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來接林黛玉時,雖單若泱不曾親自下馬車,但這倆丫頭卻是下來了。

這會兒一看見那熟悉的面孔,賈家人那臉色就齊刷刷變了。

若敢叫三公主知曉她們的憤怒不滿,她們也就犯不著在家裡抓著一個小姑娘撒氣了,卻哪想這還被撞了個正著。

也不知究竟聽見了多少?賈母很快就收斂神色恢復如常,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竟不知兩位姑娘前來,家中不省事的媳婦叫姑娘見笑了,還請姑娘坐下喝口茶歇歇腳……”“喝茶就不必了,公主還在外頭等著我們姐妹二人回去呢.”

風鈴直言拒絕,眼睛在屋內一眾人身上轉了一圈,露出一抹冷笑,“卻不知方才是哪位太太在說話?”

竟是絲毫不給臉面的架勢。

賈母臉色微變,目光沉了沉。

一旁的薛姨媽和王夫人兩人面面相覷,卻是都白了臉,竟誰也不敢站出來說話,與方才那咄咄逼人胡攪蠻纏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見此情形,林黛玉的眼裡就不由得劃過一抹譏誚之色。

鬧了半天卻是個窩裡橫的。

說窩裡橫恐怕都算誇她們了,也就敢捏著她這麼個寄人籬下的小孩子威風威風罷了。

一陣令人尷尬窒息的沉默中,無憂嘴角一翹柔柔地笑了笑。

先是對著老太太福了福身,“未曾等丫頭通傳就擅自闖入確是失禮至極,還望老太太勿怪,實在是……才走到外頭就聽見那樣一番駭人聽聞的言論,著實驚著了,故而才一時衝動失了禮數.”

接著也不等老太太表示什麼,她就利索地將薛蟠那樁破事簡單描述了一遍。

末了,“事情經過就是如此,是非曲直清晰明瞭,看在林姑娘的面子上,公主才不過只叫人掌嘴五十便罷,若不然……”頓了頓,臉上溫柔可親的笑容不減分毫,說出的話卻泛著絲刺骨的寒意,“調戲公主、冒犯皇家威儀,怕是少不得要去牢裡走一遭的,打死打殘流放千里都還是小,牽累家人禍害全族卻也不是危言聳聽啊.”

薛姨媽薛寶釵母女二人神情驟變,原就發白的臉色愈發顯出了慘白的模樣,瞧著都瘮人。

王夫人倒還稍稍好些,畢竟薛家全族跟她有什麼關係?又自持背靠榮國府和王子騰這兩座大山,但凡不是犯了謀反的大罪,輕易誰能將她如何?她與商戶薛家可不一樣。

“公主原已是法外開恩手下留情,卻未想諸位竟還能因此而遷怒到林姑娘的身上?這就叫人看不懂了呢。

再者說她不過是個年僅八歲的小姑娘罷了,哪裡懂得那些個骯髒事兒呢,這怨怪得真真是好生沒理,可叫人上哪兒伸冤去啊.”

這邊話音還未落地,風鈴就接過了話茬,“無憂姐姐這就不懂了,她們哪裡是在埋怨林姑娘啊,分明是在怨恨咱們公主呢!”

這話可就誅心了。

賈母連連擺手否認,“姑娘誤會了,今日之事莫說是公主殿下,便是碰著那尋常高門貴女,他都少不得要落一頓毒打,善了不得。

而公主殿下卻高抬貴手小懲大誡,再是寬容不過,咱們感恩都還來不及呢,哪裡還能反過去怨恨公主?沒那道理.”

“方才不過是家中蠢婦關心則亂,連事實經過都還尚未了解清楚呢,見著她外甥那模樣便先心疼上了,一時著急上火方才失了分寸胡言亂語,眼下既是知曉了事實真相,她必定也知曉自己是錯怪了.”

說罷,一雙眼睛就瞟向了王夫人,暗含警告。

承認怨恨三公主那是萬萬不能的,既是人家都親耳聽見了,那強行辯解也沒多大意義,不如索性壓著王夫人好好賠個不是,沒準兒人家心裡舒坦了還能勉強落個“不知者不罪”。

王夫人顯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不曾多猶豫,對著兩人福了福,“老太太說的很是,是我太草率未能先弄清狀況才引起這樣一樁誤會,都怪那孽障嘴裡沒句實話,若早知是這麼回事兒我哪裡還能心疼他為他出這個頭,合該綁了他去親自向公主磕頭賠罪才是.”

“還請兩位姑娘原諒則個,一場誤會罷了,就……就別叫公主知曉了,沒得平添不快.”

