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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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大婚之後,像換了一個人,看見誰都躲似的,但臉上容光煥發,眼角分明含有暗喜。這種暗喜,有點像小孩瞞著眾人偷嚐了甜果,既不想與人分享,又忍不住想要炫耀一下,一吐為快。

阿虎的這種表情,在他的小夥伴跟前,尤其顯露無疑。但大家絕口不問,連一向快人快語的白鰻鱺,也裝作好像不知道阿虎剛結完婚一樣。畢竟,阿虎是結義大哥,又是船老大,既不好意思當面調笑,也不便詢問。問什麼?問心得,問感受,問男歡女愛的滋味?

所以,大家上了船,見了面,只說吉利話,客套話,恭喜恭喜,早生貴子等等。其他的,只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阿虎還是阿虎,就像他曾經一人勇殺六個搶犯,過後大家不再提及一樣。

這裡的大家,其實只是一部分人。御風號駛回鎮海後,一個很大的問題,突然凸顯出來,就是騎鯨號怎麼辦?

阿虎原來的想法是棄騎鯨號,所有人改做海上販魚營生。但大漁不願意放棄騎鯨號,捕魚是張家幾代人的營生,怎麼到了他手裡就斷送了。大漁的堅持捕魚,也讓所有人面臨一個選擇,分船,分家。從感情上說,阿虎沒想過會走到這一步,他只是想改變自已的營生方式,同時也改變自已的人生命運。

而他爹大漁一開始就反對海上收魚、販魚。這個矛盾,其實從阿虎提出收魚這個想法時就存在了。只是大漁當年的反對,是出於對傳統的衛護,並沒有想到多了一條船後,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是分船。

而阿虎婚後這段時間,張家一直在為這個問題爭執,新船已經從上海駛回鎮海,船主也化了一堆銀子,再去退還,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似乎也難以啟齒。再說,萬一有人覺得這個方法好,捷足先登,搶了先機怎麼辦?

阿虎自然也不願意自已的構想,最後讓別人來實踐。而駕駛新船出海,騎鯨號要麼毀約退租,要麼繼續去捕魚,這樣一來,也意味著大家各行其是,這也是騎鯨號走到這一步,必須面對的。

最終,採取個人自願,合理調配的辦法,八個船員一分為二,御風號上是阿虎,白鰻鱺,寧旺財,瘦猴四個人,又另外招募了兩名船工。

騎鯨號是大漁,大康,阿豹,柳知魚,卻招募了四名船工,因為捕魚費人手。不像收魚,以搬運為主。如果各船以後要添置入手,由船老大自行解決。

由此,一場家庭或家族內部,兩代人之間的紛爭和危機,得以和氣分船,和平解決。

阿虎這次出海,是珠鳳嫁到寧波後,倆人第一次分開。新婚燕爾,珠鳳自然是百般不捨,但一家人的吃穿生計,都來自海上,沒有任何藉口讓阿虎留下來。再說,這次出海,又是以海上收魚為主。如果一切順利,很快就會回來,然後再次出海,以後的每個汛期,都會是這樣度過的。

珠鳳問,阿虎哥,船去捉漁的地方在哪裡?阿虎說,在舟山群島那裡。珠鳳又問,從鎮海到舟山群島,有多少路?阿虎說,到了哪兒,還會到周圍海上移動,大概有一百多海里。珠鳳問,漁船要開多久,海上是不是沒有一塊陸地?阿虎說,到了舟山捉魚的地方,周圍洋麵有好幾個漁場。

珠鳳感到奇怪,不是舟山漁場嗎?怎麼……

阿虎說,就像四牌樓是一個大地方,到了四牌樓,還有某條路。某條路上還有某某弄堂,某某弄堂還要再分門牌號一樣。

珠鳳說,噢,是這樣,我懂了。

阿虎說,珠鳳聰明,一聽就明白。

珠鳳說,是阿虎哥說得簡單扼要,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那裡還有什麼漁場呢?

阿虎笑著說,那可多了,有大戢漁場、嵊山漁場、浪崗漁場、黃澤漁場、岱衢漁場、中街山漁場、洋鞍漁場和金塘漁場。

珠鳳不勝驚訝地說,漁民真聰明,茫茫一片海,這樣一分,就像上海的馬路街道,弄堂一樣清清楚楚。只是,阿虎哥是怎麼知道船在這個漁場,還是在那個漁場的?

阿虎認真地說,海上雖然茫茫一片,但船老大依據海圖和羅盤確定自已的位置。

珠鳳說,這樣啊,我懂了!

阿虎又說,另外,漁場附近有很多島礁,人們就是根據島礁來命名漁場的。

珠鳳問,為什麼?

阿虎說,這是因為,每一個島礁都聚集著很多魚。

珠鳳興奮地說,是不是島礁吸引了這些魚?

阿虎說,應該是的吧!但很多小島沒有人居住,是荒島。

珠鳳好奇地問,阿虎哥,是不是島上有老虎,人不能居住?

