁去讀,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一行行黑字,看得很是認真,甚至沒聽到宋搖歌推門的聲音。

直到宋搖歌走到床邊蹲下身,仰起臉朝他笑,他才驟然合書,神情似有慌亂:“你來了。”

“嗯。”宋搖歌點點頭,她的發頂落了雪,此時已經化成水珠,溼溼地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斑斕。

謝晗垂眸盯著她,看她像遇水的小動物一樣,把自已毛茸茸的發頂搞得溼漉漉的,含笑道:“那邊有帕子,去擦下頭髮。”

宋搖歌這才摸了摸自已的頭髮,果真觸碰到一片溼濡,她隨意地甩甩腦袋,把水珠甩落,滿不在乎道:“沒事,不要緊。”

謝晗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沉默地拿起床邊的木杖,慢吞吞走過去取了帕子,遞給她:“不擦容易生病。”

“好吧。”已經遞到手邊,宋搖歌無奈地接過帕子,在頭上胡亂揉了把。

“身子好些了嗎?”謝晗問她。

“早就好了。”像是給他證明,她在原地轉了個圈,很驕傲地仰起臉,“活蹦亂跳的。”

她怕寒,出門前松蘿不放心,又給裹了一層厚厚的紅色襖子,整個人透著喜氣洋洋的活潑氣。

謝晗靜靜在旁邊看她,如同長輩在望自家頑皮的小孩,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突然松蘿急匆匆跑進來,慌里慌張地喊:“小姐,不好啦!大皇子來了!”

說著,門外便傳來一道人聲,是小太監諂媚的尖聲細語:“大皇子,這院中下了雪,容易滑,您當心著。”

謝昀掃他一眼,大步進門,玄色衣襬堪堪擦過地上的白雪。

宋搖歌還沒來及躲,便與迎門而進的謝昀撞在一起,兩人大眼瞪小眼。

謝昀雙手環臂,冷眼睨她,目光落到她手中的帕子上,沉沉的聲音裡似有隱隱不悅:“宋小姐,真是好巧。”

宋搖歌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是好巧。”

謝晗微微偏頭,瞥見宋搖歌板著一張小臉,絲毫沒有方才與他獨處時的笑顏。

謝昀也察覺到這一點,眯起眼,話中帶著強烈的不滿:“宋小姐能否告訴我,你來這裡是做什麼?”

宋搖歌水色的眸子裡閃過一分譏誚,“大皇子來做什麼,我便來做什麼。”

謝昀冷笑,嘲弄道:“我來看望二弟,宋小姐也是麼?你們何時這般熟悉了?”

“大皇子,您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我管得多?”謝昀挑眉,“宋小姐,父皇明確不准許任何人探望二弟。你猜我要是將今日之事稟告父皇,你會落得什麼下場?”

宋搖歌笑了,“大皇子,照這樣說,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不怕我將你也供出去?”

“呵。”謝昀嗤笑,猛然上前箍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宋小姐真是牙尖嘴利。”

他瞳仁中凝結著比冬日白雪還要冷的冰,眼底的怒火宋搖歌再熟悉不過。

他生氣了。

宋搖歌被他手上的力道按得下巴生疼,杏眸不自覺沾上一層淚水。

她憤憤地瞪著謝昀,然正要開口,謝昀就先一步卸了力。

謝晗淡漠地甩開謝昀的手,將宋搖歌拉至自已身後。

“謝昀。”他眼皮輕掀,淡淡地看過去,“出去。”

話中情緒不多,但不容置喙。

“你說什麼?”謝昀動了動被按壓到發疼的手腕,眼底蒙上一層陰翳。

這個人,哪怕卑微如爛泥,卻依舊能雲淡風輕地擺出那傲然凜冽的氣度。

謝昀一瞬間被激出怒火,輕蔑地笑:“謝晗,我念及舊情喚你一聲二弟,但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自已現在的地位?”

“你虛掛著皇子之名,實際不過一個庶人。”他冷哼,“你以為如今你在幫宋小姐嗎?就憑你的身份——”

“大皇子。”宋搖歌陡然打斷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處在什麼樣的地位,不需要你的提醒。”

她臉上連剛才譏誚的笑意也沒了。

謝昀有一剎那的恍惚,覺得事情本不該這樣。

他緩緩閉眼。

這個少女,應該眨著一雙飽含愛意的眼,永遠追在自已身後才對……

再睜開眼時,面對的卻仍舊是那雙含著怨恨與厭惡的黑眸。

她為何要偏袒這個廢人?

謝昀繃緊手臂,冷言冷語:“我不提醒,我怕宋小姐誤入歧途。”

“不勞大皇子操心,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你比我更清楚?”謝昀抱臂倚在門框處,微眯眼眸,將她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氣氛劍拔弩張,與此同時,院外適時一道聲響起——

“喲,大夥都在呢?”

祁雲照迎著風雪,跨進屋門,目光停留在謝昀身上,唇角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大皇子,什麼妖風把您吹來了?”

“祁、雲、照。”謝昀緊緊抿唇,瞳仁透出幾分狠戾,“你又來做什麼?”

“哈?這是我姨母的院子啊。”祁雲照一臉好笑地湊近他,“倒是大皇子你,未經我姨母的允許,怎麼擅自闖入她的院落?”

“祁公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呀。”小太監一聽祁雲照搬出了容妃,忙在一旁打圓場,“大皇子看望手足,這叫哪門子擅闖院落。”

“手足願意被他看望嗎?”祁雲照靠在窗邊,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真夠晦氣。”

“……”小太監不敢說話了。

祁雲照仰仗自已姨母得寵,在京城裡囂張跋扈慣了,連幾位皇子都不放在眼裡,是個有名的紈絝。

當然幾位皇子也不願招惹他。惹了他,就相當於動了容妃,而容妃跟個瘋狗一樣,逮著人定要咬下一塊肉,所有人見她都是繞道走。

“你們真是……好得很。”謝昀明顯氣到極點,但思及容妃這個瘋女人,還是強壓下怒火,甩袖離去。

祁雲照立在門口張望,到視野裡徹底沒有謝昀那輛豪奢氣派的馬車了,才轉過身來,朝謝晗崩潰地喊——

“你趕緊把她給我帶走!”

“她?”宋搖歌疑惑地看向謝晗,而謝晗眼裡同是不解。

“就是那個趙玉!從帶回到我的府上,她就一直在哭!害我多少天沒睡一個好覺!”他憤怒地指向兩人,“你們兩個,不管是誰,趕緊把她帶走!”

宋搖歌和謝晗對視一眼,心中瞭然。

但目前將趙玉放在祁府是最安全的。

於是宋搖歌好言勸道:“祁公子,要不你再留她一段時間?她剛沒了父親,也是怪可憐的。”

“你們可憐她,誰可憐我?”可惜祁雲照態度堅決,“不行!”

宋搖歌沉默了一下,突然問道:“祁公子,你最缺什麼?”

“當然是錢啊。”祁雲照回得不假思索,但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勁,“你別扯話題。”

“巧了,我最不缺錢。”

“不是。”祁雲照似乎認真思考了一會,懵了,“相府小姐,就算我不願意留她,你也不至於這樣攻擊我吧?”

“你想什麼呢!”宋搖歌晃晃手中的荷包,“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是說,我給你錢,你把她留在府裡,怎麼樣?”

“你不早說。其實吧,我這個人,還是很喜歡小孩子的,當然,我也很喜歡養小孩子。”祁雲照話鋒一轉,“所以,什麼時候給錢呀宋小姐?”

“……”

算了,只要願意養小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