方才威風赫赫的人是她,這會兒滑跪滑得最利索的也是她。

一張嘴就毫不猶豫地將這口鍋甩給了薛蟠,明明白白就指責他回來故意顛倒是非黑白呢。

薛姨媽頓時呼吸一窒,嘴皮子都在輕輕發顫,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身旁的女兒卻在這時站了出來。

從林黛玉進門那會兒開始,薛寶釵就始終沉默著不曾說什麼,這會兒冷不丁站了出來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只見她略帶尷尬滿臉誠懇,先是同樣對著風鈴無憂兩人福了福身,“未想真相竟是這般,原是咱們不分青紅皂白造次了,我替我家那混賬兄長賠個不是,這頓打確是該他的,千該萬該.”

而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竟一轉身又對著林黛玉福了福,歉疚道:“我那哥哥向來是個混不吝的,偏我母親還是個耳根子軟的糊塗人,三言兩語就被他哄了去,鬧出這樣大的誤會著實叫妹妹受委屈了.”

“妹妹自幼身子嬌弱,素有氣血不足之症,恰巧前些日子家中才得了一盒沉香,一會兒我去取來給妹妹配著藥用,想來多少能管些用……一點心意不敢妄圖抹了妹妹所受的委屈,只求妹妹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則個.”

言語誠懇,姿態也擺得極低,確是叫人挑不出絲毫不好來。

一家子的混賬糊塗蛋,倒是出了個挺聰慧的姑娘。

無憂挑了挑眉,卻並不言語,只靜靜地看著林黛玉。

這樣的做派還有什麼不懂的?分明就是肯定了薛寶釵的做法,也是在告訴王夫人——想賠罪單找她們找三公主可不成,還落下一位呢。

見此情形,賈母狀似輕飄飄的眼神掃過那蠢兒媳婦。

就見王夫人那張臉皮都扭曲了一下。

叫她給三公主賠罪她是沒什麼好說的,可給一個小輩賠罪?還是自己最討厭的小姑子的女兒!還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只想想那場景她都頓感一陣窒息,好懸就要一口氣上不來了。

可對方的態度擺在這兒,老太太也擺明是想摁著她息事寧人……王夫人遲遲沒個動靜,賈母卻也不急,旁人誰也不敢吭聲,就這麼看著她。

一度過於尷尬。

“也罷.”

風鈴忽的冷笑一聲,作勢轉身就要走,“時辰不早了,再耽擱下去公主該派人來催了,咱們姐妹兩個可擔待不起,這就回去覆命罷.”

“且慢!”

阻攔的話脫口而出。

王夫人強擠出笑臉,有心想要說點什麼,卻見那倆丫頭也不看她,只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毫不遮掩。

顯然,這是無聲催促呢。

形勢比人強,王夫人再怎麼不情願也還是沒有其他法子矇混過關,終究還是一咬牙,對著林黛玉微微福身。

“都是二舅母偏聽偏信沒了分寸,林丫頭別往心裡去……”就這麼幹巴巴的一句話便再沒了其他,鐵青的臉色和幾乎看不見弧度的福身無不在彰顯著她的羞憤不情願。

差不多也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好歹名義上終歸是長輩。

風鈴和無憂是為了給林黛玉撐腰來的,見好就收方為上策,太過得理不饒人反倒叫小姑娘日後在賈家不好過。

故而兩人也並未再多說什麼,只含笑看看小姑娘。

林黛玉抿了抿唇,“二太太和寶姐姐言重了,既是一場誤會,如今解開了便好,一家人不必如此.”

眉眼顯而易見地鬆了許多,不過發生過的事終究還是在心裡留下了痕跡,並非當真隨著一聲聲歉意就能煙消雲散的。

蓋因她心裡十分清楚,無論是薛寶釵還是王夫人,之所以會對她認錯賠罪並非當真是覺得自個兒錯了,而僅僅只是出於對公主對皇家的懼怕才會選擇低頭罷了。

這份尊嚴,是三公主強行給她撿回來的。

事情處理完畢,風鈴和無憂便叫了外頭等候的宮女太監,將給林黛玉買的那些放好。

眾人只沉默地看著那一堆東西,看著一群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忙碌……各自心中所想皆不同,卻不約而同都知曉了一件事。

三公主很喜愛很重視林黛玉。

姑且不論是真心相待還是表面文章,至少如今的態度已經明晃晃展現給了她們知曉。

誰還敢怠慢這小丫頭?“今兒累了一天,姑娘且早些休息,待過幾日公主再接您.”

望著那一眾人離去的背影,賈母的眼神都變得更深沉了不少,看看身邊的小姑娘,心中頓感凝重。

三公主這樣的做派,加之今日撐腰一事……只怕她這個小外孫女的心就要偏了,再這樣下去徹底被籠絡住也不過早晚的事。

這可如何是好呢?賈母很是惆悵,心煩意亂。

無論是出於賈家的利益還是出於自己女兒的立場,她都是絕不想看到外孫女被三公主籠絡過去的,真到了那個地步,林家和賈家也就該徹底遠了。

不成,得想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