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可是瀟灑回來了,可憐你薛家哥哥被打得不成人形口吐血沫,你薛姨媽和寶姐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你倒是在外玩得開心.”

王夫人率先發難,陰陽怪氣直指林黛玉冷漠無情。

薛姨媽抽了抽鼻子,哽咽道:“蟠兒有眼無珠招惹到三公主確是他的不是,可三公主不知難道林丫頭你也不知嗎?蟠兒向來就是嘴皮子油滑些人輕狂些罷了,看見那長得好看的就想去結識一番……就只單純有這麼個毛病,卻並無甚惡意,況且他到底也不曾說什麼,又何必下如此狠手呢?”

“咱們都是一家子的骨肉親戚啊,說到底蟠兒也不過略長你幾歲,都還是個孩子呢,他能有什麼壞心思?不過是嘴欠了些招人煩,林丫頭你怎麼就能這樣眼睜睜看著呢?好歹跟三公主說說好話求個情,小懲大誡一番也就罷了,怎麼能將他打成那樣啊!”

林黛玉抿緊了唇瓣,臉色很是難看。

她覺得三公主這番已經算是小懲大誡了。

薛蟠嘴上是還沒有說出點什麼太過下流的話,不過那是不想嗎?是壓根兒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罷!況且那赤裸裸垂涎欲滴的眼神還不夠噁心人嗎?打的什麼骯髒心思連她這個小孩子都看明白了,這還叫無甚惡意?說句心裡話,別說五十個嘴巴子了,就是再翻一番也不算什麼,活該他的。

再者說薛蟠這人欺男霸女的行徑在賈家可不是什麼秘密,屋子裡還有個當街搶回家的香菱呢,這算哪門子“沒有壞心思的孩子”?虧心不虧心吶?便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能這樣昧著良心眼珠子都不要了吧?這般想著,年幼的小姑娘看向薛姨媽的眼神中就不免帶上了一絲奇異,彷彿在看一種什麼神奇生物似的。

嘴皮子動了動好懸沒憋住要當場懟上臉去,卻到底還是顧忌著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而並不敢太過張狂。

話到嘴邊繞了幾圈,最終也不過只冷著臉不輕不重地回了句,“我算哪個牌面上的人物還能有那大臉?薛姨媽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爭論什麼是非對錯都是浪費口舌。

她算是看明白了,在薛姨媽這些親人的眼裡看來,自家孩子再怎麼著荒唐過分那也不過是小孩子家不懂事調皮胡鬧罷了。

跟他較真兒就是你的不是,是你太敏感思想太齷齪,是你太沒有容人雅量。

她甚至懷疑,就算今兒薛蟠真動手強搶民女未遂,這些人也能大言不慚地說上一句——這不是沒成功嗎?他又沒真將你怎麼著。

跟這種明顯腦子不太清楚的人她實在是不欲多糾纏,卻哪知人家憋了一肚子的怨氣哪能輕易放過她呢。

就見薛姨媽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她雖貴為公主,卻也是你父親的未婚妻,她自然得討好你拉攏你,但凡你肯求個情她怎麼也是不會拒絕的.”

“不錯,正是這麼個理兒.”

王夫人一臉贊同地點點頭,看著小姑娘的眼神滿滿都是失望惱怒,“打你到咱們家來那天起一應吃穿用度都比著寶玉來,我這個二舅母自問也從未苛待你分毫,如今家中親戚無意得罪了三公主,你明明能伸把手卻只一聲不吭冷眼旁觀,可見是個冷心冷情的,委實叫咱們這些親戚心寒.”

林黛玉都驚呆了,忍不住脫口道:“父親常與我說,姑娘家多讀些書總是沒有錯的,好歹不能只將眼界侷限於那一畝三分地,將來鬧笑話是小,不知天高地厚惹出點什麼事兒來才真真是要了老命.”

“我原還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今兒卻是託二位的福,真真是醍醐灌頂了!我竟是不懂了,究竟是誰給你們的自信,好叫你們覺得三公主那樣的身份會紆尊降貴來討好我?說句不怕招笑的話,便是三公主不滿意我父親,人家都能直接將他掃地出門關起門來自個兒清淨度日,更何況是我?”

“我不過只是個做繼女的,公主喜愛我便與我多親近些,若不喜我大可將我踢得遠遠兒的,誰又能說一句她的不是?人家是大周朝的公主,是當今天子的親生女兒,你們竟還拿她跟尋常婦人比著呢?”

“快醒醒罷!公主是君,便是嫁了人她也還是君,在家裡若沒有公主的恩典甚至連我父親都要向她行禮問安,可笑你們竟還妄想出嫁從夫?快別鬧笑了,這話傳出去是要遭忌諱的!”