阿虎大笑了起來,搓著掌說,我就是老虎。

珠鳳說,你是阿虎,不是老虎。

阿虎調笑地說,都有一個虎字嘛。

珠鳳也笑了,阿虎對我像一隻貓咪。

阿虎說,我會變的。

珠鳳問他什麼時候會變?

阿虎嚴肅地說,如果有人欺負你,我就變成一隻老虎,發怒的老虎。其他時候,我就做一隻溫順乖巧的小貓咪。

珠鳳又問,阿虎哥,那些島嶼為什麼沒有人住。

阿虎想了想說,聽阿太說,以前官家禁止漁民出海,也就是海禁,很多小的島嶼漸漸沒人住了。

珠鳳覺得不可思議,繼續追問,官家是不是朝廷,朝廷為什麼不允許漁民出海,漁民不出海捉魚,吃什麼,怎麼活?

阿虎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珠鳳說,連阿虎哥都不知道,一定沒人知道了。好了,我不問了。

阿虎感激地看著珠鳳說,因為沒人出海,慢慢的,連很多島嶼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了。

珠鳳說,那就是無名島了。

阿虎說,是的。所以,漁民捉魚路過那些荒島,就自已給它起個名字。

珠鳳說,是嗎?那阿虎哥也給荒島命名一個。

阿虎問,命名什麼呢?

珠鳳說,我想想,或者,就叫阿虎島,不,還是叫虎島好聽。

阿虎樂了,他覺得珠鳳腦袋瓜子轉的快,還挺有趣的,於是很認真地址,可是,沒有虎,怎麼能叫虎島呢?

珠鳳說,是阿虎哥的島啊!

阿虎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那我就叫它虎島。

御風號是首航,阿虎是初婚,年齡是二十三歲。

漁民對新船出海充滿憧憬,也對大海充滿敬畏。大海洶湧澎湃,時而狂風大作,激浪滔天,時而風平浪靜,溫柔如女人。所以,捕魚人平時出海,也會舉行各種形式的祭海儀式,或祭灑薄酒,或焚香禱告,祈求觀音、媽祖保佑。至於新船,自然會舉行隆重的祭海儀式。獻上三牲,敬上美酒,燃放鞭炮。

御風號因為是第一艘海上收購船,自然具有非常意義,不但船東陳恆泰特意從寧波趕過來,他現在是寧波陳記順風漁船租賃行的經理,御風號是陳記順風漁船租賃行根據收魚定製的第一條船,裝載量是普通漁船的兩倍。如果這一步走對了,等於在海上捕撈之外,開闢了一條收貨的新路。所以,租賃行十分重視。

縣漁業公會也派人來祝賀,除了張銀靛,陳永新理事長,連朱會長也來了。漁業公會是捕魚人的組織,每逢新船出海,派人出席下海祭祀是例行公事。自然,御風號下海更是如此,獻上三牲,獻酒、獻果和帛,再讀頌文。

頌文是一種格式化文告,每個漁港都有懂這種儀式的長者,或專門操辦這種儀式的人。御風號的祭文是由鎮海漁業公會朱會長讀的。朱會長有一個女兒叫朱貽蔭,小名桂鳳,後來改名朱楓,朱諶之。

朱會長誦讀的文告如下:

民國某年某月某日浙江省寧波市鎮海縣張姓弟子張金戽掌舵“御風號”船往舟山漁場收魚,祈大吉利市。幸因今日開針放洋,謹備牲儀禮拜,請祖師軒轅皇帝,文王、周公,陰陽先師,暨古聖賢神通玄奧先師,魯班部下神將,知嶼、知港、知礁、知水深淺、通山識海各位先師,羅經貳拾拾肆字神將,上針大將,下針大神,定針童子,轉針童郎,招財童子,利市天官,本船天上聖母,千里眼將軍,順風耳將軍,本船龍神君。各人隨帶香火神明,伏乞會賜降臨,觀瞻監察,庇佑本船往回平安,人家法泰,順風相送。

頌文讀畢,薄酒祭海,眾人三跪九叩,御風號在一片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熱鬧中,駛離漁船碼頭,向著甬江外的灰鱉洋麵駛去,很快消失在一片斑斕的晨光中。

與御風號一起出海的,還有騎鯨號。很多年後,有一次大漁跟兒子阿虎推心置腹說,阿虎,你為什麼不早點跟阿爹說清這一層因素。

阿虎知道他爹指的是什麼,但他沒有提及騎鯨號上手刃搶犯海盜這件事,而是說,阿爹,新的船,對於我來說,意味著全新開始。對於一個行業來說,也是一個新的開端。

大漁說,老話說,人挪活,樹挪死,你還年輕,阿爹應該一開始就想到這些,應該積極支援你。

阿虎恭敬地說,謝謝阿爹,只要您原諒兒子逆仵了您的意志,為兒已經感激不盡。

大漁說,是爹心思粗,沒想仔細。

父子倆的交心傾談,解除了大漁的心結。同時,大漁也意識到,手刃搶犯這件事,對阿虎的影響並不是隨風消逝那麼簡單。那次遭難,如果不是阿虎奮力拼殺,放手一搏,張家早就是一個殘缺家庭。大漁按按阿虎的肩頭,聲音有點哽咽地說,阿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你終生,不管是你心理方面的,還是冥冥之中的。

