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小夭上次來到玉山,已又過了百年。百年的時光,對人族來說已是天長地久,哪怕對於擁有漫長生命的神族,也足以留下能夠烙印一生的記憶,可在玉山,百年如一瞬,一切過往雲煙不過滄海一粟,無論發生什麼它都巋然不動。

幼年的小夭厭惡這樣年復一年的一成不變,可如今物是人非,不變竟成了奢望。

她來到王母面前,懇請王母收留自已。王母坐在殿內的蓮花寶座上,閉目打坐,沒有抬眼看小夭一眼。

“王母,我心已死,求您讓我留在玉山。”小夭不悲不喜,沒有情緒。平靜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

王母依舊沉默不語,小夭見狀也不再多說,只是靜靜跪在那裡,也開始閉目養神。

閉上眼全是過往種種,清水鎮、玟小六、老木、串子、麻子……撿回葉十七、遇到相柳、保護蒼玄……小夭搖搖頭,強迫自已不要去想這些,開始逼自已背藥材的名稱,烏藥、牛黃、龍膽、白礬、當歸……當歸,誰當歸來卻再也不歸呢……

“小夭,”王母蒼涼的聲音打斷了小夭的思緒,“你的心尚有一息之光,回去吧。”

“王母…….”小夭想為自已爭取,自已只是一時思緒縹緲,不是心神不定,可話到嘴邊,看到王母深不見底的冰冷眼神裡透出一絲諱莫如深,卻是一臉堅決的模樣,小夭明白多說無益,又把話嚥了下去,卻也沒有站起來,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癟了下去,低著頭不說話。

“回去吧。”王母又說了一遍。

“回去?王母,我已無處可去。”小夭說著,說到無處可去,心裡某個地方再次被刺痛,一股眼淚湧了上來,又被生生按了下去。

這一刺,小夭想起自已半神半妖的身份,想起相柳為她留下的“有處可去”,想起除了大海的另一個歸宿——清水鎮!相柳用寶柱身份買下的小院,難道王母指的是這裡?

小夭正想詢問王母,一抬頭王母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只有先回清水鎮了,等閉上眼不再出現過往雲煙,再來玉山。小夭這樣打算著,對著沒有王母身影的蓮花寶座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離開了玉山。

坐在玄鳥圓圓的背上翱翔,小夭才注意到瑤池的方向籠罩了一層濃霧,看不清水面。來的時候她一直在睡覺沒有留意。

她拍拍圓圓的脖子,道:“我們去看看。”

圓圓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振翅調轉了方向,向瑤池的方向飛去。

就在快要能看見濃霧下隱藏的東西時,有一層無形的牆阻斷了她們的去路。

是結界,頂級的結界。小夭雖破不了結界,但能感覺到這是多個高手聯合打造的頂級血界,在保護著裡面的東西,有這樣靈力的高手,能佔用玉山瑤池,想必和蒼玄脫不了干係。

管他想做什麼,現在已與自已無關了,她也不想去猜。於是又拍了拍圓圓,悻悻而歸。

回到清水鎮,回到相柳買下的小院。

百年未歸,院子裡積下了厚厚的塵埃,四處遍佈蛛網,可依稀還能分辨出,自打她走後,這個院子內的一切再沒有變過。這個院子她只來過一次,那一次,她永遠失去了防風邶,這一次歸來,她永遠失去了葉十七。

光是打掃院子,修繕房屋,就花了小夭一個月的時間。她白天干活,晚上沒地方睡,就在院子裡掃乾淨一處地方,睡在地上。好在現在天氣逐漸轉暖,夜晚也不再那麼寒冷。

小夭覺得這樣也很好,白天地辛苦忙碌讓她沒有時間瞎想,晚上累得吃過飯倒頭就睡,也不會失眠。她沒有時間去品味自已的心情,就這樣忙碌、麻木地活著。活著,是她現在生活的唯一目的。

等小院一切整理好,她在院子中央種下了一顆桃樹苗,那是從桃源小院帶回來的,她又掏出大肚笑娃娃,放在了桃樹苗旁邊。

日子迴歸正軌,她總要給自已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於是在院子後面開始打理藥田。外人看來小夭一切正常,有的時候小夭也覺得自已很正常,好像她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她已經堅強地挺過來了。

可是她經常做夢。

在夢裡,她站在一樹火紅的鳳凰花樹下的鞦韆上飛舞,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和小時候的蒼玄在歡聲笑語中一次次伴著花朵紛飛,又一次次落下,蒼玄穩穩接住小夭,又送她再次飛上高枝。

就在一次下落時,身後穩穩扶住自已的感覺消失了,笑聲也消失了,一樹的鳳凰花全部枯萎落下,小夭在死寂中驚詫地回頭,身後已空無一人,她驚叫著哥哥,想要鞦韆停下來,回過頭,場景變換成了小溪邊的桃花樹下,塗山璟躺在她懷裡,她正在為他洗頭。