薛姨媽和王夫人的臉都綠了,就連一旁的王熙鳳那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王家的規矩也算是個奇葩了,家中的女孩兒從不叫讀書,甚至王熙鳳才嫁進賈家那會兒連大字都不識兩個,賬本都要那識字的丫頭來唸給她聽呢,還是後面為了自個兒能看懂賬本才勉強學了些字。

而薛姨媽和王夫人就更差了,活了半輩子至今仍目不識丁,指望她們能懂多少道理就更是笑話了。

她們對世間萬物萬事的認知都有極大的侷限性,或是來源於家中長輩,或是來源於所謂的生活閱歷……總之就是想當然的“我認為”“我覺得”,畢竟眼界也就被框死在眼前那一畝三分地了。

如此看來能說出“三公主要討好林黛玉”這樣的話倒也不稀奇,畢竟她們自幼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任憑身份多高貴,嫁了人的婦人就該是這樣的。

三公主許給了林如海,將來想要籠絡男人的心想要家庭和睦過好日子,那討好拉攏林家這個唯一的骨肉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甭管心裡怎麼膈應怎麼厭煩,至少最初時表面工作還是要做的吧?誰讓她是後孃呢?卻哪裡知曉,她們自己所認知的“世界”究竟有多狹隘多可笑。

如今被一個小輩當著眾人的面硬生生懟了一臉,姐妹兩個那臉色就別提多精彩了。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丫頭!”

王夫人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指著小姑娘,嘴皮子都在哆嗦著,惱羞成怒道:“這就是你們林家的好家教?這就是你父親教你多讀書學的能耐?真真是叫我開了眼了!”

“好了!”

一直悶不吭聲不知在想什麼的老太太終於是開了金口,對著小姑娘招招手。

林黛玉低頭抿了抿唇,上前幾步被老太太摟在了懷裡。

平日感到溫暖安心的懷抱,今兒不知為何卻覺得失了幾分味道。

賈母溫柔地撫摸著小姑娘頭上的包包,冷臉斜睨王夫人,沉聲道:“我早與你們說了,蟠兒此次的確是鬧得過分了些,招惹到三公主落頓責罰能怪得了誰?怪不得三公主,更怪不到玉兒身上,偏你們關心則亂,怨我偏心玉兒,哭著鬧著沒個消停.”

似是解釋了為何方才她一言不發看著那姐妹兩個發難。

伏在老太太懷裡的小姑娘卻微微垂下了眼簾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叫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

薛姨媽到底是個外人,借住在人家家裡哪裡好跟老太太去爭論什麼呢,聽見老太太的話也只得坐在一旁默默垂淚。

顯然心裡還是覺得很委屈。

若在平日,王夫人也是不敢反駁老太太的,可眼下先是被一個小輩懟了一臉,如今老太太不僅不幫忙說兩句反而還對她們頗為怨怪的意思……怨怪什麼?怨蟠兒惹是生非還是怪她們說教這個冷心冷情的死丫頭?甭管是怨怪什麼,總之不給薛家臉面就等同於是在打她的臉!年輕時那脾氣足能與王熙鳳較個高低的人,真當年紀大了平日念兩聲佛就轉性成那聖人了?當即王夫人就從椅子上竄了起來,紅著臉怒道:“老太太倒是真心疼愛這丫頭,卻不知這丫頭心裡究竟有沒有老太太有沒有賈家這門親戚呢?哪怕退一萬步來說就姑且認了她不好跟三公主開口求情,可她但凡有心相幫,怎麼就不在蟠兒出言不遜之前先攔上一攔警醒他一下?”

“蟠兒是年輕氣盛胡鬧了些,卻又不是個傻子,若知曉三公主的身份哪裡還敢如此?自然也就不會有接下來這樁災禍了。

老太太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是冤枉她了不成?這丫頭就是個骨子裡冷心冷情的!”

這就擺明是無理也要鬧三分的歪理邪說了。

自家孩子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她們不敢去恨那位,卻又咽不下這口氣心疼得緊,便只好抓著軟柿子……要說是為了討什麼公道那也是笑話,借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純粹就是想撒撒氣罷了。

真真是將“欺軟怕硬”“胡攪蠻纏”發揮到了極致。

林黛玉被糾纏得煩不勝煩,一股熟悉的憋屈鬱氣又一次纏繞心頭,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了三公主掌摑六公主時的颯爽英姿。

“喲,瞧瞧咱們這是聽見了什麼?這是哪位太太竟如此思路清晰腦瓜子清奇啊?”

林黛玉猛然抬頭,就看見風鈴和無憂兩人並肩走了進來。

霎時,一股莫名的底氣就湧上了心頭。

兩個丫頭先是關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眶泛紅難掩鬱氣,頓時就更氣了。

不過是因著公主給林姑娘買的東西實在太多,收拾起來費了些功夫這才晚了一步進來,卻誰想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原本高高興興的一個小姑娘都叫人欺負哭了。

虧得人家小姑娘出趟門還惦記著給家裡的長輩姐妹們帶些東西呢,一到門口就如同燕子歸巢般迫不及待撲回家欲跟親近之人分享喜悅,卻竟就是這般的待遇處境?再想想方才那番無恥言論,這賈家……真真是叫人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