阿虎也深受感動,嗓音略有點顫抖地說,阿爹,我會忘記的。

御風號出海收魚的物件都是事先說好的,不是隨隨便便看見哪條漁船有魚獲就收購,也不是不管哪條船要給就收的。而是那些租賃陳記順風漁行的船隻,並跟永新鮮貨行簽有長約的漁船。因為,也有些漁家雖然租賃陳記順風行漁船,但捕獲的魚鮮,並不是交由永新鮮貨行售賣,而是供應給出價更高的其他鮮貨行。這些船家當然不在御風號收購範圍之內。漁民租賃船隻,一般以魚獲的海鮮抵租,抵扣多少,都是租船時就私下約定的,不會太低,也不會太高。這無關良心,而是市場。市場看不見摸不著,但公平自在。這個公平,就是各方利益博弈的結果,如果租賃漁船的抵扣太高,漁民會找別的漁船租賃行租借。漁民租賃漁船,承擔的是機會成本時間生命等風險,機會就是,可能捕獲大量的魚鮮,尤其是大黃魚訊時,一網幾十擔都有可能,還有是烏賊旺發時,嵊山海面上漁火點點,漁民將扳罾網放入海中,在罾網上吊只“漁燈”,烏賊喜歡燈光,都紛紛聚攏來。這時候,拉起罾網就是一個大網頭,這種捉烏賊方式,產量高,用力小,經濟收入可觀,往往滿載而歸。當然,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或者不是魚汛期,只有半獲或者更少。捕獲的海鮮少,漁民收入就少,船東的回報也少。這就是人力,時間成本。如果發生意外,那則是生命成本。生命成本,也是最昂貴,最大的成本。

而船東承擔的風險是,如果所有租賃出去的漁船,每次收穫都很少,收益也就減少。這是一種捆綁式合約,所有人的利益都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賺取的多或少而已。

魚獲抵租的價格,雖然隨行就市,但一般是鮮貨行說了算,畢竟,捉魚與賣魚是兩回事,租賃漁船的漁家,一般不會與船東計較。這裡面,除了租賃關係外,也有熟人之間的人情世故在。中國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熟人社會,不管是在鄉村,小集鎮,還是縣城。不是很熟的人,或者沒有熟識的親戚朋友擔保,租賃行也不會輕易租船給漁民。畢竟,漁船是大宗資產!不熟悉的人,沒有擔保的人,租了漁船跑了怎麼辦!

另外,漁民出海前補充的物資,如糧油食品,旱菸高粱酒白糖等等,大多數漁家是直接從鮮貨行賒賬的。一個是方便,一個是不必當場結算。其中的差價,自然歸船東。當然,漁家也可以到別的鮮貨行或煙雜店,南貨店,米行賒賬。

以前,騎鯨號出海需要的物資,都是直接在永新鮮貨行賒賬的,現在,御風號也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原先是張家自已下海捕撈,如今,張家既有傳統捕撈,也有出海收購。海上收購的風險相對於捕撈要小,花費的時間精力也小,因為是一條船對幾條船,即使是淡季,也可以同時從幾條船上收集其他漁船捕撈上來的各種魚鮮。至於魚汛旺季時,因為御風號裝載量抵得上兩條漁船,跑一趟的成本,同樣大大降低。

阿虎越來越感到海上收魚的種種好處,第一是輕鬆,兩條船併攏後,用纜繩固定好,然後從對方的漁船上搬過來,就是化這點力氣。

一開始,阿虎是用跳板固定,但效果不好,有一次,白鰻鱺腳底打滑,還掉入海里,好在他水性好,沒釀成大禍。出了幾趟海,積累了經驗,只需在自已收船上裝幾個栓纜繩的木樁頭,兩條船一併攏,纜繩固定好,空魚筐換滿魚筐,反正都是永新鮮貨行的,大小規格相同,不存在欺詐之嫌。收的魚是海上價格,到寧波永新鮮貨行是落地價格,永新鮮貨行賣出來是市場價格。

這些價格以及收購細節,都是事先商定好的,雙方你情我願,就像男女婚娶,有中間人仲裁,三頭六面,畫押按手印確認。至於每次收授交易,大致是根據出海前的魚市批發價上下浮動的。因為都是永新鮮貨行的客戶,熟人,在海上不用現金結算,回到永新鮮貨行再結賬。

這是一樁互贏的交易,如果從鎮海到漁場一個來回三到四天,加上捕撈時間,一般要一個星期,甚至更多時間,而所獲海鮮,飽和量也就是一船。以一船100擔作比方,按出海10天一個週期計算,摺合一天是10擔左右。現在把魚獲放給御風號,漁船繼續捕撈5天,再獲100擔,等於15天捕撈200擔。以前一個月出海三趟,魚獲300擔,現在一個月出海兩趟,魚獲400擔,這個賬,大家都會算。