她來不及反應,怔怔看著塗山璟烏黑如綢緞般的髮絲穿過自已的指縫,飄散在浮滿桃花的溪水中,塗山璟面色紅潤,幸福地閉著眼微笑。小夭驚喜地看著恢復元氣的塗山璟,一種希望的感覺在心中升起,可轉眼間塗山璟開始變得透明,小夭的心又再次迅速下墜,她慌忙地死死抱住璟,卻阻止不了璟的身體逐漸變成了半透明的白霧,白霧幻化凝結成了一隻白色的小狐狸,小狐狸眨眨眼,轉身向遠方奔去。

小夭連忙追了上去,眼睛都不敢眨得鎖定著小狐狸,小狐狸跑回家門口,噗得消失在門外,小夭趕緊推開門繼續追,卻趕緊扶著門框剎住了腳,映入眼簾的不是熟悉的家院,而是萬丈深淵,小狐狸早已不見蹤影。

深淵下波濤洶湧,潮溼的海風呼嘯而來,巨浪高高揚起,重重砸爛在礁石上,化成一片白色的泡沫,海浪的嘶吼震耳欲聾,像是一個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半妖的她怎會懼怕,人人懼怕的汪洋卻是她不為人知的歸宿,她閉上眼,張開手臂跳了下去。

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身下的海浪聲越來越響,甚至可以聞見海水的鹹腥味,她知道自已快到入海了,突然,耳邊傳來縹緲卻熟悉的聲音。

“小夭。”

小夭猛地睜開眼,竟然真的是相柳墊在她的身下,銀髮白衣,如同一片在狂風中飛舞的雪花,深情凝視著她。

她想呼喊相柳的名字,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她抱了上去,頃刻間兩人相擁著一同砸入海里,激起萬丈水花。

每到這一瞬,小夭就會從夢中驚醒,她聽到自已仍在發出嗚咽的聲音,枕頭溼透了,她摸了摸臉,早已是淚流滿面。等到天亮了,她收拾好心情,又開啟麻木的一天。

其實她並不害怕做夢,相反,她甚至很多時間都在睡覺。夢裡的她一遍一遍重複著相同的痛苦,可是哪怕相處只有片刻,哪怕是痛的,也讓她覺得短暫的活著。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春去秋來,小夭藥田裡的草藥賣了一波又一波,院中的桃花樹已從樹苗長成可以遮陰的冠幅。小夭在一個春天給樹下修了一張塌,這樣就可以躺在樹下賞花賞月了,何不美哉。

一天清晨,天邊泛起魚肚白,先是鳥兒清脆婉轉的歌唱,後來遠處傳來一聲聲雞鳴,天亮了。小夭剛剛從夢境中緩過神來,相柳的懷抱和砸入水裡的感覺彷彿還未褪去,就聽見自家的門居然被敲響。

估計是貪玩的小孩吧,小夭並不打算理會,可對方卻認真起來,邦邦敲個不停。

“姐姐,姐姐,你在家嗎?”

阿念?小夭快速穿好衣服,趕去門口開門。

“姐姐!”一開門阿念就撲了上來,抱住了小夭,“我好想你。”

姐妹倆百年沒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主要都是阿念在講,講這百年間蒼玄如何運籌帷幄,治理國家,講後宮之間如何爭寵,她都不屑參與,講各大世家,各家公子小姐,如何如何……小夭釣魚,阿念就蹲在旁邊唸叨,小夭做飯,阿念就倚在門上唸叨,但小夭並沒有厭煩,耐心認真地聽著這些恍若隔世的故事,時不時問詢一二。

講到日落西山時,阿念終於累了,坐在院中桃花樹下的榻上,懶洋洋地靠著。小夭在廚房忙活晚飯,一抬眼看見院中的阿念,她頭頂桃花含苞待放,點點粉嫩藏在樹梢上,春日的暖陽撒在她身上,給阿唸白皙的面板染上一層光暈,不知道為什麼,小夭覺得阿唸的性子中竟生出了一絲柔軟,小夭怔怔地望著這一幕發呆。

“什麼東西糊了?”阿念吸了吸鼻子仔細聞聞,向廚房的方向走來。

小夭這才發現鍋裡的菜已變得焦黑,連忙抽出木炭,將鍋裡的東西清理了出來。

“沒事,我再炒一份。”小夭原地轉了兩圈,一時間不知道自已該做什麼。

“姐!”阿念突然大叫,“你怎麼哭了!”

小夭抬手擦了下臉,這才發現自已臉上全是淚水。

阿念嘆了口氣,進了廚房,掏出帕子將小夭的臉和手擦乾淨,握住她冰涼的手,拉她到院內的榻上坐下。

“阿念,我沒事。”小夭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別裝了,姐。”阿念皺起眉頭,若有所思了片刻,問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來找你嗎?”

“你為什麼來找我?”

“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