而御風號賺取的,是從漁場到寧波或鎮海鮮貨行的差價。

對於永新鮮貨行來說,進來的魚鮮越多越好,貨源充足,大部分就地批發出去,還有一部分運往上海十六鋪,剩餘的醃製加零售,週轉越快,進賬也越多。永新鮮貨行在三江口這裡佔了很大一片地。

這是三方,四方甚至更多參與方的利益最大化,更主要的是,陳記順豐船行,永新鮮貨行和租賃漁船的漁家之間,實現了一個閉環,真正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十六鋪碼頭的永銀旺,也分享了這一好處。

當時的十六鋪碼頭,有海鮮行或冰鮮行十餘家,此外,河鮮行也有五,六家,還有幾十家鹹魚行。永銀旺深受閉環租收的好處,買賣興旺,利潤可觀。

慢慢的,寧波、鎮海這些地方的捕魚人都知道,租賃陳記順豐行的漁船出海捉魚,然後把撈到的魚在海上直接賣給御風號,更有利可圖。

御風號因為是這一帶海面上第一艘專門從事海上收魚的船,資訊很快就像風一樣擴散開去。

自然,年紀輕輕的阿虎,也成了東海舟山漁場幾大洋麵上的傳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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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大陸的東海舟山群島附近幾大漁區,各有自已的特產,其中魚獲較多的漁區有嵊泗漁場,也叫馬鞍漁場、中街山漁場和岱山漁場。

嵊泗漁場所屬嵊山、泗礁、金雞、馬跡、大洋、小洋、枸杞、花鳥、東西兩綠華,位於長江口東南方,為江流入海之口,由嵊山、枸杞、泗礁、花鳥、東西綠華等島嶼組成。海面島嶼眾多,海水深淺適中,利於魚類繁殖與洄游,形成天然避風港灣及漁業根據地。

中街山漁場,自大西嘴起至東伏山止,分東嘴朱柱、採花、阿張、小板、黃興、廟子湖、青濱、西鶴、東伏等島嶼,沿海岸礁石林立,水色澄清,烏賊向北洄游產卵之際,都要經過上述各島。再加上海藻叢比重適中,浮游生物豐富,是捕撈烏賊的傳統區域。

岱山漁場,分為三大鎮:高亭鎮、東沙角鎮和石橋鎮。四面環海,東北有衢港與衢山對峙,東與長塗並列,東西有黃大洋,西南有灰鱉洋,所產黃魚甚富,黃魚鯗乾產品特豐。此外,岱山鹽產佔重要位置,是舟山群島最為重要的漁鹽產區。

舟山漁場的魚類主要有大黃魚、小黃魚(黃花魚)、烏賊、帶魚。還有鰳魚,馬鮫魚、海鰻、鮐魚、馬面魚、石斑魚、海蜇,梭子蟹和蝦類等40餘種。另有一種寧波人特別喜歡的海蜒。

御風號在不同季節,根據魚汛情況,悠轉在這些漁場之間。海上大部分時間適宜捕撈作業,自然也適合收購,但也有不測風雲。

那一天,御風號從嵊山漁場收了魚,正駛往回家途中,突然,海上刮來一陣疾風,陰森森,冷嗖嗖,有如邪風大作。

白鰻鱺驚叫起來,阿虎哥,邪風,有邪風。

旺財斑說,你別烏鴉嘴,口吐不吉之言,風就是風,哪有邪風,正風。

阿虎從駕駛艙跑出來,突然感覺身體一冷,他使勁嗅了嗅空氣,溼潤中夾雜著一股冰意。“是冷空氣來了”,阿虎判斷道。

大熱天刮冷風,出乎大家的意料,緊接幾分鐘,溫度驟降。阿虎急忙下令升篷。

瘦猴問,是中間桅杆的主篷,還是……

阿虎說,三個桅杆全部升起,滿篷。

篷也就是帆,但帆與翻同音,不吉之言。所以漁民叫帆為篷。滿篷就是把船帆全部升起來,急速駛離這片海域,尋找就近避風地方,某個漁港或者島嶼的背風處避險或避難。

風越來越冷,也越刮越大,天像塌下來一樣,烏雲密佈,黑雲壓頂。海面上,好像有看不見的千軍萬馬貼著水面奔突而來。整個海,如煮沸的水,沸騰著,攪動著。滿耳呼嘯之聲,沸騰之聲,尖銳的,低沉的,嘯叫的。人在甲板上,根本站不穩。雲壓大海,風掀萬船。御風號跟著晃動顛簸起來,

阿虎看著羅盤,調整舵輪,他知道前面幾海里有一個叫桃花嶼的小嶼,也叫黃花魚,因為這一帶盛產大黃魚。

這是阿虎知道的最近的避風處,關鍵是要快,要及時趕過去。這種極端天氣,多延遲一分鐘,就多一份危險。

御風號上淡棕色的篷布,被風吹得鼓鼓噹噹,就像繃緊的弓弦,船身微微傾斜,在一片呼嘯聲中,在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中全速前進。

天色越來越暗,暗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天上沒有日光,海面上沒有折射光,御風號就像在夢境裡、或者像是在傳說中的冥海里狼奔虎突。

突然,一道亮光劃破天空,緊接著,幾十道銀白色的電弧接踵而至,巨大的雷聲,一個接著一個自天而降,就像要擊打某個目標似的。

瘦猴雙手捂住耳朵,趴伏在舵輪艙地板上,嘴上喃喃自語著,雷公電母,龍王神仙,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白鰻鱺抓住舵輪臺版,譏諷地說,家宜放心,老天有眼,不會冤枉好人的。

寧旺財也趁機調笑道,老天,人家是家裡的長子,姓丁,叫家宜,剛剛結婚沒多久,還要傳宗接代呢。

話聲剛落,突然,一聲驚天巨雷在隔著十幾米遠的海上炸裂,剎那間,電弧光照亮混沌暗黑的海面。隨即,又有幾十個滾雷自天而落,四處炸響。

藉著耀眼的電弧白光,阿虎看見大海像煮沸的巨鍋,上下翻滾,御風號劇烈顛簸著。

突然,一塊巨大的冰雹落在舵輪艙外面的甲板上,瘦猴尖叫起來,冰雹,冰雹,下冰雹了。

寧旺財說,活見鬼了,現在哪來的冰雹。

話聲剛落,又是一陣擊鼓般的砸落聲,冰雹噼噼啪啪落在甲板上。

白鰻鱺說,真的是冰雹。

御風號收魚船上一共六個人,除了阿虎,寧旺財,白鰻鱺,瘦猴丁家宜,還有兩個新招聘的船工阿金和玉良。大家都沒有經歷過七月裡下冰雹這種事,一時都惶恐不安,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虎操作著舵輪,兩條腿分開站立,像一座山一樣穩穩當當,他沒有時間旁顧,哪怕落下來的刀子,是鐵雨,他也要穩穩把舵,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分心。

冰雹帶著巨大的撞擊聲音,敲鼓似的狂砸在御風號的甲板,舵輪艙頂。到處都是“咚咚咚咚”冰雹砸落聲音,聲音響的,是剛落到甲板上,舵輪艙頂上的冰雹。聲音輕的,是冰雹落下來又反彈起來跌落的聲音。一個冰雹砸落下來,要反覆彈跳兩三次,才滾落到一邊去。

伴隨著雞蛋大冰雹而來的,是極速的颶風,狂風一路呼嘯,發出讓人膽戰心驚的“呼-嗚嗚”“啾-啾啾”“嘰-嘰嘰嘰“的嘯叫。甲板上,人根本無法站立,即是是在舵輪艙裡,大家也是抓著各種固定物體,努力保持著不跌倒,不被甩出去,丟擲去。

狂風一路風馳電掣,橫掃而過,滌盪一切。御風號幾次差點被狂風颶風傾覆,半個船身橫向海面,可幸運的是,眨眼之間,滔天巨浪又把它拱出水面,接著,又幾近傾覆……

阿虎雙手緊緊抓住木製的舵輪,他想象著,如果他阿爺張銀靛在掌舵,阿爺他會怎麼做?是落帆還是不落帆,或者落半帆。但這樣的極端天氣,大熱天裡落冰雹,狂風呼嘯,爬上桅杆實在太危險。阿虎想起他阿爺說的,不要見風使舵,要借風使舵。對,只有及時調整帆位,利用風的力量,離開這片煮沸的海域。

阿虎大叫道,旺財斑,你來替我把舵,我去操控主帆。

旺財斑說,阿虎哥,甲板上風太大,危險。

白鰻鱺也說,阿虎哥,現在太危險了,再等等。

阿虎說,再等,怕船要沒救了。又紛紛瘦猴,家宜,你看好兩個小的。

說著,不顧甲板上風狂冰雹,奪門衝到桅杆處,鬆開桅杆固定件,調整縱帆桅杆角度,接著又快速回到舵輪艙。

旺財斑遞上一隻白酒瓶,阿虎渾身寒顫地接過酒瓶,猛喝了幾口。

調整了縱向帆位,御風號彷彿有了神助,攜風而飛。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片中魔似的海域。

冰雹剛停歇,大雨傾盆而下。冰冷的雨點落在船身木板上,濺起一層層水花。狂風暴雨,閃電驚雷,此起彼伏,輪番上演。伴隨著狂風暴雨驚雷閃電,海面被水汽雨霧籠罩,天地混沌。混沌中,只有呼嘯聲,驚雷聲,雨滴跌落的聲音

突然,瘦猴又大呼小叫起來,山,山,前面有山。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鎮定下來,除了擔負起看好阿金和玉良,也在透過舵輪艙玻璃觀察海況。

白鰻鱺說,瘦猴,海上哪來的山。

瘦猴爭辯道,怎麼沒有,不是說海上三山是神仙洞府嗎?

白鰻鱺一時語塞,他還很少有被人嗆得啞口無言的時候。

海上的山,就是島,就是嶼,看見山,就意味著有避風的地方。其實,這一路上狼突虎奔過來,四周被雨蒙水霧罩著,遠遠近近還有數不勝數的船隻——那些大對,小對,紅頭也四處亂竄,急急忙忙尋找避風避雨的地方。只是,御風號船體大,篷張有力,率先駛入桃花嶼前一片開闊的沙灘。

這片沙灘,全是鵝卵石沙礫,阿虎也顧不上別的,船頭對準礫石沙灘直往裡面駛。突然咔嚓一聲,隨之御風號一陣晃動,終於停穩了。

阿虎大叫一聲,快,大家下船推。

船上六個人聞言,全部跳下船,也顧不得狂風暴雨,一起把船往沙礫深處猛推。接著,阿虎指揮大家把木棍插入沙灘,用斧頭猛力錘擊木棍固定好,一直到把船隻固定牢固為止。船隻固定好後,眾人這才紛紛爬上甲板,躲到小小的舵輪艙裡瑟瑟發抖。

嶼口外的海面上,更多的漁船試圖隨著波浪湧入嶼口,有的搶灘成功,平安落地,僥倖逃過一劫。有的沒有成功,又被離岸浪裹挾帶到嶼口外。

嶼外的海上,風高浪激,船隻只有擱淺在沙礫上,哪怕是翻轉過來,也是成功。因為,這個時候擱淺就是落地,就是死裡逃生。如果沒有著地,還是會被浪頭卷離這片沙礫平灘,然後隨波逐流,被海浪越帶越遠。

在這堪稱颶風級的突發災難中,任何船隻都是一葉孤舟,面對洶湧澎湃的大海,面對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人和船,在自然偉力面前,比螻蟻還不堪一擊。

距離嶼口更遠的大洋上,風高浪巨,波濤連天,天空依然如巨蓋籠罩,只有當閃電從天而降,短暫照亮海面。

耳畔雷聲轟鳴,眼前水面鼎沸,海洋像一隻被加熱到沸點的大鐵鍋,而那些木頭船隻,則像沸水中上下翻滾的木片,被滔天巨浪無情地掀翻,打爛,壓塌,碾碎。

幾個巨浪湧來,一大片木船上下顛簸,巨浪過後,海面上只有無數散架的船板,和拼命掙扎逃生的漁民。但四顧蒼茫,偌大的海洋,哪裡有逃生之處。

阿虎蜷縮在舵輪艙裡,熱血往上湧,他不敢慶幸已經平安無事,逃出生天。現在這種極端惡劣強對流天氣,這種狂風暴雨加滔天巨浪,任何不測隨時都可能發生。阿虎想起了珠鳳,想起剛兩歲的兒子善甫……

這次出海,珠鳳跟阿虎說,昨晚我夢見一個小女孩拉住我的手,叫我阿姆。珠鳳又說,這是菩薩託夢,告訴我們接下來生的是女兒。阿虎已經想好未來大女兒的名字——張秀霞。

他又想起了他的阿爺,阿孃,阿爹,阿姆,還有他姨太婆。姨太婆年高忘事,剛吃了早飯,一轉身又說今天早飯沒有吃。

阿虎的姨太婆是他阿太的胞妹,男人也是捕魚的,很早死了,也是海難。當時,姨太婆沒有生下一子半女,婆家不要她,是他阿爺把姨太婆接到張家的。

阿虎由此又想到他爹,不知道大漁現在怎麼樣,騎鯨號趕到某個避風港灣了嗎?

阿虎又想,海上風浪滔天,不知道寧波鎮海天氣怎麼樣,隔著一百多海里,一個在海上,一個在陸地,也許陸地上情況好些。如果陸地上沒有這麼嚴重,他的家人就不會操透心。要不,他阿孃和阿姆現在一定跪倒在觀音菩薩,媽祖娘娘塑像前,磕破頭了。人間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阿虎暗暗想,等我賺足了錢,一定不再出海,將來的孩子也不讓他們捕魚,送到寧波或者上海去讀書,去學生意。

風,沒有停歇的樣子,一陣比一陣緊,冰雹是早停歇了,但大雨像倒下來一樣嘩嘩譁下著,海上一片迷濛,十幾步開外就看不清了。潮水湧入嶼裡,御風號被浪頭拍打著,搖晃著,但因為錨樁打得牢固,船隻沒有漂移。不過,這樣也危險,船底擱在沙礫上,一直這樣狠狠撞擊著,船底經得起折騰嗎?

黃花嶼的沙灘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好在這些石頭被海浪磨得圓乎乎的,沒有稜角,這是幾千幾萬年時間侵蝕的結果。阿虎突然想,殺人需要勇氣,反擊也需要勇氣,巨大的勇氣,如果是現在,我還有這個血性勇氣嗎,會不顧一切,奮力一搏嗎?阿虎不知道,也許,他想,為了珠鳳,為了兒子善甫,為了未出生的女兒秀霞,會的。因為,如果不反擊,也沒有退路。就像剛才,當他嗅到空氣裡一股涼嗖嗖的氣息,他立即想到強烈的冷熱空氣對流會產生強烈的風暴。於是,他不顧一切駕駛御風號逃離那片海域,躲到一個安全地方,躲避暴風驟雨。活下來,就是對家人最好的交代和保護。

暴雨織成重重疊疊的雨幕,狂風似乎想掀開雨幕一角,偷窺雨幕後面的另一重世界,眼看成功了,又被暴雨反撲過去。於是,狂風怒吼著,再一次撲上來,一路狂掃,雨簾被颳得東倒西歪,潰不成軍,馬上就要撕開了,但大雨又從天而降,垂直落下來,以更密集更粗大的雨滴穩住陣腳,一次次修復雨幕。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陣陣電閃雷鳴,似乎是在為雙方助威助陣。

阿虎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他和三個結拜兄弟,還有御風號另外招募的船工,以及別的像御風號一樣僥倖逃脫狂風暴雨魔掌的漁船一起,擠擠挨挨困在雨幕織成的安全世界裡,等待暴風雨的停歇。

彷彿天老地荒,彷彿時間永恆,其實也就兩三個鐘點功夫,風停了,雨歇了,彷彿全世界的風,都在嵊山洋這裡報過到了。全世界所有的雨,都已傾瀉在嵊山洋上了。

寧旺財說,今年的颱風好像來得有點早了?

白鰻鱺說,季節不對啊,還沒入伏,哪來的颱風。

瘦猴說,事出反常,違反常理,也許今年不會太平。

阿虎說,我看不是颱風,是強烈的冷熱空氣對流引起的劇烈氣流,有點像颶風。

阿金說,是不是區域性颱風天氣。

旺財斑恍然大悟道,被你和阿虎哥這麼一說,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局地臺風,或者,區域性颶風。

白鰻鱺說,也可能,只是嵊山這一帶洋麵上有。

瘦猴說,這樣的話,更是防不勝防了。

阿虎說,大海這麼大,天空這麼高,我們怎麼知道是哪一片天,哪一片海遭遇冷熱對流空氣!也許,就侷限於這一片海域,也許,範圍更大。總之,是防不勝防。

旺財斑說,幸虧阿虎哥第一反應快,正確。

玉良說,否則……

眾人異口同聲說,閉嘴!

18

風停雨歇,天色逐漸放亮,御風號準備啟航返回。

阿虎說,這會兒,大家家裡肯定都心急火燎了,我們現在回去,早點到家,早點讓家人放心。

白鰻鱺得意地說,興許還能趕個頭市。

瘦猴說,應該是,畢竟我們是先收了魚的。

旺財斑說,我還是要說下去,幸虧阿虎哥判斷準確,反應及時,御風號第一時間躲到黃花嶼避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阿虎說,在海上,凡事要當機立斷。

白鰻鱺說,此話有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瘦猴說,阿虎哥有智有勇,天生是當船老大的人才。

旺財斑惋惜地說,可惜,阿虎哥蜷縮在鎮海,屈才了。

阿虎說,怎麼是屈才呢,我們靠雙手養家餬口,這就是本事。你們也都是結了婚的人,成家立業,家庭的擔子落到肩上,這時候就知道責任的重大,不讓家人挨餓受凍,就是本事。若要說才,這就是才,其他都是空口白話。

御風號駛離桃花嶼,船到嵊山洋麵上,映入眼簾的景象觸目驚心,讓人不忍目睹。

洋麵上,到處是被巨浪打碎,四處散落的木船船板,還有沉沉浮浮的漁民屍骸。

瘦猴看見這些,大哭起來,老天太無情無義了,他們都是像我們一樣的捉魚人,家裡還有老婆孩子,父母家人等著回家,為什麼要電閃雷鳴,颳大風下冰雹落暴雨,弄得船破人亡,屍浮大海。阿金和玉良也跟著默默流淚。

旺財斑和白鰻鱺都臉色蒼白,不再說話,他們知道,今天如果不是阿虎當機立斷,漂浮在海上的,也許就是御風號和他們。漁民捉魚吃魚,也被魚吃。

阿虎一路數過去,後來實在數不過來,嘆息道,太慘了,太慘了,我想數數有多少人,可是太多了,實在數不過來。可憐,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眷有老婆孩子的人,這下子怎麼辦好。

白鰻鱺說,一具浮屍後面,就是一個家庭,多少人家被毀了。

阿虎凝視著飄滿浮屍與木板的海面,不由得聯想到自已,要是我趴浮在大海上,珠鳳又不知道我在哪裡,那該多麼讓人痛心絕望。更關鍵的問題,這些浮屍,現在沒有人來辨認認領,一會兒被洋流帶到別處,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海上還有各種魚類會啃食屍體,或者,浮屍到一定時間,自已腐爛分解,也會被洋流裹挾沖刷肢解,最後的結局就是屍骨無存。這樣想著,不由悲從中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船到灰鱉洋,寧旺財看見前面的漁船,高興的叫嚷起來,騎鯨號,騎鯨號,前面是騎鯨號,前面是騎鯨號。

大家奔到甲板上看,白鰻鱺問阿金和玉良,你們倆誰爬到桅杆上去打招呼?

阿金聞言,一聲不吭走到桅杆下面,手腳並用,飛快爬到桅杆上,然後朝著前面大喊大叫招呼。很快,騎鯨號有回應了,大漁站在甲板上,揮舞起騎鯨號的專屬旗子。

御風號上,阿虎也揮舞自已的旗幟。白鰻鱺,寧旺財,還有丁家宜,玉良,在甲板上,歡騰跳躍,跟騎鯨號打招呼。

騎鯨號速度慢了下來,御風號加速前進,不到半個時辰,兩船在灰鱉洋上並肩而行。

阿虎大聲問,阿爹,剛才狂風暴雨,你們躲在哪裡?

大漁說,我們正好在沈家門附近,看看天色不對,就到沈家門碼頭避風去了。你們呢?

旺財斑把雙手作喇叭狀說,阿大,我們在嵊山洋麵上,阿虎哥發現情況不妙,馬上找地方避風。

阿虎說,阿爹,我們及時趕到黃花嶼,在沙灘上拋錨,躲過這一劫。

大康說,大侄子福大命大。

阿豹也湊上前說,哥,是有驚無險對嗎。

阿虎說,是啊,確實是有驚無險。

白鰻鱺說,阿豹,我們這一路駛過來,看到嵊山洋洋麵上,到處是浮屍。

正說著,瘦猴突然歇斯底里叫嚷起來,灰鱉洋上也有,灰鱉洋上也有浮屍。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灰鱉洋麵上,也有少量打碎的船板,還有一具浮屍,隨著海浪上上下下沉浮。

大漁說,船到鎮海碼頭,先回去報一聲平安。

阿虎說,阿爹,知道了。

但是,用不著回家報平安,碼頭上早已站滿了焦躁等待的出海歸航的漁民家人。

這場風暴,驚動了所有出海打魚的船家親人,他們從風暴停歇的那刻起,紛紛跑到漁港碼頭,伸長脖頸,朝著甬江口外一帶,翹首以待。所以,當騎鯨號和御風號雙雙出現在甬江江面上時,整個碼頭都沸騰了。阿虎遠遠看見一個懷抱小孩的女子,立即認出是珠鳳。

他站在船頭上拼命朝珠鳳揮手招呼…………

碼頭上,也有人認出這兩艘船,自然是有人高興,有人失望。高興的,是看見自已家人的漁船平安回港了,於是跳躍起來,揚手打招呼。失望的人,低下頭,或繼續朝騎鯨號和御風號後面的海面上張望,期待新的漁船歸航。

騎鯨號和御風號在碼頭停靠穩當,眾人急急忙忙下了船,站在最前面的,都是船上下來的親人,其他人自覺挪到後面。

阿虎從珠鳳手上接過善甫,在兒子臉上親了好幾口。

珠鳳說,我抱善甫在碼頭玩,遇到阿爺,阿爺說,舟山外面的洋麵上刮颶風,很多船翻了,我擔心煞了。

阿虎說,我知道你擔心,所以不顧一切回來了。

珠鳳說,快回家去,讓阿孃,阿姆看看,你們一船人平安回到鎮海。

阿虎問,阿爺呢?

珠鳳說,在漁業公會,這會兒肯定忙煞了。

阿虎說,你們先回去,我去看看阿爺就來。於是,張家父子,侄子,一起回家。

碼頭上,旺財斑,白鰻鱺,瘦猴,柳知魚,阿金,玉良的家人親眷,也在等各自的兒子、女婿,丈夫、父親。親人相見,免不了又驚又喜,哭的哭,笑的笑。

大漁,大康,阿豹剛進家門,阿虎氣喘吁吁趕回家來。屋裡,大家正等得焦慮萬分,內心如焚。突然看見所有的人都平安回來,那個驚喜,難以言表。

大漁說,阿姆,正好在灰鱉洋上遇到阿虎的御風號,就一路結伴回家,告一聲平安,然後再去寧波卸魚。

阿虎說,阿孃,阿姆,我可能要去上海十六鋪。

阿虎阿孃說,你到阿爺這裡去一趟,讓他也放心放心。

阿虎說,阿孃,我已到阿爺這裡去過了,漁業公會全是人,吵吵嚷嚷,哭哭啼啼,阿爺連跟我說話的功夫也沒有,就讓我回家來。

大康說,一場颱風,上海魚少了,可以趕一個旺市。

阿虎說,阿大,我也是這樣想的。

大漁說,回來早的話,你直接到海上去收魚。

阿虎說,阿爹,我知道了。到上海,我順便去看看珠鳳阿爹阿姆。

阿虎阿孃說,還有你二阿大,舟山洋麵上發生這麼大的風暴,上海肯定也知道。報一聲平安,讓大家放心。

阿虎說,阿孃,我故意說的慢一點,看阿孃急煞了。

阿虎阿孃張黃麗華說,做大人的,一碗水要端平。

大漁說,去上海了,珠鳳家裡有,也不會忘記二弟一家。

珠鳳說,二阿大是長輩,先要考慮到。

大漁說,你爹孃也是長輩。

阿虎說,我先到船上去等,三個小兄弟來了,我們先趕去寧波,然後再考慮下一步。

大漁接過話說,我也要到船上去,一船的鮮魚,時間不能多耽擱。